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窒息家庭

窒息家庭

出于客氣,徐樹勵還是在臨走前去蒲钰的店裏看了一眼。

店名叫“一簾幽夢”,門頭的風格和周圍的所有店以及徐樹勵見過的所有店面都很不一樣。

門口擺着細條條的毛翠竹,還有養在小漆缸裏的冬雨荷從一堆夾黃帶綠的葉子間湊出一骨朵兒來,全部的配置營造出一股“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

整個店面被這些植物半掩着,看不出是幹什麽生意的。

徐樹勵擠開玻璃門,掀開碧翠色的珠簾,一股好聞的熏香拂面而來。

“呦,樹哥來了。”羅不凡從櫃臺上的一排大金蟾、翠玉白菜和招財貓後擡起眼睛,他在打游戲,徐樹勵聽到了游戲勝利的victory音效。

徐樹勵笑笑:“小钰呢?”

羅不凡沒反應過來,眨眨眼睛:“小玉誰啊?誰家小姑娘?”

“在呢。”緊接着聽見了蒲钰的聲音,他從櫃臺後的屏風後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摘下手上帶着的貼指黑手套,像是剛完成了什麽工作。

徐樹勵好奇道:“你們這到底是個什麽店?像是個賣茶壺的,又像個算風水的,又什麽都不像。”

羅不凡重新開了一局游戲:“這還用想?修仙的店喽。”

蒲钰錯了個步子,照着羅不凡的後腰來了一腳,羅不凡坐的滑輪腿的凳子差點沒棄主逃命。

羅不凡:“你丫的蒲钰!老子一上午全是順風局,你別給我招晦氣。”

蒲钰沒理他,給徐樹勵搬了個凳子讓他坐,徐樹勵拒絕了,他站個腳印兒就走,不長留。

“賣小玩意兒的芝麻鋪子而已。”蒲钰也沒強留,道:“祖上傳下來的。”

“哦。”徐樹勵環視一圈:“這種老鋪子應該很賺錢吧。”

蒲钰淺淺一笑:“哈哈哈哈,一般水平,都是老客戶和圈子裏的人喜歡,跳出了玉石文玩的圈子,一文不值。”

徐樹勵點點頭,好奇地往靠牆的玻璃櫃臺看,裏面躺着很多開出來的石料,角落裏還堆着很多黑黢黢的、用粉筆畫着開石線的原石。

“我就來看看你們。”徐樹勵收回眼睛,看着二人:“畢竟鄰居嗎,以後有什麽事互幫互助有個照應。”

“樹哥你真好。”一邊的羅不凡打游戲也不妨礙他丢個耳朵出來聽風:“以後我家小钰啊,要是又快餓死了,就放他去你那裏要飯。”

蒲钰瞪了羅不凡一眼,冷言:“你整個人都想重開了是不是。”

“略!”羅不凡飛快吐了個舌頭,開始選角色。

“哈哈哈。”徐樹勵笑笑,這兩兄弟真好玩,打打鬧鬧的,不會真是一家出來的吧。

徐樹勵打量起來,風格迥異的羅不凡和蒲钰還是有點像的,嗯……好吧也沒有那麽像。

蒲钰穿着個淺麥色的麻布上衣,淺色的煙管褲,袖口挽起,左手腕上繞着好幾圈大大小小的紅繩、菩提珠一類,頭發中長,微微齊肩,有點自來卷,半紮成一個松松垮垮的小丸子,是和羅不凡截然不同的風格,配上他那雙水亮亮的黑眼睛,仙氣裏帶着幾點純粹的水色。

像個好孩子家的。徐樹勵再次總結道,“好孩子”在他這裏算得上是最高評價了。

“行,那我先走了,有空再聊。”徐樹勵道。

作別這兩人,徐樹勵打算回趟家。

父母家。

自從把徐月梢接出家和自己住,徐樹勵就很少一個人回家溜達了,再自從徐月梢上了高中,就更少回去了,除非什麽重大節日重大事件回去一趟,那也是帶着徐月梢一起。

總之,徐樹勵生為家中長子,已經很久沒有單獨面對自己的父母了。

這幾天不是換店了嘛,事雖然不大,但也算得上是一件大事。為他們的女兒寶貴緊張的高三做準備,為了這個家庭的僅剩的一個、可以暢快的飛出去的雛鳥展翅宏途做鋪墊,他們身為父母總要參與一下是吧?最起碼,也得知道這件事不是嗎?

徐樹勵拐到市場買了點應季的水果、海鮮一類,想了想,還是去銀行取了3000塊錢包在一只不知道是哪年剩下來的空紅包裏。

他回到了久違的、童年時候的家。

在舊小區門口停下電動車,徐樹勵遠遠地就看見自家老爹和一幫老頭縮在一棵禿頭槐樹下擺象棋。

“哎呦,阿樹回來了。”

一個徐樹勵認識的、正在邊上看人下棋的大爺注意到了他。

徐樹勵笑笑,瞄了一眼自己的爸爸,那人似乎正下在關鍵時刻,擡頭看了他一眼,連他身上衣服是什麽顏色可能都沒有看清,便飛快低下了頭,一聲沒吭。

雖然徐樹勵知道他爹一直都是這麽個目空一切的德行,他清楚得很,但每次,他的心底還是會小小的觸動一下。

還是那個大爺扇着蒲扇過來迎他,無奈地道:“哎,你看你爸,一點也不想他兒!就知道擺那幾個破棋子!”

徐樹勵笑笑。哈哈,他能想那才怪了去了。

有一百個抓耳撓腮的不情願那也都是童年時期幼稚的過去式了,徐樹勵現在對付他,能不在乎的就盡量不在乎,雖然他在心底還是期待着爸爸能對他有點兒回應,但為了能讓自己不那麽煎熬,徐樹勵也在努力地練習壓住那股極其天真的期待。

只要無欲無求,就不會有求而不得的絕望了。

“讓他下吧。”徐樹勵好脾氣地道:“我爹就愛下個棋哈哈哈,叔兒,你看去吧,我上樓去看我媽去。”

“好好。”那叔搖着扇子送他,笑眯眯地很是慈愛。

“媽。”

徐樹勵拉開門。

媽媽正在弓着腰拖地,見他進門頓了幾秒,摁着拖把繼續往前推。

“你怎麽突然知道回來了。”

徐樹勵把手裏的東西放在餐桌上,想換鞋,但是鞋櫃裏已經沒有他常穿的拖鞋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回來過了,只好作罷。

“回來看看你們。”

媽媽:“……”

“你們倆身體還好吧。”

“就那樣。”媽媽拖完一邊,往衛生間走,她是要去涮拖把,徐樹勵從她手裏奪過來,幫她涮幹淨又拖了一遍。

媽媽看着他拖,沒說什麽,而是掃了一眼桌子上的東西,把裏面的可能需要冷凍的生鮮提了出來。

“回來是有什麽事嗎?”她看了徐樹勵一眼。

這樣說話真難受。徐樹勵很難相信,他和自己親媽說話,心裏都能升起一種莫名的瑟縮感,陌生又小心翼翼,這很讓他郁悶:“……我搬店了。”

“怎麽?不幹了?”

“不是,就換了個地段。”

“夜市的生意不是挺好嗎,怎麽換了?”

“月梢快高三了。”

媽媽明顯愣了一下,好像好久沒有想起過她第二個孩子了:“哦,你是搬到她學校附近了?”

“嗯,挺近的,以後時間緊了能直接去我店裏吃飯,休息休息。”

媽媽一直平淡的樣子終于有了變化,她眉頭微微一撇:“阿樹,你真不應該這麽慣着她,她要是真不想學,幹脆就別學,讓她回來,小姑娘家的,學這麽多習幹什麽?高考随便考個本科專科的下來,附近找個發工資的班上上,舒舒服服地也不用上幾年,多認識幾個人,我們再給她長長眼,找個合适差不多的,就成家了,她又不用賺錢養家,你逼她學學學,她學走火入魔了,把自己學剩下了怎麽整?丢臉不?”

徐樹勵最煩他媽媽和他說這個,但還是壓着性子:“媽,我沒逼她,她還小,不清楚學習的重要性,我總得時不時給她緊緊弦兒吧。”

“那還有啥重要性啊,重要的就是姑娘家有姑娘家的路,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

“……”

老祖宗,老祖宗,這又是哪個墳頭長草的老祖宗。徐樹勵今天不太想和她鬥嘴,真要鬥嘴,兩個思維不在一個時空的人,隔着十萬八千裏,各自的想法邏輯再正确再有理,傳到對方耳朵裏都要失真了,真要吵,就一定是無止無休、沒完沒了了。

他笑笑,直接掏錢,塞到媽媽手裏:“媽,你養我們這麽大辛苦了,月梢的事你就別管了,喏,給你們點錢,想吃啥喝啥自己去買。”

“唉,我們有錢,不用你給。”媽媽習慣性地往回推。

“拿着!要不以後不給你們錢了。”徐樹勵語氣堅決地道。

“在家吃飯嗎?”媽媽把錢收了、揣進圍裙裏。

徐樹勵暗暗嘆了一口氣,他本來想留下來吃午飯的,現在竟一點兒也不想了,他只想趕緊走,以後徐月梢也要少來:“不了媽,我忙呢,就是回來看看你們。”

媽媽從海鮮裏分了一點出來:“那你把這些拿走,你買太多了,我和你爸吃不完。”

徐樹勵:“就是給你們買的,我還拿回去啊?!不拿。”

“拿回去你和月梢吃。”

“不用不用,你們自己吃,吃不了送人扔了都行。”

媽媽硬往他手裏塞,徐樹勵接過,又放回了桌子上。

“诶!你這個小孩!”

徐樹勵笑,努力不表現出難受的表情:“真不用啊,徐月梢不愛吃鲳魚啊,你和我爸愛吃,你們吃就行。”

“……”

媽媽沒再推搡了。

“你,那個,直接回店啊。”

徐樹勵:“我再去個地方再回店。”

“去哪啊?”

徐樹勵:“去我何春叔那裏看看。”

“……”

“……”

媽媽:“行。”

徐樹勵:“那我走了。”

“……”

“路上慢點。”

“好。”

徐樹勵默默拉上了門,下意識地讓鎖舌回彈的關門聲盡量小一點。

下了樓,走在樓梯上,他緊緊扶着自己的心。

每次回家,他的心總會發緊,緊得他呼吸不暢,和自己的骨肉至親說話都要提前深呼吸。

徐樹勵一直承認自己是一個十分渴望親情的人,渴望得到家庭的溫暖、親人的關心。他同時也有一個完整的家,有爸爸,有媽媽,他們供他上學成人,讓他穿暖吃飽,但是徐樹勵就是感覺不到、那些自己真正想從他們這裏得到東西。

當然,徐樹勵并不是一個單方面索取的、死皮賴臉恬不知足的人,他不是在鬧脾氣,或者使小性子,他也為這個家庭做了很多。

徐樹勵很少在他們面前傳遞過負面的情緒,也沒有成為他們的負擔,也盡量不讓徐月梢成為他們的負擔。

他曾經、哪怕現在都如此熱愛、如此維護這個家,但總是會驚覺,自己是不是維護的并不是一只脆弱的白瓷瓶、而只是徒勞無功地捧着一堆漏風的破瓷片。

爸爸還在下棋。

徐樹勵沒有力氣、也不想去和他告別了,他是有點難過的,同時他又覺得自己的難過很小兒科。

算了,不想了,一回家就多愁善感了起來,真是麻煩。

去找何叔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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