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如果
如果
我和周憶竹都愣了,周書看着我們,又重複了一遍。
“我和魏詩婷是形婚。”
話罷,他的嘴角泛起一絲笑意:“林簡,你不是一直都想問為什麽當時我和魏詩婷離婚,我們兩個都不想要帶孩子嗎?這就是答案。”
我只覺得周書瘋了,我沖到他面前,不顧一切捂住了他的嘴:“你別亂說話!!”
“林叔叔,你放開他。你讓他繼續說。”周憶竹的聲音在發抖,他走到我和周書身邊,眼裏噙滿了淚水。
“憶竹,你別聽你爸亂說,他現在腦子是亂的,在說胡話呢!”我強撐着笑容,朝周憶竹解釋着,可是我知道,他根本不會相信我的話。
如今的形式多麽像之前我打電話給我爸我媽,我媽哭着,說是我氣死了外婆,而我爸急忙讓我不要多想。
可是“不要多想”四個字對應的,就是殘酷的現實。
周憶竹自始至終,都被周書和魏詩婷視為累贅,在他們談離婚的時候,周憶竹就像一個皮球,被他們踢來踢去,他們誰都不想要這個孩子。所謂血濃于水,在周書和魏詩婷眼中,只是一個牢籠罷了。
若真按周書說的那樣,他和魏詩婷只是形婚,那麽周憶竹的降生,大概率是源于雙方父母的催促,而周憶竹是他們堵住父母嘴的工具。
他的存在只是一個擋箭牌。
周憶竹咽了口唾沫,帶着哭腔開口:“爸,你之前不是說媽媽也很想帶我一起走,只是因為她工作太忙了,沒有精力照顧我嗎?”
周書一把把我推開,看着周憶竹的眼睛,就像在看着自己深惡痛絕的仇人似的:“那都是我騙你的,她要是真的想要帶你走,怎麽可能這麽多年一個電話都沒給你打過,一條消息都沒有給你發過?”
眼見周書越說越激動,我自知已經沒法穩定住周書的情緒了,便抓起外套,走到周憶竹身邊,拉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屋外拽:“走,我們出去散散步。你不是想吃章魚小丸子嗎?我帶你出去買。”
周憶竹很抗拒,一邊嗚咽着一邊想要甩開我,我知道他現在肯定不願意出去,但是要是放任他和周書待在家裏,兩個人不知道還會鬧出什麽樣的事來。
我不顧他的反抗,把他拉出了門。
在等電梯的時候,我才注意到走得太匆忙,甚至忘了讓周憶竹換鞋。
他的頰邊挂着淚水,握着手機的手一直在發抖,看着他的模樣,我感覺心一緊,拿出紙,遞給他,讓他擦擦淚。
“……你爸只是心情不太好,所以有些口不擇言。”氣氛很尴尬,我沉默了很久,才斟酌着開口。
這樣的話語很蒼白無力,可也是我能夠給的唯一的安慰了。
周憶竹擦着淚,難以抑制的嗚咽聲還是從他的喉間溢出。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周憶竹說,“……我媽的确是那樣的人。其實在他們離婚的時候我就隐隐約約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我爸在說那些年他拉扯我長大的花費,一開始,我還覺得很感動,因為我是靠他帶大的,可是後來我想通了,他說那些話,只是想在離婚的時候多拿點錢而已。”
我沉默了很久,摸了摸他的頭:“別想那麽多,你想吃什麽?章魚小丸子,還是燒烤?今天我請客,你随便吃。”
周憶竹苦笑了一下:“林叔叔,你別撐了,你現在應該也很難受吧。”
我沒有回應。
電梯到了,随着電梯門的打開,刺眼的光亮湧入我的視野,我和周憶竹沉默地走進轎廂,摁下一樓,周憶竹有些疑惑,我開口說道:
“今天走路。我先帶你去買一雙鞋,再去吃燒烤。”
周憶竹一愣,半晌,點了點頭,從褲兜裏掏出一個東西,小心翼翼遞給我。
是一塊糖。
我怔怔地看着周憶竹。
“吃塊糖吧,心情會好很多。”周憶竹輕聲道。
突然,我眼睛一酸,接過那一塊糖,拆開包裝,放進嘴裏,甜意在舌尖蔓延,稍微安撫了我煩躁的心。
走出小區,我望着遠處的紅綠燈,愣了很久很久,突然想起了什麽,走進便利店,拿了幾包口罩。
我有預感,在今天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得戴着口罩出門了。
周憶竹看清我手上拿的東西時,目光一暗,我笑了笑:“你這什麽表情,我請客你還不高興啊?”
“林叔叔,我爸他……”
“別提他,今晚上就我們兩個好好放松一下,走,我帶你去買鞋。”我把口罩放進了我的包裏,笑着搡了一把周憶竹。
他的嘴角牽扯出一個別扭的笑。
我笑着,心底卻很清楚,這可能是最後一次這樣肆無忌憚地陪他出來玩了。
在上一次這樣陪他散步時,我也想不到那會是即将與我說永別的愉快時光。
這天晚上,我給周憶竹買了兩雙新鞋,他穿着其中一雙,一路上跟我有說有笑,我們看到一個燒烤攤,便坐了進去,他興高采烈地拿着鐵盤去選菜。
看着周憶竹稍微開心一點的模樣,我也不由得笑了笑。
最難得是少年歡喜。
當年我拉着周書,在學校周圍的小吃攤流連忘返時,根本沒有意識到那是多麽寶貴的一段時光,那時的我們明明享受着上天最珍貴的恩賜,卻滿腦子想着如何應對下一次月考,祈禱着趕緊畢業,擁有玩手機的自由。
我突然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句話。
青春和對青春的感受,你只能擁有一個。
周憶竹坐到我對面,低下頭玩着手機,我笑了笑:“出來玩就不要一直看手機了,和我聊聊天怎麽樣?”
“聊什麽?”周憶竹很聽話地把手機關掉,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想聊什麽都可以。”我回道。
周憶竹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兒,擡眼,道:“你可以告訴我,當初你和我爸是怎麽在一起的嗎?”
聽到他的問題,我笑容一僵。周憶竹見我的表情不對,匆忙道:“抱歉,我不問這個了……”
“沒什麽,我說給你聽吧。”我搖了搖頭,緩緩開口。
我從我和周書的童年時期說起,一直說到高考後的那個夜晚,我借着酒壯膽,向周書袒露心意。
我說得很慢很慢,或許這個故事,既是給周憶竹講的,也是給我講的。
晚風夾雜着調料的氣息撲向我,讓我的眼睛有些發酸。
老板把我們的燒烤送到桌前,周憶竹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串遞給我,我擺了擺手,讓他先吃。
我必須得承認,在我向周憶竹陳述那些年的故事時,周書在我心中的形象并不像如今這般可憎。我想的,一直都是那個穿着校服,會坐在窗邊執着地解一道導數題的少年。
那時的晚霞會落在他肩上,那時他會笑着和我打鬧,那時的我們還懷揣着天真到愚蠢的對未來的希望。
最珍貴的,是那時的我們還不知道在未來,我們會淪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我和周書曾天真地想過會一直在一起,直到變成老頭,再也嚼不動東西,一起坐在養老院裏,望着天邊的晚霞,回憶我們的少年時光。
這聽起來幼稚的情節,卻是我們當年夢寐以求的“未來”。
在安漢的那段時光,是我和他再也回不去的。
教學樓,多媒體,導數題,化學方程,月考,周考,一模,二模,三模。
那些曾經面目可憎的,如今輪廓都可喜起來,可那個會笑着喊我“林簡”的人,卻變得讓我如此厭惡。
是不是有些東西留在記憶裏的時候才是最好的。
我還記得袒露心意後的一天,傍晚時分,我和他靠在橋邊的欄杆上,吹着帶不來一絲涼意的江風,暮色在我們肩後疲憊地沉着,我和周書笑着,說着彼此的過去和現在。
那時我們在那座被遺忘在川東的小城撒野,迎風騎着單車,暫時逃離一切喧嚣,讓夜色擁抱住我和他那突如其來的感情。
那時的周書将單車停在樓底,借着月光,看着我,笑着,揮了揮手:“晚安。”
當我回憶起那片月色時,我落了淚。
周憶竹靜靜聽着我說着我和周書的過去,而我和周憶竹都心知肚明,我和周書的未來會是如何。
當我說完後,周憶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問,“林叔叔,你會走嗎?”
“走?我能走哪裏去?”我苦笑一聲,“弄不好工作都要丢。”
周憶竹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和他起身,朝小區走去。
從燒烤店到我們的小區要經過一座橋,橋底江水奔騰,日夜不息。
周憶竹望着那條江,轉身,看着我笑了:“林叔叔,給我拍張照吧。”
我有些疑惑,但還是照做了。
當我讓他比個造型時,他笑着把我拽過去,舉起手機:“我們一起拍。”
說着,他摁下了快門。
咔嚓。
“你看,我這張照片拍得多好。”周憶竹高興地欣賞着那張照片,我湊過去,卻聽見他低聲道,“要是你是我爸爸就好了。”
我突然鼻子一酸。
那個在傾盆大雨中蹲下身,哭着縮成一團的孩子,也曾叫我“爸爸”。
我摸了摸周憶竹的頭:“瞎說什麽呢,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