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2

我忘了,玄禦是個冷血的人,救人這種事,他大概還沒學會。看他消失在爬滿青藤的拱門外,我很受挫,也很不安:懷容可怎麽辦?

蒼塵的小丫頭不知不覺間到了我身後,奶聲奶氣地問:“仙長方才所講的息壤,真的能救我家夫人麽?”

這小丫頭倒是有心。我說:“九天息壤确是先天聖物,想來應該是可以的。”

櫻變得更加認真,大眼睛裏閃着亮光,繼續問:“玄禦上仙就有息壤,對麽?”

我點點頭:“有是有,只不過……诶,櫻你去哪兒?”

我話沒說完,小丫頭已經掉頭朝西院奔去,邊跑邊答:“我家将軍找息壤都找了三百年了,我得去告訴他,息壤就在玄禦上仙那裏!”

我隐約覺得,要出亂子。

執着而強硬的蒼塵,要從清高而冷酷的玄禦手裏搶東西,那真是……我一點都不期待!雖然蒼塵的前身也是應天而生,名震洪荒,但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恐怕他都不是玄禦的對手——玄禦這個家夥,雖然我至今都沒搞清楚他的身世來歷,但僅憑他能獨自封印原始天妖,而師傅也對他禮讓三分,其實力便可想而知。保不齊這個沒心肝的一時惱了,蒼塵就得再轉世一次……

想到這我三兩步攆上櫻,對她說:“方才我同玄禦上仙的講話你是聽到了的,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家夫人,你可信得過我麽?”

小丫頭仰起腦袋看我,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我道:“既如此,我現在便去見你家将軍,息壤的事,我會跟他說。你代我去給玉府真君傳句話,告訴這老頭,若覺自己命太長,在仙府呆得百無聊賴,就繼續私造清合露這等不着調的東西!”

櫻大約見我臉色不好,有些懼怕,應了一聲便朝外去了,月華淡淡,四下裏一片靜谧。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往西院走去。蒼塵這個府邸并不深,只有東西兩院,中間隔了一道花牆。院落不大,沒有玉宇瓊殿,三五間廬舍,栽了很多花花草草,夜色中滿是幽香。

我邊走邊想,住在這樣府邸裏的蒼塵,是個什麽樣的“将軍”?

一入西院,我便有些呆了:院中竟有一汪清潭,幾乎占據了整個院落,月光下湖面閃着粼粼的光澤,沿湖的垂柳随風搖動纖柔的腰肢,拂過嶙峋峥嵘的怪石,地上碎石鋪路,在細草的掩映下,彎彎曲曲地伸向一處精致的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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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圓門處,有些恍惚,對這樣一幕景色竟覺得有些熟悉。

一個低沉的聲音自湖對岸響起:“離顏……”

是蒼塵。他坐在湖岸,靠着一塊黑漆漆的怪石,因為背對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臉,卻明顯感覺到他身上深深的悲痛和落寞。

這感覺讓我有些揪心,開口十分幹澀:“我來,是想看看尊夫人……”

蒼塵沒有說話,他在暗處,看上去像一個虛幻不實的影子。

因為愧疚,我連聲音都沒什麽底氣:“對不起,我其實并非有意傷害她,我是……”

“可不可以過來,陪我坐坐?”風帶着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蒼塵的聲音似乎也是潮的。

我怔了一下向他走去,邊走邊想,蒼塵他對我沒有恨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因為心不在焉,被腳下的石子一絆,險些摔倒。蒼塵閃身而至,将我扶住,耳邊響起他輕柔的聲音:“小心些。”

我掙開他的手道了聲謝。他眸光晦澀,似乎是想說什麽又不便開口。他在長石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說:“過來坐。”

我遲疑着坐在了另一頭,問他:“不知尊夫人眼下……”

他似乎并未聽我講話,自顧自道:“想不到離顏修為精進至此,連我也幾乎不是你的對手。”

我有些尴尬:“對不起,都怪我魯莽。”

“我了解,玉府真君已經把事情的經過都跟我講了,你是無心的,我不怪你。這件事我也有責任,你要的那顆蛟珠在我這裏,是我用玉府真君的把柄跟他換來的,為的是幫懷容養身續命。”

原來玉府真君是因理虧失了蛟珠,自是不敢言明原委。他拿假的蛟珠給我,想來也不脫洗白失職的嫌疑,玉帝追究起來,他便能拿我來頂。我越想越氣,這個老家夥,當真是要不得了。

蒼塵還在自顧自講話:“當初我帶懷容出凡塵,冥府地藏王便曾告誡過,說懷容是人不是神,是人便不脫生死輪回,他日她肉身老損,四大散盡,必入百尺地下,歸于黃泉。于是,我遍尋一切靈根聖藥,為的是保她肉身不滅,精氣不散,不墜生死,免受輪回之苦。”

我說:“聽櫻那孩子講,你苦尋息壤三百多年,對懷容這份癡情,實在是令人感動。”

蒼塵愣了一下:“其實我尋息壤,倒并非全是為了懷容。”

我見他欲言又止,便道:“蒼塵将軍,我無意探尋你的私事,只是聽說九天息壤能修補精元,有感而發罷了。”

他淡淡一笑:“別叫我将軍,我更習慣別人喊我名字。”

我忽然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眼前這個男人,曾是洪荒之主,禦九重天,受萬衆朝拜,錦衣玉帶,叱咤一時。如今卻頂着區區一個“将軍”的頭銜,粗茶簡居于此。和他一樣的,還有孔宣。孔宣本是逍遙散仙,八荒六合任意往來,無拘無束,如今也被一個“大明王”的空銜奪了自由,困在了靈山……有些事,真的禁不起多想,讓人徒生感嘆。

蒼塵注視着湖面,眸如幽潭,深不見底。我看得不忍,說道:“放心吧,我一定想辦法找來息壤,救她生還。”

“離顏,其實我跟懷容,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我只是受人所托照顧她,就這樣而已。”他望着我,竟是十分認真。

這話叫我意外,難道備受稱頌的神仙眷侶,竟是假的不成?只是,蒼塵他為什麽要單單解釋給我?

仿佛是怕我不信一般,他繼續講道:“雖然我确已将懷容當做了親人,卻不是妻子,只不過她跟我的時間久了,外人難免誤會,而我怕她受委屈,也從不解釋,其實我們,從來沒有什麽。”

我不自覺道:“其實,她是很喜歡你的吧?”

“是。”頓了頓,他說,“今天本是她的生辰,她說向玉府真君讨了佳釀,要與我一起慶賀。我卻沒想到,那玉瓶裏裝的,哪裏是什麽酒水……呵,好傻的姑娘。”

“也是好癡情的姑娘。”一個年輕姑娘甘願舍棄名節做這種事,足見她愛蒼塵之深。

“沒想到這事也連累了你,雖然抱歉,但我卻是歡喜的,至少我能再見到你。”他看我的目光很是灼熱,我不自在,便想轉移話題:“恕我冒昧,我有一事不解想要請教。”

他很幹脆:“離顏你說。”

“印象中我們該是素未謀面,也無從交往,而你讓我覺得我們似是舊識,你對我的了解似乎不少?”

他淺淺地笑了,竟露出幾分溫柔:“那你對我呢,我不信會是一無所知?”

的确,丹穴山的鳳王說,蒼塵的前世,是妖皇帝俊,而關于帝俊,我是知道一二的。可對于眼前的蒼塵,我知道的,僅僅是他曾伏魔的功績,以及他是火雲宮的弟子。

可眼前的這個男人,讓我明顯感覺到,他并非在用蒼塵的身份同我講話——作為後世的蒼塵,對我應該更加虔敬,而只有帝俊才可能有如此從容強勢的言辭。

他直視我,眼神中漫出一層溫柔,問:“想不想聽個故事?”

我有預感,蒼塵将會告訴我一些事,這些事和我有關,更可能是我一直求之而不得的答案的一部分。

近來,确切地說是自鬼祖出現之後,我總覺得這日子過得有些不對勁:師傅總是言辭晦澀,玄禦也是一身玄機,老鬼和息壤跟我糾纏不清,我卻摸不着半點門道……這些謎團在我心裏日益糾結,實在是憋屈得很;雖然畢方也曾跟我唠叨過一些我閉關期間發生的事,但它們都是皮毛,我仍然覺得我一定是錯過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個九萬年的斷層。

月光下的蒼塵,眉目柔和了許多。他喃喃地說:“人有記憶,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神,要那麽高深的修為又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不知他此話從何講起,呆呆地望着他。

“我究竟還記得我麽,記得多少?”

我一時蒙住,想了想坦白道:“蒼塵麽,恕我直言,我并無印象;我閉關之前,倒是對帝俊有些耳聞,但也從未親見,所以我對你……”

“不記得我了麽……”他話語幽幽,眸中有絲失落,看得我有些內疚,仿佛我真得是無良忘了他一般,可事實上,我确實不記得我們是相識的。

我幹幹地找詞兒:“你知道,我閉關了九萬年,九萬年嘛是長了點,這麽久不問世事,記性就不好了,對故人有些疏忽,你包涵些吧?”

他沒吱聲。我也覺得,這理由有點牽強。

我提醒道:“你方才,說想給我講個故事?”

他還未及開口,湖對岸卻傳來一個女子焦急的喊聲:“将軍快來,夫人有情況!”

蒼塵一聽,立刻起身道:“有機會再聊吧,我先去看看容兒。”

“我跟你一起!”我着跟在他身後,朝對岸的房舍奔去。

一進房間,便見躺在床上的懷容周身紅光大盛,而她的臉色卻極其蒼白,床頭和床位的續命燈已經滅掉了。

我忍不住問道:“怎麽回事?”

守護懷容的一個丫頭怕得厲害,結結巴巴地回道:“夫人一直都是好好的,可就在方才,續命燈越來越弱,夫人身上起了紅光,這紅光卻越來越強……”

我還沒聽懂,蒼塵卻似乎已經了悟:“是蛟珠,蛟珠怕是要撐不住了……”

我急急問道:“什麽意思?”

蒼塵走至懷容跟前,望着床上的人滿心沉痛:“容兒的魂魄之所以未散,是因為她體內有萬年精煉的蛟珠,是蛟珠在幫着修補精魄。這蛟珠是個靈體,能自煉煉人,一入宿體,遇強則吸收靈力修煉自身,遇弱則釋放靈力補給宿主,可一旦蛟珠靈力耗盡時,它便會大放紅光,在紅光達到最盛時,蛟珠與宿主都将化為虛無,煙消雲散。”

我一驚,終于曉得玉府真君為何會說蛟珠能“反噬”,竟是玉石俱焚麽!

蒼塵束手無策,我不解:“那為何不趕快把蛟珠從她體內取出來?”

“不行,”他說,“蛟珠一旦離體,容兒立時就會魂飛魄散。”

我也楞住了,竟是如此兩難的抉擇!

懷容周身的紅光還在變強,整個屋子被映得如同火海一般。兩個守護丫頭已經哭着跪在了地上,蒼塵眼睛通紅,望着懷容滿臉沉痛。

說不定下一瞬,懷容便會随着蛟珠煙消雲散……

都是我的錯!

我顫抖着去握懷容纖細蒼白的手,豈料,我剛一碰到她的手指,竟覺數股真氣洶湧着從我周身彙聚到指尖,然後流向懷容,源源不斷……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懵懂間,已覺得腦袋開始發沉,身體漸漸覺得虛乏。

蒼塵似乎發覺了我的異樣,憂心地問:“離顏,你怎麽了?”

就在同一時刻,跪在地上的兩個小仙幾乎異口同聲地驚呼:“紅光淡了!”

紅光淡了,是因為我麽?

慢慢地,我無力再握緊懷容的手,身子一歪,倒在了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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