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孑然一身
孑然一身
我趕到醫院,沖上二樓,看到了我爸的背影。
“爸!”我大聲喊着,聲音顫抖得幾乎都要破碎。
聽見了我的呼喚,我爸緩緩轉過身來,他眼眶通紅,臉上還挂着未幹的淚水。見我來了,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我剛想開口,他就一巴掌甩在了我的臉上。
清脆的耳光聲阻斷了我的話語。
我愣愣地看着他,試探着又叫了一聲“爸”。
我爸死死盯着我,嘴唇顫抖着,嗫嚅了一陣,才開口:“你是不是還和周書有聯系?”
聞言,我一愣,環視了四周,身旁經過的人都朝我們投來疑惑的視線,我心一沉,把我爸拽到了消防通道。
消防通道此刻除了我和我爸就沒有其他人了,我深吸一口氣,看着我爸,強忍住淚水:“我媽她到底出了什麽事?”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爸突然暴怒,沖我吼着,我失措地望着他,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阖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已經滿眼淚水,“……你是不是還和周書有聯系?”
他的質問在發抖。
我望着他,良久,輕輕點了點頭。
我爸崩潰得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扶着牆站穩。
沉默在我們之間喧嚣。
我低下頭,不敢看我爸的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我爸開口了:“你知道你媽媽走之前,一直在念叨什麽嗎?”
我沒回答,只是靜靜等着我爸繼續說下去。
我爸苦笑一聲:“她一直在輕聲念着周書、周書。”
聞言,我猛地擡頭,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爸。
“我今天早上一大早就出去買菜了,可是等我回家的時候,她已經躺在地上神志不清了,我急忙叫了救護車,在救護車上,她稍微恢複了點意識,握着我的手,一直念着周書的名字。”我爸輕聲道,“你猜猜我為什麽今天一大早會出去買菜?”
“為什麽?”我的聲音已經快被哽咽淹沒。
“昨天你說家裏的香腸好吃,你媽媽就讓我出去賣肉、買腸衣,她要給你做香腸!!就是在我出去買這些東西的時候,周書來了!!”我爸高聲吼着,話一說完,便猛烈地咳起嗽來,他的身子逐漸蜷縮,靠着牆,痛哭着。
“你媽臨死前都想着給你做香腸!!她說你喜歡吃這個!”我爸哭着,咒罵着周書,咒罵着命運,咒罵着我的不孝,又向菩薩質問,說就算要帶走一個人也要帶走他吧,為什麽帶走他的老伴。
“她死的時候都想着她兒子最喜歡吃什麽啊……”我爸嗚咽着,滿頭銀絲刺痛了我的眼睛,“要是我能早回來一點,要是我能早回來一點……”
他哭得像個孩子,哽咽着自己的過錯。
在他的哭泣間,我始終保持着沉默,我的話語此刻已經被摧毀,能夠表達我的情緒的,只餘我的眼淚。
他嗚咽着擡頭,看向我:“你外婆就是被周書害死的!!要不是周書,你外婆怎麽可能急到心髒病突發?而你竟然還可以繼續和周書生活在一起,你也是害死了你外婆的殺人兇手!你外婆最疼的就是你!你怎麽狠得下心的?!你就不怕她——”
他再也說不下去了,側過頭,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以求哭得小聲一點。
他的牙齒在手背上咬出了一個深深的痕跡。
我聽見他哭泣着小聲呢喃:“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東西……”
是啊,我爸怎麽生了我這麽個東西。
在三十多歲的時候,我的人生被徹底否定了。
我突然想起媽媽說的那一句,“小簡,你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爸爸媽媽都支持你。”
可是爸爸媽媽也沒有義務全盤接受我的一切,更何況我如今是這般的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我爸長嘆了口氣,抹了把臉,起身,看着我:“你是怎麽回來的?”
“開車回來的,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還在高速路上。”我小聲回道。
我爸聽了我的回答,沉默了半晌,冷笑道:“也就是說,在得知了你媽媽的死訊後,還能毫無觸動地開車回來?”
“什麽?”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林簡,你在得知了你媽媽死了後,你還可以內心毫無波瀾地開車回來!!”我爸突然拔高了聲音,沖我吼着。
我睜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良久,才顫抖着開口:“那我是不是應該出車禍,死在路上?”
我爸看着我,沒有回答。
“是不是我就該出什麽事故,死在你們收到那個視頻之前?”我哭着問。
我爸依然沒有回答。
我和他就這樣僵持着。
良久,我爸嘆了一口氣,輕聲道:“我多希望我沒有你這個孩子。”
剎那間,湧上我心頭的,不是悲傷,不是痛苦,而是解脫。
我顫抖着,點了點頭,轉身,想要離開。
我爸見我要走,急忙伸手來攔我:“你去哪?!”
我沒有回答。
“小簡!你去哪?”我爸喊着,深吸一口氣,強撐着穩住情緒。
我甩開他的手:“我們兩個都各自冷靜一會兒,等會兒我會回來找你的。”
話罷,我快速向樓下走着。
我爸呼喊我的聲音還在回蕩着,他一聲一聲喊着,情緒逐漸崩潰,到最後,已經哭得拼湊不出我名字的那兩個音節。
我深吸一口氣,忍着淚水。
突然,呼喚我的聲音消失了,随即是重物滾落的聲音。
我渾身一涼,剎那間知道事情不對,立馬轉身,朝樓上跑去。
在拐角處,我看見了我永遠無法忘記的一幕。
我爸從樓梯滾落,滿頭白發被鮮血染紅。
我已經忘了我是如何失控地喊着醫生、又是如何撲到他身邊哭喊着“爸爸”、又是如何被醫生拽開了的。
樓梯上的血跡和他被血染紅了的白發成了我記憶裏最觸目驚心的那一部分。
我爸喊着我的名字從樓梯跌落,當場死亡。
在失去母親的這一天,我又失去了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在死前一直呼喚着我的小名,我卻充耳不聞。我以為是他放棄了我,可實際上,卻是我放棄了他。
我無法想象在生命消逝的那一瞬間,他在想什麽。
他的兒子害死了他的妻子,害死了他妻子的母親,最後,抛棄了他。
他究竟是在罵着我的不孝,還是在後悔生下了我,又或者,是像他哭喊的那樣,只是想讓我停住腳步。
在我将他們的骨灰撒入嘉陵江時,我想起媽媽曾哀求我多待一天,而我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如果我多待一天,是否一切都會不一樣?
答案我已不得而知。
我阖上眼,江風輕輕吻着我的臉頰與發絲。
很多年前的夏日,我曾和周書并肩站在這裏,那時的我想,“人的一生會經歷幾十個夏日,這是我的幾十分之一,但又好像勝過了百分之百。”
我睜開眼,望着奔騰的江水,落了淚。
周書是兇手,而我是共犯。
也是時候,讓我們贖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