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三·林何沐

番外三·林何沐

林何沐猛地睜眼,滿頭冷汗。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從夢中驚醒了。

其實他并沒有做噩夢,他夢見的,大抵不過是小時候和爸媽一起去逛公園而已。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先前的事情,可是沒有,每天夜晚,兒時的記憶便又像難纏的怪物,賜予他無休無止的夢境。

現在才淩晨三點。

林何沐想,夜晚為什麽這麽長,得一分鐘一分鐘地捱下去,才能等到天明。

距離林簡的死已經過去了兩個月,而距離他休學回家,也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他起身,擦去了臉上的淚水,走到桌邊,打開臺燈,愣愣地坐在桌前,卻不知道該做什麽。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只是望着桌上的筆記本出神,不知過了多久,才鼓起勇氣,拿起筆,翻開了那本筆記本。

一個月來的夢境被他記錄在筆記本裏。

是放風筝,是逛展覽,是踢足球,是爬山。

是父母,是家人,是溫暖。

林何沐的手有些發抖,翻開新的一頁,記錄下讓他哭醒了的夢境。

只有在筆記本裏,他才會稱呼那個人為“爸爸”。

他寫,“我夢見今天,爸爸媽媽帶我去了公園。”

眼淚滴到紙上,暈染開了溫暖的夢。

筆尖摩擦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音,讓他感覺癢癢的,他放下筆,撓着手腕上的傷疤,新結的痂被他摳落,鮮血又從傷口中流出,指尖感受到黏膩的血時,林何沐也并沒有住手。

血滴落在筆記本上,就好像是老師獎勵好好完成作業的孩子的小紅花。

他嗚咽着,再也支撐不住,趴在筆記本上抽泣着。

林何沐知道明天早上,媽媽看到自己的傷口又會哭。

她會哭着拽過他的手,朝傷口塗碘伏,然後一把把他抱入懷中,哽咽着求他不要再犯傻。

疼痛和眼淚伴着他再一次入眠。

當何明絮推開林何沐的房門時,發現了趴在桌子上滿臉淚痕的林何沐。

當她稍微安下心,覺得至少他能睡到七點時,卻發現林何沐的手腕上的傷口又裂開了,血跡早已幹涸,凝結在他的手心,像是一條暗紅的蛇。

于是,又是熟悉的哽咽、消毒、乞求。

林何沐看着跪在地上為自己傷口消毒的母親,泣不成聲。

他聽見媽媽說,“小沐,不要再繼續做傻事了,媽媽不能失去你。”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直到何明絮整理好了情緒,對林何沐擠出一個笑容,說“媽媽去上班了”。

林何沐點點頭,想,又要獨處好久了。

當門落鎖,整個房子重歸寂靜時,林何沐總是會想起父親死後,他在學校經歷過的事情。

他父親和一個男人相擁着跳樓,随後,這兩人以前的事情一起被翻了出來,一直以來隐藏在黑暗裏的故事重見天日。從高中,到大學,到畢業,到死亡。從彼此,到林何沐,到何明絮。

那時他正在寫着作業,一個男生走過來,對他說,“林何沐,你爸和他相好的跳樓死了。我有照片,你要不要看?”

他沒有回應,轉身離開了。可當他重返座位時,卻發現自己的桌子上堆滿了相擁而亡的兩人的照片。

那張了無生氣的臉,和記憶裏的父親重合。

他冷着臉,把照片都丢進了垃圾桶。

有人問他,“你爸喜歡男的,那怎麽和你媽生出你來的?難不成你媽長得像男人?”

有人笑着說,“男的和男的都走後門,挺惡心的。”

有人指着他,笑出了眼淚,“要是男的和男的走後門,那林何沐從哪出來的?”

他咬着唇,顫抖着,希望自己的不在意會讓他們捉弄自己的興趣消散,可是沒有,他的不在意讓他們變本加厲了。

有人走到他身邊,雙手撐在他的桌子上,不懷好意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問你呢,你是從哪裏出來的?”

旁邊那個笑得最開心的人拍了一把站在他桌前那人的屁股:“就是從這裏出來的啊!”

話罷,兩個人笑着,打鬧着,說着對方真惡心。

林何沐閉上了眼,乞求着自己不要落淚。至少不要在他們面前哭出來。

突然,他注意到有人往他的手心塞了幾張衛生紙,他睜眼,是一個和他沒什麽交流的同學,同學把紙塞給他後,就笑着跑了。

他聽見那個同學笑着和一旁的人說,“大冒險我完成了啊!你們下局就別耍賴了!”

他聽見有人對那個同學說,“你小心點,萬一他喜歡上你了。”

污言穢語,冷嘲熱諷。

林何沐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父親的錯,卻要由他接受惡果。

是因為自己身上流着的這一半血嗎?可他也沒法選擇自己的父母。

當他去洗手間時,會有人不懷好意地起哄,當有同學看不下去了,想要阻止時,卻被說是喜歡他。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閉上眼,就能聽見那些人的起哄、笑聲、嘀咕聲。

他的書包裏被塞滿了父親的照片。

他的書包被畫上了“同性戀”三字。

他的座位上寫滿了污言穢語。

可是他并不想去尋找老師的幫助。

因為那天,突如其來的暴雨,他不得不去尋求自己父親的幫助,班主任老師在那時見到了他的父親。當他終于忍受不住,跑向辦公室,希望老師能夠幫幫自己時,卻聽見了他的班主任和辦公室裏其他老師閑聊,說,“根本看不出來,不過林何沐和他長得倒是挺像的。”

敲門的手收了回去,他轉身,哽咽着。

長期的忍耐并沒有讓他的處境變好。

一直以來,唯一一個會站在他身邊的人,就是他的同桌了。

張悅橙會在其他人取笑林何沐時,幫他罵回去。會随身帶着創可貼,小心翼翼地貼在他的傷口上,會幫他擦幹淨被寫滿了污言穢語的桌子。

他曾看着張悅橙,很認真地告訴她,“你這樣做,會讓你自己也被欺負。”

張悅橙搖了搖頭,“我才不管。欺負人就是不對的。”

當其他人起哄,說張悅橙喜歡林何沐時,張悅橙會冷笑着,“幫助同學有問題嗎?”

其他人湊過來,對張悅橙說,“林何沐爸爸是同性戀,他可能也是,你喜歡他沒結果。”。那時張悅橙冷眼看着對方,問,“關你什麽事?”

過生日那天,張悅橙遞給他一個小蛋糕,笑眼彎彎:“生日快樂!”

他沉默着接過蛋糕,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謝謝。”

“別忙,還有呢。”說着,張悅橙拿出一個小羊挂件,穩穩當當挂在了他的書包上,“這是我給你的生日禮物,你以後也要回禮哦。”

女孩的眼睛亮亮的,像是容納着滿天星河。

“好。”林何沐點點頭,“……你生日是多久?”

“五月十九號。”張悅橙回道,“你別忘了哦。”

當晚,林何沐閉上眼,面對着生日蠟燭許願,乞求着命運饒過他,饒過他愛的人。

可蠟燭并沒有被吹滅。

燭光在他的眸底搖晃,像是神明的嘲諷。

過完生日,一切都沒變。

嘲笑謾罵,冷嘲熱諷,污言穢語。

一切都沒變。

一個人的救贖是敵不過無數個人的拖拽的。在張悅橙拼盡全力想要将他從泥淖中救出時,他被數十個,數百個,甚至數千個人向地獄拉去。

神明并沒有因為他身上只有一半屬于林簡的血而憐憫他。

他開始幻聽,哪怕是在家裏寫作業時,他也好像聽見了周遭人在說他,說他是同性戀,說他是同性戀的孩子,說他髒、惡心。當他靠着大把大把的褪黑素入眠時,夢裏永遠都是林簡和周書死亡的畫面:相擁、鮮血、死亡。

當他驚醒,因為褪黑素的副作用而頭疼欲裂時,幻聽又纏上來了。

無論是清醒,還是睡夢,上天都沒有賜他片刻安寧。

母親終于發現了他的不對勁,讓他回家休息。

終于,幻聽消失了,夢裏的死亡畫面也消失了。

可取而代之的,卻是讓他更難以接受的,兒時的畫面。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在刷牙時,會把牙刷當魔法棒,對着自己父親喊出“魔法攻擊!”,牙膏沫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度,他記得周末天氣好的時候,爸爸媽媽會牽着他的手一起到公園散步,爸爸會告訴他,這棵樹是什麽品種,水裏游的、天上飛來飛去的小動物叫什麽。他記得每次上學,他會坐在車的後座,哼唱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那是他最喜歡的一首兒歌了。

爸爸媽媽離婚後,夜晚他總害怕得睡不着覺,媽媽會守在他的身邊,摸着他的腦袋,輕輕唱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他偶爾會想起,那時候他和周憶竹還是同桌,下課的時候,他們會聊最新的動畫片,會讨論下次考好了讓爸爸給自己買什麽,偶爾會在周末相約,一起去放風筝、畫娃娃。

他記得自己曾擁有過被其他人所稱贊、所羨慕的童年。

他曾擁有愛他的父親、母親,擁有最好的朋友。

可是幾乎在一夕之間,一切化為泡沫,淹沒了他,讓他窒息。

他無數次從夢中驚醒,滿臉淚水。

雖然他一直不願承認,但每晚的夢境都逼他正視自己——他其實真的很希望那種生活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他一直渴求着溫暖和愛,卻始終求而不得。

忙碌的母親,消失的父親。

童年的溫暖終于在日複一日的孤獨中消磨殆盡。

林何沐回過神來,嘆了口氣,走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彎下腰洗臉。

當他擡眸,望向鏡中的自己時,恍然間,鏡中的那人模樣,卻和自己的父親一樣。

他眨眨眼,發現只是自己的幻覺。

是啊,他和自己的父親長得很像。

他一輩子都逃離不開自己所唾棄的人,他體內的鮮血有一半都來自于他的仇人。

那時,當他從夢中驚醒,崩潰得拿出水果刀劃破了自己的手腕,卻被注意到了異響的母親發現,母親哭着撲過來,雙手顫抖得甚至沒法好好為自己包紮。

那時母親顫抖的雙唇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字節,哭泣、哽咽、絕望,不知過了多久,林何沐才聽清母親在說些什麽——她在求林簡,放過她,也放過她的孩子。

死去的人一走了之,卻帶給活人無休無止的痛苦。

林何沐想,自己做錯了什麽,會讓自己父親如此生氣,以至于離開後也依然折磨着自己。

是不是他小時候太任性了?可是上天也沒有寬容地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當一個乖孩子的機會。

爸媽離婚那天,他哭着,求爸爸媽媽不要走,他發誓他會當一個好孩子,可是,沒有人駐足停留。

那時的他撲在床上,哭得聲嘶力竭,也沒有讓神明動恻隐之心。

日升,日落。

當火焰般的晚霞灑滿房間時,林何沐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他聽見母親說,“媽媽這邊工作上出了一點事情,你點份外賣吃吧,媽媽忙完工作就回來陪你。”

他點點頭,挂斷電話。

他已經厭倦了清醒的時光。

他走到床邊,拿出褪黑素,随意地倒出幾粒,塞入嘴裏,咽下。

當困意再次襲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次的夢境是黃昏。

與先前不同,他并沒有看見爸爸媽媽的身影,而只是聽見了他們的呼喚。

“小沐,快點。”

他聽見了爸爸的溫柔聲音,他擦去臉上的淚水,顫抖着說了一句“好”。

落日溫柔地灑在他的肩膀,帶來了久違的暖意。

“小沐,快點,我們出去放風筝。”媽媽笑着,催促着,聲音從轉角處傳來。

他點點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可轉角,并沒有看見爸爸和媽媽。

“爸爸,媽媽,你們在哪?”他哭着問,像是一個被抛棄了的孩子。

“我們在前面等你,快點。”爸爸回應了,“爸爸今天給你選了一個好大的風筝,我們放完風筝就陪你去吃麻辣燙。”

“好。”林何沐哽咽着點頭,朝前走去。

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彎,邁了多少個臺階,他依然沒有看見爸爸媽媽。

回應他的呼喚永遠只有爸爸媽媽的輕聲催促,還有他們帶着笑意說着的今晚的規劃。

放完風筝,吃完晚飯,就帶小沐去買玩具,小沐喜歡變形金剛,給他買個大一點的。

“好……”林何沐哭着,“爸爸媽媽,你們走慢一點,小沐跟不上你們……”

“小沐,快點呀。”他們依然在催促着。

林何沐擦去臉上的淚水,點點頭,推開那一扇吱呀作響的門。

他終于看見了爸爸媽媽的身影。

他們笑着沖他展開雙臂。

林何沐哽咽着,撲進爸爸媽媽的懷抱。

擁抱住他的并非他所深愛的父母,而是呼嘯着的寒風。

失重感之後傳來的劇痛讓他幾乎失去意識,他睜眼,傍晚的晚霞灑在他的臉上,他聽見了周圍人的驚呼。

他想,原來不是夢。

五月十八日的晚霞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後的風景,也是最美的一場落日。

他不知道的是,那個拿着生日邀請函的女孩子正坐在玻璃電梯裏,見證了他的墜落。

張悅橙睜大了雙眼,手上的邀請函被揉皺。

她朝老師打聽到了林何沐的住址,鼓起勇氣想要邀請他去參加她的生日派對。

當她緊張地想着林何沐收到她的邀請函時會是什麽反應時,卻感覺眼前掠過什麽東西,随後便是一聲悶響。

她認得那個少年穿着的衣服。

她急切地想要下樓,卻被電梯載着,一層層往上,她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個墜落的身影越來越小。

五月十八日的晚霞染紅了她的視野。

她在電梯裏聲嘶力竭地哭着。

她想,若是我今天再早點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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