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舊事(一)

[番外]舊事(一)

太和五年某日。司馬師不記得具體日期,但記得那天回房,見桌上晚飯是他和她都愛吃的菜:羊肉牢丸、菰菜莼羹、鵝炙、菰飯、橡米粥,還有佐粥的冬葵小菜。

其實莼菜他本是不愛吃的,因她愛吃,他便總是讓廚房做,他跟着隔三差五吃上一口,日子久了,也漸漸習慣甚至喜歡上了。

她今日比往常要靜。

司馬師進門便感覺到了。他一面随便說着些瑣碎的事,一面等她開口。

“子上送來了些桑葚,特意囑咐了別讓你多吃,這東西雖甜,吃多了卻傷身。”

“替我多謝子上。”她微笑道。若在以往,她是會很高興的。但今日始終寡言少語,只在他說些逗樂的話時溫婉地笑笑。

他是有些心虛的。早上出門的時候,她囑他今日朝會上不要同哥哥争執,他沒好氣地“嗯”了一聲就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雖然這次沒有吵架,但到底會惹她傷心生氣。司馬師想一想,覺得愧疚。

偷眼打量她,卻見她看他的眼光比平日更加深沉溫柔。

他一向知道她愛他。但今日她目光中愛意的濃稠反倒令他隐隐不安。

那目光好似要與他訣別似地。好像生離死別之際,看愛人最後一眼、将愛人刻進心底似地。

于是他決定詢問。一邊挽着她去落座用餐,一邊笑問:“怎麽啦?今日誰惹我們夫人不高興了?是哪個豎子?可別是司馬家的大郎罷?”

夏侯徽被他逗得忍不住一笑。但很快嘴角笑意的弧度又變淺。她輕輕笑嗔道:“快吃飯罷。今日又回來晚了。你不餓,我還餓呢。”

“是是是,夫人教訓得是。”他笑着往她碗裏添菜。

“都給人堆滿了,怎麽下筷嘛。”她又笑。這一笑,終于有些往常的俏皮嬌嗔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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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師稍稍放心,笑道:“總是自己筷子使不利索還反過來怨人。”說着夾起一片鵝炙,送到她嘴邊。

“哼。”她笑着白他一眼,櫻唇輕啓,收下他的殷勤。

她吃得不多,早早停筷,只目光貪戀地看着他吃。

撤了晚飯,司馬師說要陪她下樓去散步。夏侯徽心事重重,婉拒道:“你陪我就在屋裏坐坐罷。”

司馬師微笑道:“好。”攬着她去榻邊坐下,問她:“今日身子不舒服麽?哪裏不舒服?可要請人來看看?”

夏侯徽偎在他肩膀,輕輕搖頭。

“那,是孩子們不乖麽?”

夏侯徽笑嘆道:“我自己小時候淘得很,總是鬧爹、鬧娘、鬧哥哥,現在這些小東西們鬧我,是向我讨債呢,我哪裏好意思抱怨。”

司馬師張口想說夏侯玄以前提起的谖容小時候的趣事,但因為近來夏侯玄與司馬家在朝堂上沖突愈演愈烈,他便改口未提,轉而笑道:“她們再敢鬧你,告訴我,我來管。我從小便是乖孩子,誰也不欠,最有資格管她們。”

夏侯徽擡手捏捏他的臉頰,笑嗔道:“淨哄我。你就知道慣着她們。臭毛病都是你慣出來的。”

司馬師笑道:“實在冤枉。那天斓兒還跟三嬸嬸告狀呢,說‘我爹爹不如人家的爹爹。我爹爹只疼我娘,不疼女兒’。”他捏着嗓子學斓兒嬌聲嬌氣講話,逗得夏侯徽忍不住笑了。

“告訴我,誰惹你不高興了?”他在她耳邊柔聲道:“娘?弟妹?還是別的什麽人?”

“你。”她白嫩纖細的手指輕輕點在他唇上。

“我?”他咬住她指尖,笑。

她莞爾,将手指輕輕抽回,垂首默然。半晌,她好像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

“子元,我們……和離吧。”她說,語調與目光俱是悲哀的溫柔。

“和離?”司馬師驚慌道:“不行,絕對不行。谖容你在說什麽……今早是我不好……”他雙手抓住她雙手,緊緊攥着,還不夠,又張臂将她緊緊擁入懷中。

“不是今早……”

“那是什麽?”

“很多東西。”他的家族大業,他的雄圖抱負,她的血脈親情,她的倔強堅持,還有他常贊不絕口的,她的聰明遠見……

“很多什麽?”

谖容答不出口,只滿眼是淚地望着他。

“谖容,谖容……你還愛我,你是我的,你不能走,你舍不得我。”

他慌亂無措地捧着她的臉親吻,像急病的人尋找解藥,想确認她的愛。

她雙臂纏繞着他脖頸,手輕柔地撫着他後腦。她愛他,從這個吻裏,他知道她還愛着他。

“子元,子元……”她接吻的間隙,她口中喃喃喚着他的名字。

她的嗓音,是世間最能讓他玩物喪志的琴曲。他沉湎在她的愛/撫和呼喚裏。

卻在稍稍松開時聽得她說:“舍不得,也要舍得。”

他只感到四肢一陣冰涼,心口亦是冰涼,整個身子仿佛深冬裏凍僵的窮苦人,僵硬地維持着相擁的姿勢。

“你明明愛我!”他抱着她不放手。話說出口,粗啞破碎的嗓音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感覺不到痛,但嘗到了喉嚨裏血的甜腥。

“是,我愛你。”她說。

“愛我,為什麽要走?”他望着她,眼裏泛了紅。

“子元,你還愛我嗎?”她問。

“愛。怎麽會不愛?”潮濕的、沉甸甸的一聲。淚沒有從眼裏流出,進了喉嚨。

“那你能為了我而放棄司馬家,去為我舅舅和哥哥做事嗎?”

他徹底松開她,惱火道:“你為什麽就不能別再管他們!你已經嫁給我了,你是我司馬師的妻,你是我孩子的母親,你是司馬家的大少夫人!”

“可他們依然是我舅舅和哥哥,血緣親情怎麽斬得斷。”她沒有生氣,平靜而沉穩地望着他說道:“你不能為我放棄自己的家族,我也不能為你放棄我的家族,都是一樣的。”

提起曹真和夏侯玄,想起近來朝堂上的事,司馬師憤懑不想說話。

夏侯徽輕輕撫摸着他肩膀,柔聲道:“你看,我在你身邊,總是跟你吵架,惹你生氣,讓你難過。愛一個人,不該這樣子的。”

司馬師瞬間後悔自己剛才的脾氣,忙面色和緩道:“谖容,咱們過咱們的日子,不要總是為了別人——”

“能嗎?”夏侯徽凄凄笑道:“只要司馬家還想謀取大位,就一定與曹姓宗室水火不容。子元,我不想我們夾在中間,最後連情分都在争吵中消磨盡了……”

她還在柔聲慢慢說着,司馬師的臉色卻漸漸冷了下來:“我何時曾告訴你,司馬家想謀取大位。”

夏侯徽見他露出這般冰冷神色,一時竟有些驚訝,但因他素來寵她,她沒有害怕,反倒駁嘴道:“難道不是麽?”

他面上越發陰沉,問她:“你從哪裏看出來,司馬家想謀取大位。”他往日溫柔如絲綿的目光此刻像鐵釘,直釘進她瞳孔裏。

夏侯徽為他逼問的态度感到又怕又氣,只倔強抿着嘴唇,不答話。

“你跟蹤我了?”他問。

夏侯徽至此隐隐感覺她第一次觸碰到了枕邊人從未讓她看見的另一面,恐懼像蟲子爬上她心頭。她知道自己眼中的驚恐已經洩了密,她別無他法,只能借女子的手段來安撫他,目光偏向一側,撅着唇,伸手輕輕牽他衣角,哀怨道:“這些日子你回來得遲,我還以為你在外面有了別的女郎。”

司馬師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谖容定是看見了他在城中各處與先前豢養的死士聯絡。

此前不是沒有人發現過他的行跡,但那些人都被他滅了口,不留後患。

這次的人是谖容,是谖容……

谖容是他愛的。

谖容是宗室之女,她骨子裏留着一半曹家的血,她的哥哥夏侯玄唯曹真馬首是瞻。

谖容愛他。谖容不會舍得告發他。

谖容說要與他和離。谖容明擺着是要舍他而去。

怎麽會,他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他和她的血早已融在了一起,還怎麽分?

他現在把死士遣散還來得及,這樣就算她告發了,也沒有實打實的憑據。他便能繼續安心愛她。

司馬家走上這條路,會因為他遣散死士而停步嗎?貿然遣散死士,必然要給爹一個交代,他到時扯謊能瞞得過爹嗎?若爹知道了谖容的事,爹會怎麽對谖容……

他強行按捺住心中不停襲來的驚恐,撥開她的手,說道:“你身子不好,這些天不要下樓了,好生休息。”

“子元……”

“我心裏很亂,你讓我靜一靜。”他倉皇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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