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番外四·張悅橙
番外四·張悅橙
升上初中後,第一個和張悅橙說話的人,是一個清瘦的男孩子。
那時剛開學,學生們都站在教室門口,等待着班主任來開門。那天張悅橙的手被走廊上的小鐵片割破,當她捧着手指不知所措時,一旁的少年拿出一枚創可貼,遞給她。
“……謝謝!”張悅橙接過,笑着對少年點了點頭,可是當她準備拆開創可貼時卻犯了難。因為受傷的是右手,左手反反複複好幾次,都沒有把創可貼貼好。
少年看出了她的困窘,輕聲道:“要不然我幫你貼吧。”
張悅橙點點頭,少年湊近,小心翼翼地将創可貼覆在她的傷口上。
他的指尖輕輕将創可貼撫平,張悅橙聞見了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是薰衣草的,張悅橙想。
當少年放開手時,張悅橙鼓起勇氣,小聲問:“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林何沐。”少年回道。
“我叫張悅橙。”張悅橙淺淺地笑了,眨了眨眼睛。
這是他們第一次交流,也是開學一個月以來的,唯一一次交流。
張悅橙被安排到了第三排,而林何沐被安排到了倒數第二排。如張悅橙所猜想的那樣,林何沐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下課了,同學們喧鬧起來,他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頭看自己的書,偶爾坐久了,起身,到走廊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并沒有注意到張悅橙偶爾朝他投去的視線。
兩人就好像是只是在那一瞬間稍微交錯了,随後漸行漸遠,當創可貼更換後,那一霎的交錯也漸漸被淡忘。
張悅橙想,可能就這樣吧。
就像小傷口的愈合一樣,慢慢淡下去,直到再也看不到。
但第一次月考後,他們戲劇性地成為了同桌。
當張悅橙捧着一大摞書有些艱難地挪到林何沐身邊時,林何沐下意識地接過了她的書,幫她齊整齊,放在了課桌上。
就像張悅橙看過的好多言情小說一樣,故事的開端總是美好的。
成為了同桌後,張悅橙發現林何沐還是一樣的沉默寡言,上課認真聽講,下課看課外書,或者寫作業,或者去走廊上透氣。偶爾他會看向張悅橙,聊一點日常,當然,也只是偶然而已。
林何沐的學習和張悅橙的不相上下,兩人經常輪流做班裏的龍頭,競争的激烈讓張悅橙暫時淡忘了那恍然間的悸動。
直到桂花開了。
他們的教室在二樓,走廊伸進了不少桂花樹枝,帶來了一陣陣的桂花香氣。
那天,下課鈴響,張悅橙把作業抱進了辦公室,班主任讓她告訴林何沐,說是林何沐的家長讓林何沐放學後自己回家。剛出辦公室,張悅橙遠遠地望見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她走到林何沐身側,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林何沐轉頭看向她,問怎麽了。
“張老師讓我告訴你,說你家長讓你放學後自己回家。”
桂花香氣在身側萦繞。
林何沐點點頭,擡手,手表屏幕亮起——“還有六分鐘上課。”
“呃,是。”張悅橙有些不自然地跺了跺腳,移開了視線,她不明白為何此刻林何沐會說這句話,像是在趕她走似的。
可她卻又聽見林何沐輕聲道,“你看這桂花開得多好。”
她擡眸,一簇簇桂花相擁着,散發着淡淡的香氣。
“是啊。”張悅橙笑了,和林何沐并肩站着,她伸出手去,輕輕觸碰了那小小的金色花朵,“開得多好。”
桂花香氣随着她的心跳浮動着。
林何沐并沒有因為她的靠近而躲避,這是林何沐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當天晚上,上着晚自習,電燈一閃,整個學校陷入了黑暗。
突如其來的停電帶給學生們的是可以提前放學的驚喜,當周遭人都躁動不安時,張悅橙卻注意到了林何沐的異樣。
他趴在課桌上,卻并不像在放松,反而更像是在躲避什麽怪物似的。
她試探着,輕輕拍了拍林何沐:“你怎麽了?”
當她的指尖觸及林何沐的那一瞬,她明顯感覺林何沐顫抖了一下。
林何沐咽了口唾沫,幹笑着:“沒什麽。”
他的語氣中有着藏不住的慌亂。
“……你怕黑嗎?”張悅橙試探着問。
林何沐沒回答。
見狀,張悅橙撲哧一聲笑了,“你都這麽大人了還怕黑嗎?沒事,電一會兒就來了,而且這麽多人陪着你呢,你怕什麽?”
沉默。
張悅橙嘆了口氣:“別怕,等會兒就放學了。”
林何沐沉默了半晌,輕聲開口——“我讀三年級的時候……”
“什麽?”張悅橙有些沒聽清。
林何沐清了清嗓子,開口:“我讀三年級的時候,有天晚上我媽加班,我一個人待在家裏,結果突然停電了,那天還在下雷雨,雷聲轟隆隆的,我吓得一直哭,卻不敢給我媽打電話,因為我怕一打電話,閃電就會劈到手機上來。”
“你爸爸呢?”張悅橙有些疑惑。
又是良久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見林何沐苦笑了一聲:“我沒有爸爸。”
聞言,張悅橙一驚,連忙道歉,林何沐搖了搖頭,說沒事。
不知過了多久,張悅橙才又開口——
“等會兒我們去吃點東西再回去吧,我肚子有點餓了。”
出乎意料的,林何沐笑了,他點點頭,說,“好。”
回到家後,她和林何沐互相報了平安,她突然想起了什麽,問,“你那邊還在停電嗎?”
“嗯,還在。”
“那我們再聊會兒吧,聊着聊着或許電就來了。”張悅橙回複道。
林何沐看着手機那頭傳來的訊息,笑了,回道:“好。”
張悅橙本以為,她和林何沐的生活會一直這樣平平淡淡的,直到畢業,或許分道揚镳,或許進入同一所高中,三年後再分道揚镳。
可她想錯了。
不知道從何時起,班裏突然傳出了有關林何沐家庭的傳聞,說林何沐爸爸是騙婚同性戀,還在婚期內出軌,林何沐是被他爸爸抛棄了的,他爸爸抛棄了他和他媽媽後就和一個男人搞在一起了。
傳言愈演愈烈,到後來,甚至出現了說林何沐也是同性戀的人。
那時張悅橙和玩得好的幾個女生一起回家,在路上,突然有個女生問,“你同桌是不是同性戀啊?”
張悅橙皺了皺眉:“你聽誰說的?”
那個女生回:“他們都是這麽說的。”
張悅橙只當那都是無稽之談,直到那天,有人把幾張照片傳給了她,問她,“你看這個男的像不像你同桌?”
照片上的男人明顯已經三十來歲,但是眉眼間,的确和林何沐很相似。
張悅橙心裏隐隐有了結論,她回道:“你別給我發這些有的沒的。”
第二天,林何沐明顯心不在焉,老師講課也不擡頭,張悅橙有些擔心地看着他,但林何沐只是垂着頭,似乎很是抗拒與外界交流。
可是,他的沉默并沒有讓他免于攻擊。
有人拿着照片,走到他面前,對比着,突然誇張地大叫:“哇,林何沐,這個男的和你好像啊,該不會是你爸爸吧?”
張悅橙起身,瞪着那個男生:“你發什麽瘋?別來這裏煩他!”
“喲喲喲,我說他,你不樂意啊?”男生笑着做了個醜陋的鬼臉,“你該不會喜歡林何沐吧?我可勸你小心一點,林何沐可能和他爸一樣,是同性戀!”
張悅橙氣急,把書砸在了男生身上,讓他別說了,男生不依不饒,繼續說着,不管張悅橙怎麽阻止,他都不願意閉上他的嘴。
張悅橙并沒有注意到,當她氣憤地打着嘴裏不幹淨的那個男生時,林何沐悄然起身,離開了教室。
從那之後,林何沐更加沉默了。
他不再去走廊上透氣,只要他走出教室,就能聽見有人竊竊私語。
孩子的惡意比成人的更為可怕。
林何沐把自己埋進了書裏,唯一和他正常交流的人,只有張悅橙。
從言語攻擊,變成了行動上的霸淩。
課桌上逐漸有了一些罵人的話,書包上逐漸有了被人不懷好意的亂塗亂畫。
那天,張悅橙看到了他的書包上被寫上了“同性戀”三個字,她搶過來,想幫他擦幹淨,可是那三個字如同被刻在了書包的布料上,越擦越髒。
林何沐沉默着拿回書包,噙着淚。
他優異的成績并沒有讓他免于攻擊,相反的,甚至讓加害者變本加厲。
那天,她從食堂回來,卻發現林何沐愣在了課桌前。
他的課桌上堆滿了他父親死去時的照片。
張悅橙知道,在一個名為安漢的小縣城,林何沐的父親和一個男人一起跳樓死了,死的時候還緊緊抱在一起。
不知為何,她察覺到了不對勁,把林何沐推開,捧起桌上的照片丢進垃圾桶——
“你別管這些畜生!!我幫你把照片扔了,你、你冷靜一會兒!”
有幾張照片從她的手中滑落,落在了地上。
她看見林何沐沉默地撿起那幾張照片,丢進了垃圾桶。
她聽見林何沐帶着勉強的笑意,朝她道謝。
張悅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快要發生了。
她知道林何沐的生日就要到了,她決定好好的替他選一份生日禮物。
周五放學後,她去了一家禮品店,看着琳琅滿目的商品,突然意識到,她好像真的不知道林何沐喜歡些什麽。
當她迷茫地徘徊時,卻突然和一只小羊對上了視線。
她走過去,拿起小羊挂件,店員笑着說,“這個小羊能給主人帶來好運。”
能帶來好運嗎?張悅橙想,至少帶他擺脫如今的噩夢吧。
于是,她把小羊挂件挂在了他的書包上,希望着小羊能夠守護她的同桌。
“我的生日是五月十九日,到那時你一定要回禮呀。”她笑着說。
林何沐笑了,點點頭,一滴淚滑落:“嗯,我一定記住。”
張悅橙想,等到她生日那天,她一定要許願,希望林何沐能夠快點從黑暗中走出來。
她一生還有很多次許願的機會,可是能夠為林何沐許願的機會已經所剩無幾。
她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生日的到來,乞求着神明能夠高擡貴手,放過那個會小心翼翼地為她貼好創可貼的少年。
可是,她等來的,并不是許願。
她等來的,是身旁的空位。
一天,兩天,一周,兩周。
林何沐突然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甚至連她的消息也不回複。
生日逐漸逼近,她依然沒有找到林何沐的身影,她早早準備好了的生日邀請函遲遲送不出去。
五月十八日,是她生日的前一天,她鼓起勇氣,去老師那裏詢問了林何沐的家庭住址。老師知道她是個好孩子,見她如此堅持,便妥協了,告訴了張悅橙林何沐住在哪。
那天放學後,張悅橙捏着邀請函,急匆匆下樓,卻發現找不到自己的自行車了。
她焦急地找着,過了将近十五分鐘才找到——原來是門衛把自行車重新擺放整齊了。
她欣喜地跨上自行車,朝林何沐居住的小區騎去。
迎着晚霞她眯了眯眼,她想,等送完邀請函一定要好好拍張照,好久都沒有看見這麽漂亮的晚霞了。
不知道林何沐收到邀請函會是什麽反應,要是他不來了怎麽辦?張悅橙有些擔心,但轉念一想,林何沐之前答應她了,他一定會來參加的。
想着,張悅橙加快了蹬自行車的速度。
她終于進了小區,興高采烈地摁下電梯,看着透明電梯緩緩下落,心裏的忐忑逐漸平複下來。
明天,就可以許願了。
她拿着邀請函走進電梯,期待着,與她的少年再見面。
電梯上升,猛然間,一個陰影掠過。
電梯裏的其他人驚叫起來,她愣住了——那個墜落下去的人,穿着她想見的人的衣服。
邀請函從手中悄然滑落。
她支撐不住,跌落在地,她想告訴自己,或許不是他,或許不是他。
可那就是他。
千真萬确的,就是他。
就是她想盡千方百計,期待着見面的,她的同桌。
她的上行與他的下墜在空中恍然間有了一個交點,随後各自行着各自的路。
張悅橙突然想起來那張創可貼。
當時兩人就好像是只是在那一瞬間稍微交錯了,随後漸行漸遠。
可現在的瞬間交錯是如此的殘忍,讓她聲嘶力竭地哭着。
邀請函還沒有送出去,還沒有許願,她還沒有收到他的回禮。
從那麽高的地方墜落,生的希望在一瞬間被死神割斷。
他疼不疼?他哭沒哭?
五月十八日的晚霞灑在張悅橙的肩上,帶來不真切的暖意。
她跌跌撞撞沖向樓底,看清了那個倒在血泊裏的少年。
那個她曾想過,會不會屬于她的少年。
如果早一點就好了,如果早一點就好了。
如果眼睛再尖一點,早點發現自行車就好了。
如果騎得再快一點就好了。
張悅橙大聲哭着,想要撲到林何沐身邊,卻被周圍的人拉開,幾個個阿姨攔住她,拍着她的肩,讓她別看,讓她別哭,她拼命掙紮着,絕望地質問神明,為什麽。
血紅的晚霞和猩紅的血液糾纏着,構成了她生命中最讓她絕望的日落。
五月十九日是她的生日,就是明天。
她其實打算在明天告訴林何沐,她喜歡他。
其實她很貪心,她想許兩個生日願望,一個是希望林何沐快點走出來,一個是希望林何沐也喜歡她。她想,如果神明很小氣,只能實現一個願望,至少實現第一個。
可是,她還沒許願呢。
她還沒許願呢。
五月十九日晚,張悅橙失神地坐在桌前,阖上眼,雙手合十,對着蠟燭許願。
她想着,希望我能遺忘這一切。
她乞求着,神明能夠高擡貴手,讓她忘卻那一片晚霞。
她哽咽着,淚如雨下,哭聲從喉間溢出,再也壓抑不住。
其實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