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重逢
重逢
新娘拿開遮面的團扇。
這次賓客都忘了驚呼,紛紛屏住呼吸,一絲動靜都無,仿佛時光為此停頓了片刻。不約而同的沉默中,衆人對新娘的美貌達成了共識:羊家有女,養在深閨,多年未嫁,坊間傳言醜若無鹽,怎知竟是如此清麗脫俗——應是瑤臺谪仙子,不是人間富貴花。
新娘極美,司馬昭瞥見,卻只覺得索然。
轉眸偷眼去瞧大哥,見大哥目光深處也是恹恹,只強撐着端肅守禮而已。
當年與嫂嫂成婚前幾日,大哥鼻翼下方生了一痘,他為此緊張不已,到處尋偏方秘方,要把這痘消下去,生怕新娘因這顆痘而嫌他樣子不好看,可惜藥石無效,痘不但沒消,反而膨脹幾分,紅彤彤的。大哥向來穩重,難得氣惱,竟是為這小小一顆痘。後來妹妹們當成趣事說給嫂嫂聽,嫂嫂羞紅一張臉笑道:“其實我家哥哥早讓我偷瞧過他樣子了。你們不說,我都沒留意他那夜生着痘呢。”妹妹們又拿這話去笑大哥,笑他白白緊張忙活一場。
而如今,大哥左眼生出瘿瘤,雖用紗布勉強罩住可怖的樣子,終究于容貌有損,但大哥毫不在乎。
這場婚禮,仿佛與他并不相關。
司馬昭看着大哥冰冷虛無的神情,既生怕他心底壓抑的巨浪令那盞燈再次爆燃,又覺得大哥或許已經徹底心思枯槁,或許連那盞燈也不能從他身上汲取絲毫情意了。
雖然用手段拿捏住了吳氏,将她的嘴堵住攆了出去,沒有影響大局,但到底這結果不是大哥所樂見。
吳氏被黜,像是在一塊木炭殘存的火星上潑了一盆水,将大哥于正常男女情愛之事最後一點重燃的希望撲滅了,從此化作一壇死灰。
蔡昭姬(即後世所稱蔡文姬)為外甥女羊氏托媒人尋覓佳偶,張春華與司馬懿聽說消息,既有心與泰山羊氏結親,又想盡快用一樁好婚事挽回顏面、堵住輿論的嘴,便拟尋人說合。問司馬師的意思,司馬師無可無不可。于是此事便成了。
後來行過問名禮,知道女方閨名羊瑜。
羊瑜這個名字,他聽谖容提起過,又好像沒有。
谖容和他說過太多事,他哪能一一全部記得。
那時他以為,他和她還有漫長的時間,他們将擁有許多許多回憶,忘掉一兩個谖容只提起過一兩次的無關緊要的人,又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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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他偶爾忘記一兩件事,令她惱一惱,惱他不将她樁樁件件放在心上,他會隐秘地覺得快樂。有時候谖容越惱,他心裏越暗暗快樂,快樂地看着她對他的心意如此在乎,快樂地看着她那麽迫切地想要得到他全部的關注,快樂地看着她像個霸道蠻橫的武夫,強硬地在他心上占山為王。
就像,就像烈火焚燒,越是通天的烈火,越是她刻骨的恨意,越是證明她待他的情深,不是麽?
羊瑜沉靜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從容鎮定地與他一同跟随喜娘的指示,一步步行禮,臉上絲毫沒有新嫁娘的嬌羞。
原來谖容嫁給了這樣的一個人。樣子,雖然遮住了一只眼,倒還算英俊。只是沉着臉,氣質頗有些陰鸷。
原來當年李惠姑嫁進夏侯家時行過這樣一套儀禮。這套禮儀,若是兩情相悅的兩個人做去,該是多麽歡欣。
原來司馬家是這樣的。這就是谖容和吳氏都生活過又離開的地方。
現在換作是她在這裏了。
雖然司馬家的弟弟們存心要鬧騰,賓客們也有心取樂,但因新郎新娘實在态度過于淡然,最終婚禮無滋無味地草草收了尾。衆人散去,新郎官出去敬酒,羊瑜獨自坐在婚床上。
她的手掌輕輕撫過床上鋪着的錦被,手指撥開被面上撒着的紅棗栗子。繼而雙眼四下打量着将她框柱的床架、地上鋪的毛毯、對面窗扇上貼的大紅喜字、窗前的桌椅、牆邊的櫥櫃,然後目光落在靠牆角的神櫥,神櫥裏一盞看似普通的青銅燈,火苗小而明亮。
羊瑜目光與那火苗一碰的瞬間,那火苗微微跳漲了一下。
守在神櫥旁邊的侍婢神色驟然緊張。
羊瑜剛要生疑,疑心為什麽此處神櫥裏不供神靈塑像而只有一盞燈、且侍婢竟不在新婦近前伺候而守在一盞燈旁,那火苗猛然竄起,直燒房梁,且急速向四面八方蔓延,幾乎瞬間便将整個房間罩住。
侍女們紛紛各尋生路,有人沖去開門奔下樓梯,有人開窗跳下,那守神櫥的婢子吓得大張着嘴叫不出聲,原地動彈不得,羊瑜起身急促上前欲拉她一把,卻在火光中看見了一個人,令她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呆站在那裏。
那是谖容姐姐。
那是谖容,谖容眼含着淚,卻微笑着,向她走來。
與當年兩人絕交時,容貌氣度已是大不相同。
羊瑜櫻唇張開,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麽,谖容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羊瑜感到谖容上前極輕極輕地擁抱了她,用極細極細的聲音在她耳邊說:“你快走啊。”
羊瑜急切地想回抱她,想道歉,想訴說,想問她——她有太多太多事情想問,她不自覺地上前一步伸手去攬,卻只剩兩手空空。
谖容倏然不見了。
原來那是……那是谖容的魂魄。
原來谖容最後作為人的形态從這個世上消失時,是這樣的。
羊瑜立在那裏,望着眼前空空的房間。火已消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只殘留木材燒焦的痕跡,提醒着她一切并不是夢。
這時她感到身後一道目光正注視着她。
猛然回頭,門外暗影裏,是司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