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二·周憶竹
番外二·周憶竹
當周憶竹收到周書和林簡死訊的時候,他正在考月考。
他正咬着筆杆,對着試卷上的數學題冥思苦想,考場門卻被班主任推開,班主任讓周憶竹出來,說他家裏出了事情,讓周憶竹趕緊到辦公室,他媽媽回來了。
周憶竹滿腹疑惑地走到辦公室,心底一直犯嘀咕——會出什麽事?連媽媽都回來了。該不會是他爺爺去世這件事吧?可是爸爸說了,他不用回老家啊。
辦公室裏,魏詩婷正坐在老師旁邊,仔細聽着任課老師對周憶竹的評價。
見周憶竹來了,魏詩婷和老師道了聲抱歉,起身,走到周憶竹身邊,對方才的老師笑了笑:“謝謝姚老師,那我和周憶竹還有一些事情要說,就先不打擾了。”
她的手搭在周憶竹肩上,周憶竹聞得見她的護手霜香味。
是栀子花味的。
他小時候,魏詩婷偶爾會哄他睡覺,那時他聞見了媽媽手上傳來栀子花的香味。
清新的栀子花香氣,是周憶竹為數不多的對母親的記憶。
“發生什麽事了?”周憶竹有些疑惑,魏詩婷并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周憶竹腳上的鞋,笑着問:
“你爸給你買的這雙鞋啊?他眼光真不行。”
聞言,周憶竹低下頭看了看腳上的那雙鞋,抿了抿嘴,道:“是林叔叔給我買的。媽,你怎麽回來了?”
魏詩婷依然沒有回答,拉着周憶竹的手:“走,我帶你去買一身衣服。”
周憶竹皺了皺眉頭,用力掙脫開,有些不自在:“媽,要是沒事的話,我想回去,我還沒考完試呢。”
他的手上染上了栀子花的香氣。
魏詩婷看着周憶竹,半晌,道:“不用考試了,過段時間,你跟我去美國。”
“為什麽?”周憶竹皺了皺眉,不敢相信。
“你爸死了,你林叔叔也死了。”魏詩婷的語氣并沒有太多波瀾。
字字落在周憶竹耳中,卻讓他心底猛地一顫。
“跳樓死的,一起死了。我現在開車帶你回安漢,去參加你爸的葬禮。”魏詩婷繼續道。
周憶竹看着魏詩婷抹了口紅的嘴開合,卻好像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些什麽。
秋風刮過,吹落了一簇簇的黃葉。
周憶竹愣愣地看着魏詩婷,魏詩婷嘆了口氣,又試探着去牽他的手,卻被周憶竹狠狠拍落,他哽咽着,說,“我不信。”
魏詩婷皺了皺眉:“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倔?”
“我不信,除非讓我看見他倆的屍體。”周憶竹說。
魏詩婷被氣笑了:“虧你想得出來。”
周憶竹深吸一口氣,朝魏詩婷伸手:“把你手機給我。”
雖然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麽,但魏詩婷還是把手機遞給了周憶竹。周憶竹接過,摁下自己奶奶的電話號碼。
“喂?奶奶,我是周憶竹。”
“……憶竹啊,什麽事嗎?”奶奶蒼老的聲音從電話傳來,或許是因為信號不好,她的聲音夾雜着滋滋聲,有些微的刺耳。
“我媽說的是不是真的?她說我爸和林叔叔去世了。”周憶竹說着,眼淚大顆大顆地掉。
電話那頭的奶奶沉默了許久,說,“是。你收拾收拾,跟媽媽回來參加葬禮。”
周憶竹嗚咽一聲,挂斷了電話。
他不知道,為什麽大家都說得這麽輕描淡寫。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一兩周前,還告訴他要給顧明準備生日禮物的林叔叔會突然去世。
仔細一想,好像林叔叔前幾天給他發過一條消息,說,要好好照顧自己,要聽話。那條消息至今還待在周憶竹的手機裏。
周憶竹感覺腹部傳來一陣痛意,難受地蹲了下去。
校服口袋裏摘下來的手表硌得他眼淚直流,他擦着淚,顫抖着手,把手機遞給魏詩婷,魏詩婷接過手機,嘆了口氣,蹲了下來,用紙巾溫柔地擦着周憶竹的淚水。
周憶竹無聲地哭着,眼淚浸濕了一張又一張紙巾。
他一直記得,上一次見魏詩婷後,周書要責打他,林簡一把把他拉入懷中,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嗚咽着。
那時候周憶竹想不明白,明明被打的是自己,為什麽林叔叔會哭。
從那天以後,自己做錯了事,大多都是由林簡口頭教育,周憶竹很懂事,他也知道是自己做錯了,只要林簡提過一次,他就不會再犯第二次。
幾年的相處下,林簡在周憶竹心中,甚至比周書更重要。
那天晚上,林簡陪着他,在江邊慢慢散着步,他舉起手機,拍下了林簡和他的最後一張合照。周憶竹對林簡呢喃着,“要是你是我爸爸就好了。”
他自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更別提林何沐對林簡恨之入骨。
那時的林簡,應該比自己更難過才對。
周憶竹不想知道在其他人眼中,林簡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只知道林叔叔對他很好,會陪他看電影,會陪他打球,會教他寫作業,會帶着笑聽他所有的絮絮叨叨。
可是為什麽,這一切會突然消失呢。
他還想,這次月考考好一點,讓林叔叔誇誇自己呢。
如果非要離開,為什麽非要選在這個日子呢。
秋葉節就要開辦了,到時候公園裏會有很多有趣的小攤子,他還想和林叔叔一起去呢。
周憶竹想,家裏的果醬要浪費了。菠蘿味的果醬太酸,他一直不喜歡,可是林叔叔最喜歡吃的就是菠蘿口味的果醬,所以他才會從樓底的超市好幾瓶好幾瓶地買。
這下,全都浪費了。
他擡頭,淚眼朦胧地看着魏詩婷。
魏詩婷好像在說些什麽,可是他聽不見。
風聲、鳥鳴、自己的哽咽聲、其他教室的朗讀聲都消失了。
魏詩婷眼中疑慮越來越重,她一遍遍喊着周憶竹的名字,可周憶竹沒有一點反應,他只是愣愣地看着魏詩婷,眼淚從頰邊滑落。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憶竹才輕聲道:“我好像聽不見了。”
魏詩婷心底一驚,抓着周憶竹的肩膀:“憶竹,你別吓媽媽,你聽不聽得到媽媽說話?”
周憶竹看着魏詩婷不停開合的嘴巴,給不出一點反應。
就連他剛剛說那句話時,他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世間萬物好像約好了似的,一同抛棄了他。
周憶竹已經忘了他是怎樣回到安漢,又怎樣和奶奶打了招呼,然後來到父親和林叔叔的墓碑面前。
林簡沒有了家人,他其他的親戚也不願意辦他的喪事,周書媽媽便接手了,周書和林簡的墓碑是挨着的,周憶竹望着墓碑上的照片,就好像他們兩個還在并肩站着一樣。
周憶竹放下兩束花,怔怔看着他們的遺照。
周書和林簡都不喜歡拍照,周書媽媽選了兩張他們高中畢業時的照片,仿佛他們的生命定格在那年盛夏。
或許,那之後二十年的故事只是一場噩夢。
這是周憶竹第一次見這麽年輕的周書和林簡。那時的剛高考完,他們帶着笑,眼裏閃着對未來的希望。
那時的他們還不知道生命的結局會是如此慘烈。
周憶竹眼一酸,淚水落了下來。
他本想站着的,可是腳下一個踉跄,跪倒在了墓碑面前。
魏詩婷和周書媽媽一驚,都想要上前扶他,可是怎麽拽,都沒法把周憶竹拽起來。
她們勸着,安慰着,求周憶竹站起來。
可周憶竹根本聽不見,他捂着臉,喉間溢出的哭聲讓周書媽媽也淚流滿面。
周憶竹聽不見母親和奶奶的呼喚,也聽不見自己的哭聲,他只是跪在墓碑前,在父親和林叔叔的注視下,為他們進行着無聲的悼念。
周遭掃墓的人來來往往,望着新起的墓碑前泣不成聲的那個少年,嘆了口氣,加快了腳步,偶爾有人被那少年的情緒感染,落下幾滴淚。
周憶竹想,很小的時候,他就學會了和孤獨和解,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玩玩具,可是後來,林簡來了,主動地和他交朋友,把他從那扇門裏拉了出來。從那以後,他不再害怕回家,因為回家代表的不再是長達好幾個小時的沉默,而是歡迎、飯菜和閑聊。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好不容易從孤獨中離開,卻又被命運驅使着回到了那個封閉的空間。
魏詩婷見周憶竹不願起身,嘆了口氣,起身,輕輕拉了拉周書媽媽的衣角。
周書媽媽擦了擦淚水,看着魏詩婷,嘆了口氣。
“阿姨,我已經幫你聯系好了三亞那邊的一家養老院,您……您還是離開安漢吧,您不用擔心費用,我會給的。每周我會給您打一個視頻電話,您可以看看憶竹。”魏詩婷猶豫片刻,還是開口了。
周書媽媽一怔,魏詩婷又看了看依然哭着的周憶竹,抿了抿嘴:“憶竹他……心理壓力太大了,離開這個地方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了。醫生說了,他是因為情緒過于激動加上心理創傷引起的暫時性失聰,我想讓他到美國接受心理治療。”
不知過了多久,周書媽媽強撐起笑容:“你是個好孩子。但是我不想離開安漢了,我一輩子都待在安漢,想走也走不遠,再加上我也想留在這裏陪陪周書和林簡……憶竹他現在确實心理狀況很危險,離開這裏是對的。”
說着,她解下手上的手镯,遞給魏詩婷:“我想把這個送給憶竹,至少讓他明白,在這裏還有人愛他。”
魏詩婷點點頭,接過手镯。
兩人陷入了沉默。
半晌,周書媽媽擡頭,看着一塵不染的天空:“我在這裏出生、念書、結婚、生子、工作,慢慢的,幾十年都這樣過來了。”
話罷,她的視線收回,又投向墓碑上那兩張照片,輕聲道:“我給我爺爺奶奶送葬,給我外公外婆送葬,給我爸媽送葬,給我丈夫送葬,到最後,竟然給我的孩子送葬了。”
魏詩婷沉默了。
周書媽媽苦笑一聲,看向魏詩婷:“我死的時候,可不可以讓憶竹回來一趟?他爺爺死的時候,他爸爸沒讓他回來。”
她的語氣有些小心翼翼,帶着乞求。
魏詩婷眼睛一酸,點了點頭。
當周憶竹登上飛往美國的航班時,他輕輕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他記得,這是他奶奶送給他的。
魏詩婷為周憶竹扣上安全帶,揉了揉他的腦袋,示意他睡覺。
周憶竹點點頭,阖上眼。
飛機起飛,魏詩婷翻看着雜志,不經意間擡眸,看了看身旁的周憶竹。
他的臉頰邊有一滴淚水,魏詩婷輕輕為他擦去。
魏詩婷看着周憶竹腳上的那雙鞋,嘆了口氣。
那是林簡買給他的兩雙鞋中的其中一雙。
另一雙他放在了行李箱,固執地要帶去異國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