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勉強潇灑
勉強潇灑
“真好啊,別說你,我也好久沒夜跑過了,呼呼呼。”何春跑得比徐樹勵快,前面是紅燈,他轉過身來,踩着步子道。
說起來,徐樹勵第一次出來夜跑還是何春帶他來的。
那會的何春還比較年輕,頭發還沒有花白,一張臉因為年齡而萌生的細褶裏,藏滿了笑意,也沒有過去多長時間,昔日裏笑意盈盈仿佛什麽人間苦難都難不倒他的中年男子徒然卸掉了滿臉春光明媚,老了好多。
“叔,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徐樹勵問他。
“我?哈哈哈哈,我們的阿樹長大了,越來越會關心人了。”何春笑起來。
不知道他願不願意說,徐樹勵還是覺得必須得問一下。
他們倆的關系就是這樣,沒有什麽深度糾纏的情緒交流,像是隔着千萬層朦胧的紗。
這紗是溫柔的、笑意盈盈的牆壁,兩個人總是挂着一張似是而非的笑臉,遠遠地猜測着、關照着對方的情緒,從來不曾直接把心剖出來打照面。
即便如此,他們倆的關系也是最好的,他們在這一方面很相似,都知道只要對方不想主動開口,就不會主動去自讨沒趣。
他們都願意慢慢地等,如果對方願意說,他會很願意傾聽,如果不願意,那就隔着微笑的紗,摸摸對方的腦瓜子。
看來大概是不想說。
“綠燈亮了,走了叔。”
徐樹勵率先跑到了前面,何春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像是決定了什麽,跟了上去。
“阿樹,我可真沒什麽打算。”
“哦?”徐樹勵有點意外地看着他。
這個瘦削的中年男人,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說起自己的事。
平時的何春總是在照顧徐樹勵的情緒,就連和徐樹勵下個館子,都要先考慮徐樹勵的口味,問他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有什麽必須要忌口的,轉而問他,何春都是笑笑道:你選好了就行,我都可以。一副妥妥的沒脾氣的爛好人樣子。
以至于徐樹勵和他下了好幾次館子,才摸索出來,這個家夥竟然對鱿魚過敏,且不怎麽愛吃菠菜,這些偏偏是徐樹勵經常吃的,但他就是不說。
“哈哈哈,我就是這麽一個人,一無是處,窮困潦倒,但是也活得勉強潇灑,打算,大概就是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吧。”
徐樹勵瞥了他一眼:“你這算什麽打算,我不打算也是這麽活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春笑得眼睛眯成兩條縫,徐樹勵卻覺得這笑容裏噙滿了苦澀。
“算了,我不問了,問了也白問。”徐樹勵跑到前面去,不再回頭看何春。
“問啊阿樹,你怎麽不問了。”何春跟上來,他今天的心情莫名的激昂,放在以前,這件事肯定就在兩個人的相視一笑間翻篇而去了。
“我問你,你會說嗎?說真心話。”
“暢所欲言,言無不盡。”何春笑。
“嗯……問你,問點什麽好呢,唉,其實也沒什麽好問的,何叔,我剛才就是誠心實意地關心你一下,我看你這樣好多年了,你整個人的狀态就像是凝固了似的,除了年紀漸長,完全沒有變化,像一顆擺在茶幾上的桃,安靜地,遭了一身的灰,然後……”
“然後,就長毛了是嗎。”何春笑。
“唉!我真沒別的意思啊!叔,我真的一直覺得你經歷的事挺多的,我閱歷沒你多,也談不上開導你,只能模模糊糊地感受一下你的狀态,雖然實在的事,我可能幫不了你多少,但是有一點,我覺得你可以聽我一聽。”
“阿樹,是什麽?”
“或許,你可以看看周圍的世界,而不是把自己封閉起來對外面的世界充耳不聞,這個道理很簡單對吧,但是,對于叔你這種內斂的人來說,心細缜密到宇宙毀滅的密謀都能想出個邏輯自洽來,但到了現實生活方面,光有邏輯自洽遠遠不夠呢,還是得有人把這些最基礎的道理安撫性地告訴你,才能激發出你的驅動力。”
何春應該是聽進去了,沉默了好一會才笑着看向他:“我知道了阿樹,明明應該我安撫你,倒反過來了。”
“哈哈哈哈哈,這有什麽,我真的覺得你應該更好的,而不僅僅是這樣。”
何春嘟嘴:“我現在不好嗎?”
“更好!”徐樹勵又說了一遍:“更好!”
何春笑:“好好好!”
兩人邊聊邊跑很快就跑到了地方,一隊雄赳赳氣昂昂的健步走大隊呼嘯而過,隊首的人舉着印有俱樂部圖樣的彩旗。徐樹勵二人躲着跑過。
“那邊就是妹子的學校吧,阿樹你的新店就在這附近?”
徐樹勵:“對啊,何叔你沒來過?那你怎麽知道這裏在建樓的?”
何春:“刷當地的短視頻刷出來的,我好久沒出門了。”
徐樹勵瞥了他一眼:“你這真的是立志要當宅男的節奏啊。”
何樹沒說話。
“走吧。”徐樹勵拍拍自己的外套口袋,那裏上着拉鎖,店門的鑰匙還在裏面:“帶你去看看。”
兩人拐開熱鬧的廣場,拐向了夜晚安靜的街道。
“喏,就是那裏。”隔着一條十字路口,徐樹勵朝那裏遠遠一指。
嗯?他的店門緊鎖着,卷簾門拉下來,卷簾門上貼着的紅底福字破破爛爛,奇怪的是,隔壁“一簾幽夢”竟然還亮着燈,這麽晚了,以前徐樹勵幾乎在全天的各個時間段來過這裏,隔壁不光夜裏就連白天都從來沒像樣開過門,不是完全降着卷簾門,就是拉起卷簾門但是玻璃門裏黑黑的、門上的牌牌說“休息中”,以至于徐樹勵一直以為隔壁是個和自己的本職毫無關系的閑散店鋪,所以一直連遮掩在毛翠竹後的店面門頭都沒走進看全過。
“這就是我的新店。”徐樹勵一邊開門一邊說:“今天收拾的差不多了,就等着公司派貨正式開業了。”
徐樹勵推上去卷簾門,何春幫了他一把,他又去開玻璃門上的鏈鎖,拉開一扇門,用腳撐着,再用門口的花崗岩碎塊抵着門。
“進來吧。”徐樹勵打開燈。
“哇。”何春第一眼就看到了展示櫃上的小玩意兒:“這是你捏的吧,好可愛。”他拿起一個胖嘟嘟的小狗捏了捏,又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有一股黏土的清香。
“一部分是,還有一些是徐月梢從網上買的,你不看看她那個屋,裏面全都是什麽手辦,一天天的不幹點正經事。”
徐樹勵給他搬了個凳子:“歇會兒吧。”
何春笑着坐下來。
徐樹勵又在滿屋子找喝的水,可是找了有一會兒。
“阿樹。”何春叫他。
徐樹勵想着他把礦泉水摞在桌子底下的,怎麽也找不到了,正蹲在地上探身找着:“嗯?”
“那是你朋友嗎?”何春道,指了指門口。
“啊?”徐樹勵疑惑地站起來,往門口看。
徐樹勵:“……”
羅不凡整個臉貼在玻璃門上,兩只手扒着玻璃,像只動物園裏被關進玻璃窗的猴狒狒一樣,眼睛瞪得老大,一臉渴望回歸大自然撒歡兒的悲恸。
“你怎麽回事?”徐樹勵上前拉開門,放“猴狒狒”進來。
“樹哥,救命啊。”羅不凡雙手合十,嘴撅得能擺茶具。
徐樹勵退後一步,和他拉開距離,淡淡地道:“先說救誰的。”
“我的啊哥哥,蒲钰要害我!”羅不凡向前一步,就要拽他的手。
現在的小孩都這麽沒有邊界感嗎。徐樹勵再往後一步。
徐樹勵:“他怎麽你了?”他能怎麽你。
羅不凡指着門口破口大嚎:“他他他他他他他他!蒲钰!他雕玉佩就雕玉佩,還不讓我玩游戲!他要無聊死我啊!啊啊啊啊啊!幸虧樹哥天降奇兵!救救孩子吧,孩子要閑死了!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我現在渾身刺撓!我要玩游戲!!!!大玩特玩!!!!!”
徐樹勵瞄到何春摸了摸耳朵,何春沖他無奈一笑,意思是,自己的耳朵被大吼大叫轟得有點疼。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羅不凡拉着徐樹勵的膀子一頓搖晃:“我見樹哥第一眼就覺得樹哥一臉慈悲之相,一定是心有大愛之人,定不會見死不救的!”
徐樹勵把手抽出來:“你覺得我應該怎麽救你,陪你玩?”
羅不凡被問住了,摸着下巴思索着,他這個人純屬“人來瘋”,瘋的時候很耐力,方圓幾百裏無論是熟人、還是半熟人都得沖上去戳一戳薅一薅,但是一問他點用腦子的問題,瞬間就癟了。
“嗯……嗯……也不是不行,那樹哥你會打農藥嗎?”羅不凡摸出手機。
“不會哦。”徐樹勵笑。
“啊!樹哥你好冷淡!”羅不凡委屈道,瞄到旁邊還有一個人,巴巴湊上去:“那,這位哥哥,你會不會打農藥。”
“是叔叔,小孩。”何春糾正。
“那叔叔,你會打農藥嘛。”
“我會哦。”何春笑。
羅不凡撇下去的嘴角又咧了上來:“那……”
何春回想道:“我小時候呢,經常背着那個打農藥的水箱在老家的菜園子裏澆地,挽着褲腿從頭澆到尾,腳脖子上被蟲子咬了一串包,連成了一條線。”
徐樹勵:“夏天嗎?”
何春:“是啊,夏天的大花蚊子可不是一般的毒,我懷疑它們是提前軍訓過的,要不然怎麽會咬得那麽齊整。”
徐樹勵摸摸下巴,沉吟道:“有道理。”
“喂喂喂!”羅不凡聽的腦殼疼:“不是,你們倆到底在念什麽經啊?聽不懂啊,叔,你到底會還是……”
“不會哦。”何春笑。
“……”羅不凡和這個眯眯眼叔叔大眼瞪小眼許久,心中的躁動一路飙升,他真的要瘋了!瘋狂!!徹底的瘋狂!!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們!你們!!一個個的怎麽都這麽無聊!連游戲都不會打!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