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安漢

安漢

或許人這輩子不能離開故鄉,一旦遠離了故土,人就會變。

我在想,那個會彎腰詢問哭泣的孩子是不是走丢了的周書,為什麽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我始終無法相信那個會沐浴在陽光下,笑着露出虎牙的少年長大了,會成為如今這個性情古怪的男人。

究竟是他本性如此,還是遠離了家鄉後,他才長出了獠牙。

我想,我是不是真的喜歡錯了人。

又或是像高中寫物理題那樣,公式對了,可是數據卻帶錯了。

我沉默地邁着臺階,掏出手機,手機屏幕的光亮撕破了厚重的夜色。

這些年來,一直受着周書折磨的,除了我,還有周憶竹,還有我的父母,還有周書的父母,還有小沐。

可我的父母也一樣受着我的折磨。

他們的孩子帶給他們數不盡的白眼和冷嘲熱諷,讓他們漸漸不敢出門,讓他們不敢對上其他人的視線,讓他們在親戚面前擡不起頭來,讓他們不敢與自己的朋友聚餐。他們沉默地吞咽着我造成的惡果,卻要支起一副笑容來面對我。

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那一把把本該刺向我的刀子戳進了我父母胸膛。

而我,卻害死了他們。

我爸曾輕喃着,“我多希望我沒有你這個孩子。”

可他也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驚慌失措地哭喊着我的名字,喚我的小名,像一個被我抛棄了的、正在祈求我的原諒的孩子。

而小沐,也因為我身處水深火熱中。

他看見了他的父親和他最好朋友的父親糾纏的畫面,而他曾對着他父親糾纏的那人,甜甜喊着“周叔叔”。我想,在他看了那個視頻後,那在他記憶裏的所謂快樂溫馨的時光,會變得黏膩又惡心,就像死魚的眼睛。他不想去回憶,可那段記憶卻黏在他的身上,他越覺得反胃,就紮根得越深,逐漸将他吞沒。

他曾經也是個開朗的孩子。

會坐在後座,哼着不成調的洋娃娃和小熊跳舞,會和朋友玩幼稚的對戰游戲,會因為晚上媽媽要做他最愛吃的可樂雞翅而樂得合不攏嘴。

他曾經過着幸福的生活,有愛他的媽媽,有至少看起來很愛他的爸爸,一家人會去照全家福,他會坦然接受着攝影師對他的贊美,我們會牽着他的手,周末去公園、去爬山、去滑冰,媽媽會教他畫畫,爸爸會教他打網球。那時的他,是在愛意中長大的。

可是這種生活卻戛然而止。

他哭着求爸爸不要走,而爸爸卻甩開了他,并在之後再也沒有想起過他。

就像他嗚咽着說的那樣,他就像一包垃圾似的被我丢棄了。

那個開朗的孩子因為我,成為了那個沉默寡言、在雨裏哭着蜷縮成一團的臉色蒼白的少年。

我停住腳步,打電話給了周書,開口道:“來老房子一趟。我在頂樓等你。”

小沐是這樣,周憶竹又何嘗不是。

他的出生是父母給家裏人看的擋箭牌,周書和魏詩婷抱着這個孩子,朝周圍人宣告着,“我們是幸福的一家。”

可實際上并非如此。

從小到大,他大部分時間見到的,都是沉默着的父親,和不願意多看他一眼的母親。

魏詩婷說,在周憶竹四歲後她就去了美國,可周憶竹曾苦笑着和我說,他和魏詩婷的交流其實并不多,大部分時間只是互相望一眼,然後各自幹自己手裏頭的事。魏詩婷背着出國必須要記的單詞,周憶竹伴着她的背書聲把兩塊積木拼在一起。

他兒時沉默的性格是有跡可循的。

魏詩婷去美國後,周書工作也忙了起來。每天早上,周書把飯預約好,再炒一兩個菜,晚上周憶竹被校車送回家,就用微波爐熱好菜,蓋在米飯上,然後捧着碗坐在電視機前,看着動畫片,一勺一勺吃着。

周憶竹說,有時候周書會吼他,然後模仿了周書的話語給我聽。

其實啊,那些都是周書年少時被他父親吼過無數次的話。

不可否認,周書年少時的經歷對他扭曲的性格有一定影響,但是,真的能夠影響到這個地步嗎?我想不明白。

當他父親得知周憶竹降生的喜訊,興高采烈地來到周書身邊,抱着很小一團的周憶竹,欣喜得幾乎落淚時,周書卻拿出手機,通知了父親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實。

我想那時,周書的父親一定懵了吧。

周書拿着手機,逼迫父親看清楚自己最真實的模樣。

我曾問過周書,有了獨立能力後,他會做什麽。

那時的周書想了想,嘆了口氣,說,“我不想再迎合我爸的意願裝成他想看到的我的樣子了,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我。”

所以啊,周書,真正的你原來是這樣的嗎?

如今想起來,那時的周書何嘗不是給我敲了一個警鐘——我喜歡上的那個少年并非他真實的模樣,那是他為了滿足他父親期望而披上的僞裝。

我站在頂樓,望向四周的夜景。

老城區還是沒變,一樣的破舊卻又充滿了煙火氣息。

如今人們都已經快入睡,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還透着光亮。

他們會計劃明天做什麽嗎?又或者會設定明天的鬧鐘嗎?

想到這,我又打開手機,把手機裏的鬧鐘全部關閉。這些從我上學開始就一直打擾着我的東西終于要和我的生活說永別了。

做個好夢吧,我想。

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回眸,周書身披月色,慢慢走了過來。

夜色朦胧了歲月的痕跡,我不知道朝我走來的,是我的仇人,還是我的愛人。

周書從包裏拿出兩罐啤酒,打開一罐,遞給了我。

我接過,喝了一口。

酒精流過喉嚨,帶來遲鈍的苦澀。

我們兩個一直沉默着,直到把各自的啤酒喝完。

“這裏一點都沒變,和之前一模一樣。”周書嘆了一口氣,擡頭,望向滿天星辰。

我點點頭:“的确,一點都沒變。”

周書把啤酒罐扔到一邊,伸了個懶腰,回眸,看向女兒牆:“這女兒牆真夠矮的。”

話罷,他慢慢走過去,又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站了上去。

我靜靜看着他的身影,他也一樣凝望着我的身影。

“其實,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無數次地想過站在這上面,然後跳下去。”周書的聲音有些沙啞,帶着讓我有些揪心的笑意。

我并沒有回答他,沉默是我的回應,也是我的逃避。

“……把我推下去吧。”他輕聲道,“讓這一切結束,回到你原來的人生中去吧。”

我輕笑了一聲,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什麽叫做我原來的人生?”

咔噠,咔噠。

我的手表還在不知疲倦地走着,契合了我的步伐。

我聽見我的聲音不再顫抖:“其實我很早之前就喜歡你了,比上高中還要早得多,早到我都分不清,那時候的我,到底是喜歡你,還是只是把你當最好的朋友。”

我聽見周書輕笑了一聲:“是嗎?我也是。”

咔噠,咔噠。秒針依然在顫動着。

在月色下,我看到我的仇人朝我敞開了懷抱。

他又開口了,“把我推下去吧。”

讓這一切結束吧。

“沒有人會在意我的死亡。”周書又笑了。

我的仇人在催促着我殺掉他。

我卻嗚咽了一聲,撲進仇人的懷抱。

周書有一瞬間的僵硬,似乎是沒有料到我會這麽做,可他只是猶豫了片刻,就擁抱住了我。

我的仇人,我的愛人被我推向深淵,我緊緊抱着他,随着他一同墜落。

今天晚上本該是一個繁星閃爍的夜晚,我本該欣賞這璀璨星河,可我卻緊緊貼着周書的胸膛,不願回頭去看這滿天繁星。

墜落之時,我聽見周書小聲呢喃了一句,“我愛你。”

我卻已經沒法回應,只能靠擁抱給我的愛人一點訊息。

耳邊呼嘯的風聲帶來了無數的記憶,有我和父母的,有我和小沐的,有我和周憶竹的。更多的,卻是我和周書的。

墜落、破碎、相擁。

劇痛傳來之際,猩紅侵染了我的視野。

人們都說,瀕死的時候,眼前會出現走馬燈,可是為什麽我什麽都看不見,我腦海裏的景色停滞在了周書擁抱我的那一瞬。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依然依偎着周書,憑着僅存的微弱聽力辨別着他孱弱的呼吸和心跳。

直到我再也聽不見。

又或許是直到他的呼吸與心跳都停止。

很遺憾,我忘了親吻我的愛人。

但鮮血滲入安漢的土地,葉落歸根。

——正文完,後面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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