第79章
第79章 第 79 章
秦淩怎麽也未曾想到, 淩遇并不是來給他送毒酒的。
淩遇将秦淩所言之事,盡數寫下,張貼在了京城最為顯眼的位置。
百姓閱罷, 民情激憤。
一個為民解憂, 滿心赤誠的官員,卻被暗害喪命。
而作盡傷天害理勾當的人, 卻高坐官位, 頤指氣使。
“你聽說過江上小菩薩嗎, 這個江大人就是小菩薩的父親……”
“這對兒父女心懷天下黎民, 朝廷該給他們一個主持公道啊……”
一時間,民間群情激憤,要求懲治秦家。
官員也要求速速正法秦淩, 但已有不少人上奏,趁機要皇帝查明秦淩背後之人。
“陛下, 何相在外,蔡沖在內,兩人把持朝政數年, 當年北戎進京, 陛下和皇後駕崩之事猶在眼前, 陛下不可再重用此二人了啊!”
“陛下,百姓從秦家議論到何相蔡沖, 當年二人主政, 以至都城淪陷,百姓流離失所, 這等罄竹難書的大罪, 陛下真的不追究了嗎!”
移都到蜀都時,局勢尚不明确, 少帝唯恐身邊發動軍變,不願大動朝廷格局,仍甚至倚重何蔡二人。
到京城後,諸事穩妥,也有了自己的親衛軍隊,少帝早晚要鏟除二人。
但……蔡沖在此事上收斂的錢財,大多還是用在為先帝修園造景上,少帝頗有幾分猶豫棘手。
謝璧走進朝堂,跪地懇切道:“陛下,何蔡二人,早已天怒人怨,只需找一事由鏟除二人,百姓自然贊嘆聖德,而此事此時,便是天載良機!”
“若陛下觀望壓制,賢臣君子,萬千黎民,只會對朝廷寒心。”謝璧沉聲道:“請陛下速下決心,切勿因小失大。”
少帝心中一動。
如今他剛定位東都,正是選拔人才,重立威望之時。
至于那些錢的去向,想來也不會有人聽到他們二人的辯白,更無人在意。
少帝終于下定決心,親自扶起謝璧:“愛卿請起,當初何蔡二人刺殺于你,朕便勃然大怒,想要除去二人,但念在局勢未穩,終是忍耐,如今此二人天怒人怨,若朕還猶豫不定,社稷也不容朕……”
衆臣知曉了皇帝的心思,立刻牆倒衆人推,折子如雪花般紛紛遞進。
少帝派親衛團團圍住二人的府邸,将二人抄家下獄。
覆巢之下無完卵,兩人的親信也皆被誅滅。
秦家作為首惡,自然難逃其罪。
秦淩被問斬後,親衛闖入秦宅。
秦家的家眷們被摁跪在地,瑟瑟發抖。
第一列最左側的女子,鬓發烏黑,身裹绫羅,恰是秦婉。
她這等女子,在家族煊赫之時,出入皇宮,金尊玉貴,家族覆滅之時,下場卻極為慘烈。
秦婉瑟瑟發抖,在想是否要自殺避辱。
一雙黑靴緩緩停在秦婉眼前,一道低沉的男聲響起:“秦姑娘,別來無恙。”
秦婉詫異擡頭,出聲的是親衛首領,面龐白皙,細長的眸光冰冷犀利。
她根本不認得此人。
淩遇微微一笑,眸光卻滿是殺意:“昔日江陵匆匆一別,還沒謝過秦姑娘給指的路。”
江陵……
秦婉登時一顫。
她終于想起此人是誰……是她逃難路上偶然邂逅的京城百姓,他的母親和哥哥救了她,她為了抛下他們,卻給他們指了一條死路……
秦婉唇角發顫,一言不發。
淩遇冷冷道:“你自私自利,冷心無情,如今這下場,也算天道好還。”
秦婉嬌生慣養,當時逃難時,哥哥和母親對她頗多照料。
可她卻是一條忘恩負義的毒蛇,剛剛安穩,便恩将仇報。
他們走上了秦婉所指之路,果然遇上了北戎兵士,母親和哥哥為了掩護他逃跑,引開北戎兵士,最後慘死在北戎人刀下。
可他當時并未懷疑秦婉,甚至還想跑到分離之地給秦婉報信。
秦婉自是走了,破廟雜草上,扔着母親留給她的兔皮圍脖。
他終于恍然。
秦婉認出他之後,登時慌了,哀聲道:“你的母親和哥哥又不是我害死的,你要報仇去找北戎人啊,我只是個女子罷了……”
“我是朝廷親衛,此番也不會公報私仇,”淩遇冷冷一笑:“犯官家眷,照例流三千裏,秦姑娘這就上路吧。”
三千裏路途遙遠,一路風餐露宿,押送士卒□□鞭打女眷也屢見不鮮。
他不必落井下石,秦婉這等從未受過苦楚的高官之女,也注定要死在路上。
淩遇擺擺手,立刻有人拿着枷鎖上前,要将秦婉鎖拿拖走。
“你放肆!君白哥哥會救我……”秦婉哭着道:“你們聽着!如今的首輔,和我青梅竹馬,一同長大,你們敢冒犯我,他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此時,一陣腳步響起,竹西捧着匣子出現,秦婉看到竹西,面上登時一喜,謝璧是扶危救困的君子,莫說秦家和謝家的情分,就憑他們兩人一同長大的過往,謝璧也不會坐視不理。
竹西捧着匣子走到秦婉面前,緩聲道:“我是奉首輔大人之命前來,大人要說的話,都在匣子裏了,姑娘自己看吧。”
秦婉忙打開匣子,凝眸一看,臉色霎時發白,癱軟在地。
匣子裏,裝着的是被燒成灰燼的衣裙。
她能認出,那是她曾經穿過的百蝶裙,他曾在裙上揮毫題詩。
他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歲月,盡成灰燼。
秦婉顫抖着手,再也說不出話,淩遇擺擺手,立刻有人将秦婉拖走。
他們郎君的确有情有義,在朝廷之上,也喜歡随手撈人。
可郎君救的都是正人君子,或是無辜被牽連的平庸之輩。
秦家罪有應得,不值得搭救。
更何況,郎君對傷害夫人之流,向來沒有寬容良善,而是睚眦必報。
秦婉不聽勸阻,竟多次圖謀暗害姑娘,郎君早已恨秦家入骨,又怎會放過。
*
待到何蔡二人之事處理妥當,京城已到了小暑。
江晚月的生辰日到了。
謝璧終于如願以償,在生辰日之前處理好秦家之事,為江延昭雪前案。
他明白,于江晚月而言,這是最好的生辰賀禮。
謝璧早早請人去了碧胧峽,邀江晚月親友進京。
秦朗從碧胧峽趕來,祖孫兩個久久不曾言語。
秦朗牽着孫女的手,一時百感交集:“都過去了,又長大一歲,好好過以後的日子,祖父和你父母才能放心。”
江晚月點點頭,低聲道:“祖父,在京城過完生辰,我想回家了。”
“好。”秦朗飛快看了謝璧一眼,點頭道:“我都在碧胧峽等你,你何時回來都好。”
離得不遠不近,謝璧也聽到了這句話。
他身形一頓,默默看向江晚月。
他做好了她留下的一切準備,但仍然無法阻止她離開。
謝璧心頭發澀,待到衆人離去,他才走向江晚月:“我也為你準備了禮物,想不想去看看?”
江晚月搖頭道:“謝大人去江西一趟,肅清了父親的案子,這份賀禮比什麽都貴重,我不需旁的禮物了。”
謝璧牽住江晚月的手,拉着她進入內室。
他将玉笛遞給江晚月,低聲道:“這是第一份禮物,送給十二歲時的江晚月,謝謝你喜歡聽我吹笛,若我有幸,可否教你吹笛?”
這把玉笛,送給十二歲時偷聽他吹笛的江晚月。
謝璧将紅綢掀開,綴滿寶珠的嫁衣熠熠生輝,低聲道:“這是第二份生辰禮,送給十三歲時獨自繡嫁衣的江晚月,謝謝你入京,來到我身邊。”
這華貴嫁衣,送給十三歲時孤身入京的江晚月。
謝璧輕聲道:“第三份生辰禮,是你婚後的第一個生辰……”
那時,她還未曾對自己喪失信心和期待,若那時,他将自己的全心全意送給她該多好……
謝璧緊緊牽住江晚月的手,低聲道:“婚後的第一個生辰……我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江晚月心頭一顫,謝璧溫暖的手掌讓她心安了一瞬,但她終究将手從謝璧手心中抽出,她微微偏頭,眼眶發紅。
真好啊,第一個生辰,他送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惜,真正的第一個生辰,回憶卻甚是不堪。
她和裴昀的婚事被人故意洩露,謝璧漠然以對,甚至對她有幾分怪責,秦婉故意畫了一幅彩尾魚送她,而她的婆婆,讓她的丈夫在秦婉的畫上題詞,并提議将此畫挂在丈夫書房……
謝璧始終含笑聽着,絲毫未曾考慮她的所思所想。
從前想起就心如刀絞的往事,漸漸雲淡風輕,畢竟那時的謝璧,還未曾愛上她。
這些禮物,與其說是送給如今的江晚月,不若是補給從前的江晚月。
但人不可能始終活在往昔。
江晚月低聲道:“你很會送禮,件件送到了我心裏,可惜……可惜遲了這麽多年……”
江晚月擡起頭,直視謝璧,聲音發顫:“我不去探究往事,但以後的歲月,我又能否再次信任你愛重你?”
關于過往,她可以一筆帶過,既往不咎。
心口怦然跳動,昭示着如今的他,依然深深打動了自己。
眼前的男子,畢竟是她念念不忘多年的人啊。
舍身相救,夜笛相送,積雪送福,澄清冤案……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看清自己的心後,對自己的彌補和愛意。
謝璧眸光倏然亮起。
江晚月竟然說到了……以後的歲月……
謝璧擡眸,仰視着江晚月。
目光藏着無盡渴慕。
曾幾何時,皆是她小心翼翼,可如今,換成虔誠渴望,妄想攬月入懷。
“謝大人,我沒有勇氣了……”江晚月走了幾步,望着無邊的湛藍天色,忽然道:“我不敢去相信誰,也沒有力量再去愛誰,我知曉你的心意,你做的已經足夠了,過往的我已經原諒了前事,但如今的我,實在不知曉如何回應你的愛意。”
“我們的情誼也一直是錯位的,種種陰差陽錯,也許……”
也許不該繼續。
江晚月望着滿目憧憬,又小心翼翼的謝璧,忽然嗓子發堵,說不出口。
她知曉這番滋味。
明明滿心滿眼都是對方,卻要小心翼翼隐藏,克制壓抑着自己,做出合乎體面的舉動。
“你不需要勇氣……”謝璧開口,嗓音沙啞:“當初孤身進京的你很有勇氣,一直在暗中靠近我的你,也很有勇氣。”
是他的漠視,把她的勇氣,愛意消耗殆盡。
“如今,該換我來靠近你,你只要……不要離開京城就好……”謝璧向來清冷的鳳眸裏藏着一簇卑微的懇求:“你若不曉得如何回應,便不要勉強自己回應,做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