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失心之地

失心之地

“叔,你這……”

徐樹勵套了個常穿的純棉圓領衫牛仔褲披着個深色的麂皮夾克就來了,而何春卻穿上了板板正正的淺灰色小西裝,領子上還別了個忍冬花銀胸針,有些發灰的頭發倒是和平時一樣梳得齊整。

“你是要我陪你去找工作嗎?”

“工作什麽工作,你小子就知道工作了是不是?”

何春好像心情不錯,擡起一只手臂攬着徐樹勵的脖子,徐樹勵從何春身上聞到了一股說不上來是什麽的香薰味。

何春:“今天奢侈一把,打車帶你去。”

“我付錢就行。”徐樹勵也莫名心情不錯了起來,就要往外掏手機。

“你付什麽付,我允許你付錢了嗎你就付。”何春拉着徐樹勵去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上去了。

“今天你就跟着我行動就好了,這些都別想。”何春道,把他的手機塞他兜兜裏,拉上了拉鎖。

“嗷。”徐樹勵很容易就是一副服從安排聽從指揮的樣子。

何春和司機說了一個地,土生土長的本地生徐樹勵都沒聽說過的地,叫什麽。

“師傅,帶我們去二十四橋。”何春幾乎是像背順口溜一樣脫口而出。

司機師傅聽了,從後視鏡用一種帶點鄙夷的怪異眼神看着他倆。

徐樹勵:“?”

何春付之一笑:“嗷,說錯了說錯了,那地方不是很有名嗎,我想着說個有名的地兒好開路不是?我不太熟那塊的路,我們要去二十四橋北邊那條路的路東過一個十字路口的路北沿街的那家羊湯館,叫什麽鄒記全羊,對,叫鄒記全羊,要去那裏,我兄弟家開的。”

司機師傅這才神色松閑下來,挂檔上路:“那我知道了。”

徐樹勵還在納悶這個有名的“二十四橋”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徐樹勵雖然是個鐵打的本地人,但是從來不看本地新聞,更不刷同城推送的視頻,他的生活幾乎就是身邊的幾個熟人圍起來畫了個孫悟空給師父作的圈,他待在圈裏忙活,圈外的事他基本上一概不知。

司機師傅好像對此很有話說,徐樹勵餘光裏看見他一直在看後視鏡裏的他倆。

徐樹勵估摸着頻率,擡起眼睛來和司機師傅對視,司機師傅飛快地收回目光,徐樹勵看見他抿抿嘴,終于開口道:“二十四橋那地方可不能去啊。”

“為什麽啊?那是什麽地方?”徐樹勵問。

“呃……”抛出了話頭,司機師傅反而又感覺有點不太好說了:“之前本地新聞裏爆出來過,好多陪妞被抓了……就在那個地方,全是些小年輕……啥的,唉。”

徐樹勵知道了那是什麽地方了,曾經被端了的風月場所,少女們的失足之地。

不過,這麽個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為什麽何春非要提一嘴出來呢,他明明可以直接說去鄒記全羊的啊,那是他兄弟開的店,既然都是兄弟家開的店了,他不應該很熟悉那塊的路線的嗎。

徐樹勵不解地瞄了何春一眼,中年男子瘦削的臉龐靜止着,目光從車前鏡向外飄遠,又好像只是停留在近處,盯着後視鏡鏡把上那串搖晃的紅色五帝錢。

.......

遠遠看到了鄒記全羊的牌子,何春卻沒讓司機師傅開過去,隔着一個十字路口停到了路北。

“那邊修路沒地方停。”何春付款,開門下車:“謝謝師傅了啊。”

司機師傅擺了擺手,開始劃手機接附近的線上單。

徐樹勵覺得何春并不是要帶他去鄒記全羊館,但他沒問,自從自己認識何春,徐樹勵一直覺得何春是個相當有故事的人,而且何春本人的風評在那些或許認識他或許不認識他的嘴裏,并不是很正向........

但是吧,徐樹勵其人一直相信自己看人的直覺,他深覺這個在別人嘴裏有多麽多麽不着調的男人,其實并沒有別人說的那麽不堪,雖然他年到中年了一事無成、每天靠着想當然的收入和遠親的救濟金茍且偷生、也不在父母膝前好好地盡孝........

徐樹勵能感覺到,這個中年男子“不着調”的外殼下,還是有一點他欣賞的東西的,雖然他也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麽,大概是一種很清澈的卻很容易被人忽視的東西吧。

“走吧。”何春看了他一眼,徐樹勵點點頭,跟着何春走了一個和去鄒記全羊完全垂直的方向,他們倆直接拐進了那片樓間距狹窄、通着大土路、頭頂有電線纏繞的,外圍沒有圍牆的居民樓裏。那種全是小二層的舊式民居。

這片居民樓不像是常有人住的,每家每戶的一樓外都擺着豎直的招牌,彈棉花的、做衣服的、磨麥子的、煉油的、理頭發的、修鞋底的各種各種,不像村裏趕大集那樣人來人往的熱鬧,幾家有招牌的店門口閑可羅雀,也不知道是要開給誰。

帶着招牌卻生意冷清的店開在髒兮兮的二層民居之間,像是扔在垃圾桶裏的玫瑰花、又像是放久了的白開水,有一種扔了可惜,留着又占地方的矛盾感。

徐樹勵在路邊一排挨着的垃圾桶地上看到了“二十四橋”的牌子,字都掉漆了,還糊了一大片黑乎乎的油污,看起來擺在那裏很久了,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人把它扔掉。

何春應該是經常來這裏的,看了到牌子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了,看都沒看一眼。

然後,何春拎着徐樹勵來到了一棟安着鐵框門的小二層。

門口,栽着一顆已經被冬天磋磨成幹柴的月季。側面的窄牆上,用噴槍噴着一串豎着排列的字母,每個字母都用着不一樣的色,字母淌得稀稀拉拉的,但基本能看清寫的是什麽:HEARTLOSS

徐樹勵讀了讀字母,又穿起來念了一遍。

“Heartloss.”

“傷心之地?”

何春聽到了,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嘩啦一聲,镂空的鐵框門裏的木門向裏拉開了,鐵框門向外推開。

“呦,春天,多久沒見你了,真成了稀客了。”

來人穿着一身款式有些老派的洋裝,也是個上了年紀的家夥,熟稔地勾住何春的脖子。

“阿九啊,別來無恙。”何春回擁了過去,拍了拍老友的背。

阿九思索着:“你這得有幾年沒來了吧……”

何春:“五年吧。”

“還是你記得清楚。”阿九看到了後面的徐樹勵,挑挑眉:“這位是?”

徐樹勵忙着打量周圍的新奇,反正他誰也不認識,就沒上心去聽兩個人的對話。

阿九把何春拽到一邊。

“不是,阿春,你告訴我個好消息,你走出來……”

何春打斷他:“沒有的事,這是我親戚家的孩子,帶他來見見世面。”

“親戚家的孩子?”

阿九不是很信:“親戚家的孩子你就敢瞎往這裏帶啊?他這種進來眼神發飄的,一看就是個正經人,你當這是親子活動去的游樂場呢?”

何春:“我有數,這孩子,心比較死,和個蚌殼一樣,需要點新的東西撬撬縫兒,況且我問過他了,你就放心吧。”

何春左右看看:“唉?庸子那孩子呢?也好久沒見他了,長老高了吧,那小子從小一雙大腳,不長個兩米一都說不過去。”

阿九審視何春:“欸!給你那親戚家的孩子長見識可以,別打我們家庸子的主意,他還小。”

何春:“你看看你,我這多少年不來,都快退化成圈外的新人了,還能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幹這種缺德事嗎?還有我就不能問問你了?關心一下總行吧。”

阿九:“那小子開着我的車進酒水去了,一會回來。”

徐樹勵随便看了一圈,除了在樓底下看到了一個這個不知道是誰、但和何春很熟的中年男子以外,沒再注意任何其他東西。

徐樹勵這個人眼光窄,平時走在大路上,如果沒人直接拍膀子叫他,他能一路上路過十個熟人都反應不過來一個。

他倒是盯着門口的大缸看了好久,缸裏種了荷花,冬天裏都敗落了,褐色的葉葉杆杆奄奄地伏倒在缸邊,只有水邊續起來的那一捧被厚厚的冰層撐得筆直。蒲钰的店門口好像也有這麽一個缸來着,裏面的水好像沒有上凍,裏面沒種荷花嗎?好像還養了紅鯉魚來着?他竟然有點想不起來了。

何春拽了一把徐樹勵的帽子,才給他拽回了神。

“阿樹,這是張阿九,我朋友,你叫他九叔就好。”

“九叔好。”徐樹勵笑了笑,張阿九給他的第一印象是比較冷的一個人,眼睛裏有為了客套老朋友籠起來的暖氣,嘴角卻是一條沒什麽波瀾的平線。

九叔朝他彎了彎眉眼,沒多說什麽。

“都進去吧,春天你好久來一趟,又帶了朋友,今天店裏的東西随便點,但必須聽我絮叨。”

“那必須的。”何春笑笑。

雖說是個從外面看起來和其他小二層別無二致,進了大門才發現別有洞天。露着天的院子裏罩着一層透明的玻璃頂,裏面又扣着厚厚的黑色遮陽板,硬生生把日光截斷在外面、暖氣框在裏面,頭頂遮陽板的架子上還點了五顏六色的LED燈泡,各種顏色閃乎着,明是白天卻像是進了晚上。

“現在人不怎麽多,到了晚上,會有不少人來。”張阿九看出了徐樹勵的疑惑,道。

徐樹勵點點頭。

“來的是早了些,不過,料你今天也沒啥事,聽我們說說話吧。”何春道。

徐樹勵笑,表示樂意奉陪。

..........

沒幾個人的酒吧像是一場幹淨的、散了的宴席。只有幾個人坐在吧臺前,點了一杯小酒默默地咗着,看見徐樹勵他們進來,分過來一點目光好奇地觑着。

張阿九見狀,笑笑:“呦,哥,還愁着呢?”

“去你媽的,我喝個悶酒你操什麽閑心。”那人好奇的眼神變成一個大大的白眼。

“哎呦哎呦,我現在可不敢惹你,怕你心情不好了抄凳子砸我的店。”張阿九雙手合十,指尖抵抵額頭:“花襖,花襖啊。”

“欸!”一個甜甜的小孩似的男聲不知道從哪裏傳過來。

徐樹勵挨着何春坐在吧臺的一處紅色高腳凳上,張阿九示意調酒師給他倆随便弄點喝的,或者讓他倆點,反正不收錢。

來了不熟的地方,徐樹勵感覺自己一雙手腳都不知道要往哪裏放,他捏着手指,看着自己的腳踩在高腳凳中間專門用來擱腳的半環上。

再擡起頭來,就看見一個很漂亮的男孩穿着個紅色帶點粉的短款小皮衣、笑嘻嘻甜滋滋地坐在了那個哥的身邊,挨得可近。

張阿九囑咐道:“快陪你李哥唠唠天,有啥別的想吃的快、快給他點上。”

花襖笑嘻嘻地擡起一條膀子重重地搭在那人的脖子上,又高高的揚起一只手,比了個大大的Ok:“好嘞九哥!”

花襖湊在李哥的耳朵邊甜甜地道:“別愁了哥,咱倆兒聊聊呗~說說悄悄話也行啊。”

男孩甜蜜得真的很像一件小花襖,色彩豔麗大膽卻十分的保暖接地氣,徐樹勵卻莫名覺得有點不忍直視,問何春:“他多大啊?”

何春沒回答,帶着問題,看向張阿九。

張阿九:“這我收的新員工,有些時候了,能說會道的一張巧嘴,你別看他長得小,他年紀可能比你還大呢。”

“Heartloss就是這樣的。”張阿九繼續道:“這裏都是一些因為某種相同的難言之隐兒聚集起來的人,這個難言之隐,在平常人看起來或不痛不癢、或大逆不道,但卻可能是他們一切愁眉苦臉的根源。”

“HEARTLOSS,就是無頭蒼蠅的聚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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