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真相(一)
真相(一)
新娘妝扮停當,羊瑜将仆從遣散,說要同小姐說說話。送嫁前母女最後的談心,總是有些體己話要避人的,衆人都懂。從景初三年到嘉平三年,羊瑜貼身看護了致兒十二年,良苦用心府內上下人等都看在眼裏。
“致兒,你可以開口說話了。”羊瑜道。
致兒艱難地張開嘴,用力又不敢太用力地擠着喉嚨——她已經太久沒有發出聲音,從來都只敢在夜深人靜時無聲地動一動唇齒,說話發聲的感覺早已變得陌生:“我知道你等了我十二年,護了我十二年,究竟是想問什麽。”她低眸苦笑:“可你有沒有想過,我之所以能活下來,就是因為一些事情我不知道。”
致兒長大後的容貌,與谖容并不相似。羊瑜看着她,竭力從她臉上辨別谖容留下的影子,竭力去看見當年她未曾見過的待嫁的谖容。
羊瑜握住她的手:“告訴我,那天晚上的事,哪怕一點點。我發誓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天”,永遠是那天。甚至不需要特別提起“火”字,致兒就能明白。
致兒重重閉上雙眼,描述她所見的景象。那是伴着烈火和鮮血一刀一刀刻進她稚嫩心靈的景象,伴随着她度過長大的每一日每一夜,永世都無法從靈魂中抹去:“那天晚上你走後,姐姐們還站在地上說話,我實在很困倦,就上床睡了。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被照醒了,那盞燈……火苗竄起很高,我們……就都看見了燈裏的那個女人。”
“那個人就是你娘。”羊瑜告訴她。她以為對生母沒有記憶的致兒在知道自己曾看到過娘親的面容後會感到欣慰。
“不!那不是我娘!我沒有那樣的娘!”致兒壓着聲音否認。
“致兒……”羊瑜想勸。
“你聽我說完!”致兒睜開眼,雙眼血紅:“我好不容易認你做母親,你不要逼我不認你。”
羊瑜默然。
“我頭腦還不甚清醒,縮在床上沒有動。那個女人坐在房梁上,問爹爹‘又要做什麽’。我的床鋪在爹爹身後,看不見他的臉,但能聽出他在笑,他說,‘羊氏太聰明,我要殺了她,你奈我何’。那個女人說,那她就毀了他在乎的一切。爹爹又低頭笑了,張開雙臂,說‘我在乎的全都在這裏了,你毀吧,我看着’。那個女人沒說什麽,一瞬間火就把整個房子都吞了……我們不能出去,但我們也都知道那個火不會傷人,所以沒有很害怕。可是那次火燎着了一縷大姐姐的頭發,大姐姐吓得大張着嘴,爹爹大喊,說‘夏侯徽,這是你的孩子!’那女人忽然……她忽然……忽然……”回憶到這裏,司馬致整個人抱膝蜷縮在坐榻上,蜷成小小的一團,埋頭在手臂間,哽咽着說不出話。
羊瑜連忙上去抱住她安撫:“致兒,不要怕,我在這裏,我不怕死,我會用我的命來護你。只求你堅強,告訴我。”吉時将至,留給她們的時間不多了。
時隔十二年,致兒依然因恐懼而無法控制地流淚:“她忽然環顧一周,對我們說‘當年是你們的爹爹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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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句,羊瑜仿佛渾身的血液都凝固,大腦一片空白。
司馬師……他竟然真的殺了谖容,竟然真的是他……為谖容的死,她懷疑司馬師懷疑了整整十二年,等真相終于揭開而真兇赫然正是司馬師時,她反而一時不敢相信。
她這些年來目睹的深情痕跡到底是什麽?都是假的嗎?他當年給谖容的世人皆知的寵愛,也全部是假的?谖容活着的時候到底過着什麽樣的日子?谖容到底是怎麽被他謀害的?她死的時候有多痛苦?
種種思緒如海嘯般拍打着她,她心口疼得厲害,眼前直冒金星,耳朵也嗡嗡鳴響,卻還要用盡全身力氣強令自己撐住,聽致兒繼續說。
“她說的好些東西我聽不懂……爹爹幾次讓她住口,她硬是要說……後來她還說爹爹在外面養了死士,将來一定要造反……然後,然後爹爹抽出佩刀,只揮了一下,就把姐姐們全都……我吓得閉上了眼睛,之後怎麽睜都睜不開,嘴裏也發不出聲音……再往後,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至此,她哭得渾身發抖,再也說不出完整字句。
羊瑜的指甲狠狠掐着自己掌心的肉,不讓自己崩潰。淚水浸着她的眼,浸得她鑽心般得疼。
羊瑜不知道該怎麽撫慰眼前這個孩子。怎麽撫慰?怎麽撫慰都撫慰不了。致兒在那樣小的年紀都目睹了什麽?世間可曾有過這等人倫慘劇?耳中是夫殺妻,眼前是父殺女……致兒,她到底是承受着什麽長大的?
四個活生生的小孩子……谖容真的連孩子們“也都不要了”……而司馬師——虎毒尚不食子!他竟是如此狠毒,妻子、女兒,都能親自下殺手……
殺妻,又殺女……
而谖容,她不知道該怎麽看谖容,那是個完全陌生的谖容,與她出閣前認識的那個溫柔明媚的谖容姐姐判若兩人。
火裏的谖容仿佛是瘋子。
瘋了,卻還在試着守護她。
當年她深夜尋燈,司馬師明明發現了卻一直沒有動她,大概都是因為谖容。
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該來司馬家?從一開始就不該一廂情願地去查案?她是不是本該聽從谖容最初的勸告,“快走”?
她查了這麽多年,裝了這麽多年,等了這麽多年,青春耗盡,恍然半生,人到中年,終于迎來真相,代價卻是她無意間害死了谖容的四個孩子。若她那晚不去尋燈,就不會驚動司馬師,谖容就不會現身與司馬師對峙,司馬師就不會對孩子們下殺手……
“致兒,對不起。斓兒,玫兒,敏兒,斐兒,對不起。谖容,對不起……”羊瑜緊緊抱着致兒,雙腿漸漸沒了力氣,跪倒在地,淚水潸然成雨。
致兒沒有說話,沒有怨她。
十二年,四千多個日子裏不分晝夜的貼心照料,羊瑜像守着自己的命一樣守着她。若說要像愛母親一樣愛她,致兒做不到——從來沒有人教過她怎麽去愛母親——但若說要把罪安在她頭上,像恨仇人一樣恨她,致兒也做不到。
就,一筆勾銷。
時辰不早,外面喜娘出聲催促。羊瑜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但已經沒有時間,只能輕輕松開致兒,捧着她的臉,擦幹她的眼淚,重新為她一點點塗畫脂粉,就像當年出閣時為自己上妝一樣,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孩子,去了甄家,記得也不要立即出聲,等過幾年再裝作治好了啞病。一切,你就繼續裝作不知道。把過去,能忘多少忘多少。去甄家,就當轉世投胎,做個新的人。報仇的事,就交給我。”
致兒一把攥住她的手:“你替誰報仇?你向誰報仇?”
“自然是……”羊瑜微怔。
致兒道:“他死,若我的娘家就此衰敗,你要我在婆家怎麽辦?”說着,自顧自拈起胭脂,對鏡抹在唇上。
羊瑜微微張開嘴,一時說不出話,許久,才道:“可是你娘,還有你姐姐們……”
致兒沒有讓她說完,打斷她道:“那女人不是我娘。爹爹至少給我飯吃給我衣服穿給我屋子住,她呢?除了讓這個家不得安寧,除了打碎我的安穩人生,她為我做過什麽?至于姐姐們,死了的,都已經死了。而我還要活下去。”她雙唇用力抿一抿,将唇色調勻。
羊瑜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當年谖容會說,連孩子們,她“也都不要了”。
“我肯告訴你,是因為你手裏有我的秘密。”司馬致裝扮畢,拾起妝臺上的白綢團扇,團扇上繡着萱草:“我告訴了你之後,現在,我手裏也有你的秘密了。所以母親,請你不要輕舉妄動。”
“好。”羊瑜沒有跟致兒說更多。
只是在臨送致兒出閣前,她當着致兒的面告訴司馬師,她決意要改名,改作“徽瑜”。
司馬師眼神玩味,仔細打量着她,笑道:“何故今天忽然要改名。”
羊瑜這些年早已習慣了他的打量,只淡淡微笑,迎着他的目光答道:“都怪我沒教好致兒,弄得她一向不避生母名諱。在家關起門來也就罷了,可是她即将嫁作他人婦,若在甄家被人發現,不但她要因不孝而被夫家輕視,也有損我們司馬家的名聲。”
确實是個無可反駁的理由。
司馬師笑笑:“好。既是你自己有心要改,我自然成全。況且我也喜歡這名字。”
羊氏這時要改名,适才必定是與致兒談起了谖容。
在他面前露出如此破綻,是羊氏無意間疏漏,還是故意為之?
羊氏接下來想要做什麽?她果真不怕死麽?
這時聽得門房通報,太常卿夏侯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