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舊事(二)
[番外]舊事(二)
她的陪嫁侍女接二連三迅速消失。有的似是病殁,有的說是逃了,有的犯錯挨了罰,但總之一去就再沒了消息。
她身邊很快全都換成了司馬家的人。
他不許她獨自出門。回娘家,他從來都親自陪。她想上街走走,他要麽親自陪,要麽便令許多人跟着。
夏侯徽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也知道她知道。
兩人心照不宣。
自從上次她提出要和離,司馬師就将朝堂公務都扔給了二弟,以她體弱為由終日在家陪着她。不參與朝堂之事,自然不會有抱怨指責曹爽和她哥哥的話,也不會與她吵架。
他從早到晚都守在她身旁,照顧她,陪她說許多話,逗她開心,溫柔細致,一如往昔。
就連孩子們,他也花費了更多功夫去教,教得她們乖巧懂事,不惹娘親煩惱。
他深情款款,與她夜夜纏綿,編織了一張細密的情網,想阻止她的逃離。他每次吻她的時候,她都能感知到他內心深處的恐懼。他怕失去她。
夏侯徽見他如此,心裏泛起一陣陣悲傷。
他在做最後的努力,去挽救他與她之間的情愛。
他以為只要将她與娘家隔絕,只要多與她生兒育女拴住她,他就能安心,就不用擔心她告密,就有了留她一命的理由。
她很難不感動。
同時卻也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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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不信她。不信她不會将他暗養死士的事告訴娘家。
理智告訴她,她還是應該走。
以愛為名的囚禁令她時時感到窒息。
只有分開,才是他們唯一的出路,也是彼此真正的生路。
此刻恩愛,再柔情蜜意,也不過是回光返照。
可是每每看他為了不分離而做得那樣辛苦,她又心軟,開不了口。她不想自己什麽都不做,就放棄兩個人的姻緣、就與他從此分別。
這一別,餘生就再也不能共度。她每每想到這裏,心都會痛。
哪怕明知此時情愛是回光返照,人也難免希望能堅持久一點,再久一點。
于是她也以柔情補綴着二人之間的紅線。兩人恩愛甚至勝過新婚。
直到青龍二年深秋,夏侯徽生下第五女。
司馬師問她,想給女兒起什麽名字。
夏侯徽産後尚虛弱,沒有什麽力氣,起初說道:“你來起罷。”轉念又道:“取名為‘致’,至文致,可好。”
“致?司馬致,司馬致,致兒……好聽。”他笑問:“是什麽典故呢?”
“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她閉着眸子,輕輕吟誦道。
語出繁欽《定情詩》,句句是男女情好。
司馬師待要說什麽,夏侯徽捂着小腹喊疼。
慌忙叫了醫婆來看,下/身并沒有出血,但夏侯徽還是蹙着眉蜷着身子說疼得厲害。請郎中把脈,只診出氣血兩虛,并不能探知疼痛原因。
眼看着司馬師面上陰雲密布,醫婆怕被怪罪,連忙道:“既然沒有出血,大概不是兇症。或許給夫人吃一劑麻沸散,暫時止住痛,等過段時間再看。若大公子不放心老身的醫術,不如遣人去請山陽公夫人來看看,山陽公夫人乃是婦科聖手,必能妙手回春。”
山陽公夫人乃先帝親妹曹節,與谖容同為宗室。司馬師思量再三,說道:“三月初孝獻皇帝駕崩,夫人居喪,還是不驚擾為妙。麻沸散,就是當年華佗制成的名方?”
“正是。”
“那就先配麻沸散來。”
夏侯徽望着他,說道:“子元,我害怕。還是遣人去請山陽公夫人罷。”
司馬師哄她道:“別怕。你先飲些湯藥試試。山陽地遠,我就近請些別的女醫來,若不濟事,再去請山陽公夫人。”
最終是沒有去請。
致兒滿月,正值初冬。京中瘟疫肆虐,人心惶惶。
或許因為是第五個女兒,不是男丁,又或許是因為時疫,總之公婆沒有請客擺酒,只小夫妻二人傍晚淺酌。
夏侯徽親自進廚房指揮着下人們置辦飯食,有蒸豚、羌煮、冬葵、炒雞子、膏煎紫菜、蜜姜之類,還有兩碗湯餅。酒是烏程渌酃酒。
司馬師勸她好生休息,她笑說她喜歡,他便只得由着她。問她要不要他來幫忙,她說不用,他便笑道:“你說了不用我,那我可就坐等着吃了。”
落座。下人們都遣散了,只餘夫婦二人坐在一處。
“夫人辛苦。小人為夫人把盞。”他笑着拿起酒壺,欲為她斟酒。
夏侯徽擡手将杯口護住,笑道:“我身子還沒好全,以茶代酒罷。”
司馬師擎壺的手在半空停了一停:“好。”
夏侯徽起身去将火爐上熥着的茶壺取來,自己倒了茶。
司馬師先敬她一杯:“夫人辛苦。”夏侯徽道:“想飲交杯酒。”司馬師一笑,依了她。
飲下杯中物時,他眼睛看着她,她卻閉着眸子,不敢多看他。
手臂相繞,不免共同想起新婚時各自如何羞赧,又是如何傾心、如何喜歡。
趁着頭頸相近,他輕輕啄了她鬓角一下,像得了天大的甜頭、賺了天大的便宜似地笑。
夫妻多年,尚能如膠似漆至此,大概是羨煞世人的佳話了罷。不能怪她沉溺其中。也不能怪他沉溺其中。
他舉筷為她布菜,她卻沒有動,微笑道:“或許是适才被油煙熏着了,沒什麽胃口。”
他勸她吃幾口,她輕輕偎在他身側,笑道:“胃裏正犯惡心呢,你先吃罷,我看着你吃,心裏高興,或許食欲就來了。”
他一面吃,她一面在旁絮絮說着話:“咱們成婚時,大概做夢也想不到六年後的今日是這般光景。”
司馬師笑道:“你那時想的婚後光景是什麽樣的?”
夏侯徽道:“你知道的,我爹爹專寵妾室,對我娘不好,不惜為此得罪先帝,所以我向來對男女婚配不存指望。是哥哥說,一定要為我擇一個很疼愛我的夫君。後來他看你很好,就同我說。”
提起夏侯玄,司馬師便不接話。
夏侯徽繼續道:“雖然哥哥把你說得好極了,可我終究害怕,怕我像娘一樣一輩子不開懷,所以,婚前我專門去拜了女娲娘娘。”
司馬師笑道:“你向女娲娘娘求了什麽?”他說着筷子夾起一片蒸豚遞到她唇邊,她搖頭不吃,他只得塞進了自己嘴裏。
夏侯徽微笑道:“不告訴你。”
司馬師笑道:“必然是夫婦恩愛、婚姻圓滿。”
“有,但不是全部。還有很多。”
司馬師笑道:“還有兒孫滿堂?”說出來又有些後悔,待要改口,忽然感覺眼前模糊,頭腦不甚清明,他扶着前額,用力搖搖頭。
“不對,這酒菜……谖容,你……你算計我。”
“子元,謝謝你這六年疼我愛我。”她說:“可是……你還是放我走吧。唯有如此,才能真正保住咱們的情分。眼下這樣,不是長久之計。”
為了不分開,他和她努力了三年,可這于他們幾乎是一場必敗的戰争。
他可以不入朝堂,他可以守着她,公爹呢?二叔呢?聚集在公爹麾下的謀士将領呢?他們會怎麽想、怎麽做?
自從司馬師退居府中,公婆雖然沒在她面前說什麽,但眼神中常有深意。
夏侯徽起初不懂,以為他真的将公婆哄住了。後來慢慢意識到,以公婆的精明老辣,他們怎會猜不到長子異常舉動的背後緣故。公婆不逼迫他,是在等,等他自己真正下定決心。到那時,他便會沿着這條路,一去再不回頭。
她想相信他。她想相信他的愛,能支撐着他們繼續走下去。
但她不能。或許聰明便是有這樣的壞處。騙不了自己分毫。
他裝作她從來不曾提出和離,裝作那晚所有對話都不曾發生,但他不能永遠騙自己。等到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之時,對絕對權力的欲望會不會将他吞沒,繼而将她毀滅?
他已經在動搖了。為了防止她破壞他的大業,他連請山陽公夫人到府為她看診都不敢,他寧願讓她擔着落下病根的風險。若在以前,他不會的。從前的他會因為她一點兒不舒服就大驚小怪。
他已經變了。
又或許他向來都是以他的大業為先,只不過她偶然的發現,令她走到了他大業的對立面。
“谖容,你真舍得我。”他雙眼血紅。
她含淚道:“我還是那句話,舍不得,也要舍得。”
“你不要我,那好,那孩子們呢?我們的孩子們呢?”
“若是你肯,我想至少把斐兒和致兒帶走。”
“你做夢。”他冷笑。
“那孩子們……我也不要了。”她雖然早就有此覺悟,說出這句話時還是心如刀割。
司馬師的神志越來越恍惚,他憤然拔下頭上銀簪用力紮進大腿,鮮血直流,用麻沸散遮掩後殘存的一點痛覺維持清醒。
“子元你……”她害怕得站起身來後退了一步。
“谖容,你真該死。”他雙眼流淚,直直地望着她,也站起身,步步向她緊逼:“你是不是沒有心。這三年,這三年我已經盡力了。我居家不出仕,這三年你知道外面的人是怎麽說我的——曹家和夏侯家的那些人,他們嘴裏可曾有我一句好話?流言四起,都在嘲諷,都在看我笑話。這些我都能忍,只要你不離開我,只要我們還在一起,我都可以忍。而你呢?你是如何待我!除了自家親人,我司馬師不曾真心待過誰,可我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了,你就這麽作踐。”
“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三年我都沒有走。我也和你一樣盡力試過了。”她亦雙目淚流如雨:“可是子元,我們間的結局,不是你一個人不出仕就能改變的。我不想我們這樣長年累月彼此将就彼此忍讓彼此記着一筆賬,到最後算賬時只剩怨恨。就像——就像你現在這樣。”
“我現在這樣?我現在怎樣?我現在怎樣都是拜你所賜!”他冷笑:“你騙我。算計我。你心裏只有你娘家人,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連你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都不要了……你就是這麽絕情。夏侯徽,你騙我騙得好苦,可我,我竟然……竟然還是想要你,還是愛你。”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她一步一步後退,直到後背抵在了神櫥上,她再也無路可退。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
“子元,你要幹什麽?”
“好在我早有防備。”他笑道:“谖容,你不能離開我。你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子元,不要,不要,子元,不要,求求你,放我走,我不會出賣你……”
青龍二年冬,夏侯徽産後病逝。司馬師也幾乎丢了半條命,終日昏沉呓語。
外人皆道是大公子待亡妻情深,卻不知其父司馬懿正以搜捕黃巾餘孽為由,四處尋找道士為長房驅鬼。
最後雖尋得一名法術高明的道人,奈何道人雲:“此鬼得娲皇庇佑,凡人道法不可祛除,唯有以長明燈鎮之。然而此法亦有弊端,其一,燈火萬萬不可熄滅,哪怕片刻熄滅,亦會令鬼魂趁機逸出作亂。其二,燈火與魂魄相滅相生。那魂魄嗜情而生,恐怕相關人等此生都不可對那魂魄主人忘情,情斷之日則燈火熄滅,亦有大難。”
因其他道士皆力有不逮,司馬懿只得同意用燈。
燈制成,作法畢,司馬懿欲殺那道士滅口,卻只見一陣香煙騰起,那道士原地沒了蹤影。
等命兵丁執畫像到處搜捕時,聽人說似在娲皇廟見過模樣相仿的道長,但到廟宇內外去問時,卻都說不曾見過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