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13
再醒來時,我頭仍然是昏沉沉的,身虛體乏。
叫做櫻的女娃娃守在我床邊,見我睜眼,異常興奮地說:“仙長您果然沒事,太好了!”
我說:“你這小家夥,什麽叫果然沒事?”
她一本正經道:“是玄禦上仙說的,他說您只是暫時昏迷,不會有事的。您救了夫人,櫻早就知道,仙長是好人,一定能救我家夫人的,謝謝您!”
想不到啊,我竟然還是治愈系的神仙?我不無欣喜地問:“懷容她沒事了麽?”
櫻遲疑了一下道:“是暫時沒事了,不過還是不曾醒。求求仙長,您再救救我家夫人吧,您一定有辦法救她的,對麽?”
“我自然會想辦法救她,你放心吧。”
我想下床,起身發現頭發已經散開了,那根系頭發的白色緞帶規規矩矩擺在我枕邊。櫻說:“仙長您睡的時間有些長,我怕您不舒服,就自行為您解了頭發,還望仙長莫怪。”
我笑道:“謝謝你!”
看着她,我忽然很想雪瑞。不知道他和畢方在魚鲮島好不好,是不是也曾想我呢?還有被師傅關了禁閉的翡翠,總是有些心疼她。
我正想着,櫻已經抱來了鏡子和梳子,奶聲奶氣地問:“仙長,櫻伺候您梳頭可好?夫人和白芷姐姐都曾誇我梳的頭漂亮呢!”
我撿了個矮凳坐下:“想不到你這娃娃,還有這些本事。梳吧,讓我瞧瞧。”
櫻聽了,将鏡子在我頭前擺好,之後轉到我身後,煞有架勢地開始了她的才藝展示。
我望着鏡子左照右照,突然覺得,眼前這面鏡子,有些不一般。
櫻拿來的這面鏡子,外表極為古舊,倒是鏡面非常光亮,泛着淡淡的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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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櫻說:“這古鏡雖然模樣差了些,卻是仙氣隐隐,倒是個稀罕物。”
“這鏡子是我家夫人的,據說是個寶貝;我倒沒瞧出什麽稀奇來,只是夫人每天都要仔細擦拭幾遍,寶貝得很呢!”
我再瞧那面鏡子,鏡面的光輝似乎又強了一些,鏡中的影像卻變得有些模糊了,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擦,卻不料只這一下,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鏡子中幹脆什麽都看不到了,白蒙蒙一片,那霧氣層層疊疊,裏面似乎還有一個無限深邃的空間。
我一時驚住,握着鏡子沒了反應。
櫻從我身後歪過腦袋,好奇道:“咦?怎麽沒了影子?”
我問道:“你之前沒見過這種情況?”
她搖搖頭:“不曾見過,夫人也從未提過。莫非這就是鏡子的奇特之處,做什麽用呢?”
做什麽用,她不知道,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我端着鏡子琢磨其中的門道,卻聽門口有人說道:“攬鏡自顧,若是個女子,這情景瞅來便順眼多了。”
這話如此刁鑽,不用看都知道來的是誰!
我把鏡子往桌上一放,躺回床上閉目養神,櫻卻極有禮貌地俯身問好,退了出去。
玄禦道:“看來你确無大礙。”
我打了個哈欠,想翻身,沒翻過去。
“你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呢?我對你,真是越來越有興趣了!”他居高臨下俯視我,面上三分玩笑七分認真。
我瞪着眼說:“別老仗着自己本事強欺負小輩,叫人笑話,快解了我的禁锢!”
“笑話?”他走近兩步,“魚鲮島的人也能用這個詞讨價還價麽?”
我無語。
他動了動手指,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反問道:“我能藏什麽秘密?倒是上仙你,非要我跟着你四海八荒地亂晃,搞什麽玄機?”
他盯着我,仿佛要從我眼睛裏看出點什麽,良久才道:“你能以自身精氣為懷容重生元神,就憑這一點,你便沒那麽簡單!”
“重……重生元神?”我結結巴巴不可置信,這也是我幹的麽?
玄禦道:“蛟珠雖靈,也不過是修補元神,而你卻能以自身精氣為懷容重生元神,所以我懷疑……”
“什麽?”不知為何,我忽然緊張起來。
“我懷疑,你的真身是息壤,不僅因為你有重生元神的特質,也因為……你們太像了。”
我腦子空了一下,我竟會是息壤?怎麽可能!
當初老鬼找上門來,只說師傅騙了他的息壤幫我渡劫,如此說來,我與息壤根本是沒關系的,我的真身,不可能是息壤!
我把這想法說與玄禦,沒想到他卻反問了個不怎麽相幹的問題:“你渡什麽劫?”
我哭笑不得:“我渡什麽劫?我什麽劫也沒渡,八荒六合都知道我是閉關!”
玄禦若有所思,我追問道:“你說我的真身是息壤,息壤不是在你那裏麽?”
玄禦默不作聲。
我又問:“你說我們太像了,是和阿九麽?你說我是息壤,言外之意她也是?”
“我會查清楚你的。”他說完便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想知道自己是誰。
我拾起桌上的古鏡端詳自己,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幕我絕想不到的畫面。
鏡中的霧氣慢慢散去,現出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林中有青石小道,有雅致涼亭,周遭仙氣彌漫。我覺得有些眼熟,仔細再看,竟是鴻鈞師伯的紫霄宮。
正意外時,只見從竹林深處蹦蹦跳跳出來一個小童,約莫四五歲的樣子,穿一身青布衣,手裏揮着跟竹枝,這個孩子竟是……小時候的我?
小童一路蹦跳玩耍,卻忽然在路邊一叢矮竹前停下,他面前橫着一只三足烏,卻是一動不動。
我開始隐隐約約記起點什麽,我想起小時候,師傅經常帶我去鴻鈞師伯的紫霄宮,我最喜歡那裏的一片小竹林,那裏面有各種神奇的生靈,小蟲子,鳥兒,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大約是有緣得聞師伯講道,又受天地精華浸染,它們多半是通了靈性的,時常與我逗趣,好玩得很。
一次師傅帶我去紫霄宮,正趕上師伯開壇講道,八荒六合來了無數神仙精怪,紫霄宮裏一時熱鬧無比。我因為追逐師伯送我的畢方鳥,誤闖進道場,畢方四處亂飛,攪得雞犬不寧,無奈之下,我被師傅帶到了小竹林裏,師傅在小亭子閉目養神,我便在林中玩耍。
我記起那時,我确實見了一只受傷的三足烏,腹部殷紅一片,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很是可憐。我将它抱回紫霄宮的大殿,請師伯的小道童——依稀記得就是現在的昊天帝吧——給它包紮了傷口,之後我日夜守着它,吃飯睡覺也都不離身,整整守了三日,它才勉強能動一下,撿回了一條命。再之後,它慢慢康複,我看着他能蹦,能飛,看着他日漸強壯起來,很為他高興。就為這,畢方到現在也耿耿于懷,每每抱怨我喜新厭舊,有了只三條腿的寶貝,就忘了他那只一條腿的鳥……
我回想着很久很久之前的事,竟不由自主地發笑:小時候的日子,多麽的純真無邪,多麽的有趣……可是為什麽,我會從鏡子裏看到那時候的事?
“離顏。”不知何時,蒼塵已經站在了門口,陽光打在鏡子上,又反在他臉上,有些刺眼。
“蒼塵你來得正好,這鏡子奇妙得很,是怎麽回事?”
他走近我,望了眼古鏡道:“你看到了什麽?”
方才那段影像已經消失,光亮的鏡面映出一身素白的我,和我身後一身黑袍的蒼塵。
我道:“我看到了我小時候的事,”我伸手一比,“那時我才這麽大,若不是方才看到那一幕,我大概就快把那時侯的事忘光了。”
“是不是和一只三足烏的事?”
我很驚訝:“你怎麽知道?”
他輕輕一笑:“那只三足金烏,名叫‘三八’,你給它起的名字。”
我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這些事他是怎麽知道的?
我很小的時候,确曾把島上那些樹精藤怪、蟲精鳥仙都編了號,畢方的編號是“二”,這只受了傷的三足烏來得最晚,排到它這,正好是三十八號……
蒼塵說:“三八在魚鲮島養傷那段時間,你親自喂水喂食,照顧它無微不至,怕它體虛懼寒,夜裏睡覺也把它抱在懷裏,為了助它痊愈,你還偷了道君準備送給女娲大聖的丹藥,被道君罰入涵空洞思過,後來……”
我嘆口氣:“後來,它便不見了,我從涵空洞出來便再沒見着它。我曾向畢方打聽過三八的下落,畢方說它死了,我是不大相信的,我猜想,多半是被師傅逐出島去了。”
蒼塵一笑道:“那只獨腳雞一定沒有告訴你,你剛踏入涵空洞,他便立即跑去找三八打了一架,結果打輸了。”
我仔細想想,我找畢方問話時,他确實一幅挨了揍的樣子,眼角的淤青還沒有散,回話氣鼓鼓的。
我問蒼塵:“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
他臉上的笑容淡去,眸光幽深。
我似乎是一下子頓悟,結結巴巴道:“你,你是……那只三足金烏?天,我救的竟然是妖皇帝俊?”
他輕輕抓起我的手,“離顏,我欠你一份情,前世沒有機會報答,希望此生,我可以還你。”
我怔了一下,待到反應過來,飛快地抽回手道:“等……等等,這太不可思議了,你竟然是三八,是妖皇帝俊?這怎麽可能呢?帝俊是應天而生,想那修為是何等厲害,怎麽可能會傷成那個樣子?況且三界中,又有誰能将他重傷至此,我不相信。”
“也難怪你不信,”蒼塵說,“傷我的是元始天妖。”
我又是一驚。自我出關以來,“元始天妖”這個名字我反複聽到,據說元始天妖乃太元聖母污血所化,暴戾之極,洪荒時殺生無數,幸而被玄禦封印,衆生才得脫難,三界得以太平。
我感嘆道:“想着三……你當時的傷,與元始天妖那一戰,一定是異常慘烈吧?”
蒼塵說:“那時天庭初立,我與東皇太一統領妖族,執掌天界。元始天妖不知受了何人挑唆,自視萬妖之祖,誓要尋我跟太一一決生死……”
我插口:“元始天妖受人挑唆?”
“那元始天妖強則強矣,卻無甚頭腦,只知狠打狠殺,不會在意名頭地位,他此番擡出萬妖之祖的身份,我料想,多半是背後有人挑唆。”
“洪荒真是個混亂的時代……哦,你怎麽會出現在鴻鈞師伯的紫霄宮呢?”
“我是在回金烏行宮的途中遇到了元始天妖,那時我尚未參透河圖洛書的秘密,洛書的威力無法盡數發揮出來,那一戰,我被他傷得很重。我負傷而走,他緊追不舍,無奈之下,我只好轉而奔向鴻鈞道祖的紫霄宮,因為我想,這妖怪再狂妄,也斷不敢闖入紫霄宮行暴,那樣的話,我或許還有生機。豈料我剛入小竹林,還未及趕赴道場谒見道祖,便體力不支了。不過幸好,你在那裏,我想,這也是因緣契機吧,離顏,我們是有緣的。”
我笑了一下,望着眼前高大威武的男人,我還是無法把他和記憶中的“三八”聯系起來,這太難為我了。
仿佛是猜到了我心思,蒼塵開口出奇地溫柔:“你會慢慢習慣我的。”
我更加不習慣,問道:“蒼塵你能否告訴我,為什麽從這面鏡子裏能看到我小時候的事?”
“因為你看到的,是我的記憶。”
我沒聽懂:“你說得再清楚一點?”
蒼塵拿起桌上的古鏡細細撫摸,喃喃說道:“它叫‘明塵鏡’,這裏面封存了我很多的記憶。你方才看到的,不過是我記憶的一部分罷了。”
“為什麽要把記憶封在鏡子裏面?”
“如果有一天,你忽然發覺,你竟對自己的從前毫無所知,你還會不會堅定自己是誰?”
我皺皺眉,聽起來像在說我?
他道:“我曾經以為,我只是丹穴山一只普通的火鳳,得蒙鳳王垂愛,薦我拜入火雲宮門下。六萬年前,赤螭子脫出無間道,引魔軍大舉來犯,我奉師命帥天軍迎戰。當時三位師傅賜了我一面鏡子,用來瞭查敵情,便是這面明塵鏡。也是自那時侯起,每每面對這面古鏡,我總有些恍惚,仿佛我與它本就是熟識的,并且在我腦子裏,時不時會閃現一些細碎的影像,像是我的記憶,很奇妙,也很折磨人。直到三百年前,随着我的修為再次突破,我終于記起了過往種種,記起了前世糾葛,好長時間,我都沒辦法定位自己……後來,我便把一些記憶封存進了這面鏡子,一些能讓我認清自己的記憶,還有,一些我不想忘記的人。”
他這兩世,落差太大,一世萬聖之尊,一世寄人籬下。
“離顏在心疼我麽?”笑容淡淡的,卻藏了落寞。
我低頭:“我以為,這是懷容的……”
“是我送給她的。她初來天庭的時候和阿九一樣,十分懷念凡間的人事,這面鏡子能窺見凡世種種,我便送與了她,只是她無法驅動它,她每日擦拭,也不過是個安慰罷了。”
“阿九?”他跟阿九也有關系的麽?
“她是我前世的一位故人,說起來,你們很像。”
“有多像?”
“幾乎一模一樣,我初見她時,幾乎将她認作了你。”
“哦,玄禦初見我時,也差點将我認做了她……我能不能見見她?”
他的聲音有些發沉:“她已不在這世間,那是前世的事了。”
氣氛有些冷場,我轉而問道:“懷容她還好麽?”
他臉上顯出些許安慰:“暫時沒事了,若不是你救她,剛才那種情況,我真的不敢想。”
“在這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有這種本事,聽起來可笑吧,我最近對自己充滿了懷疑。”
“怎麽這麽說呢?”
“玄禦說我能重生元神,這很不尋常,還問我是誰。一個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的神仙,不可笑麽?”
“離顏……”他又拉我手,我倉皇後退了兩步道:“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給人看見多不好……”
“你在我面前還裝麽?”他笑道,“我們曾經貼身而眠,你忘了麽?甚至還……”
“停!”我深吸口氣,“那是三八啊,是只……鳥,不可同日而語。”
他眼底盡是狡猾:“那離顏現在還避開人洗澡麽?”
“啊?”我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恍惚記起小時候雲緋幫我洗澡,好像三八就停在了浴室的窗棂上……
我恨死了三八這只遭瘟的鳥!
他的聲音輕輕的:“你臉紅了……很可愛。”
我惱道:“偷看人家洗澡可不是什麽好事,這事出去就不要說了。”
他笑:“自然,離顏不願洩露真身,我當然替你保密。”
我嘆口氣,三八變成了蒼塵,還真叫人費心。
他言歸正傳:“對了離顏,我一直想問你,你怎麽會離了魚鲮島,跟玄禦在一起?”
“這個麽……都怪我師傅棋藝不精,棋品又太臭了。”我是被師傅輸掉的籌碼,這真讓人尴尬。
“可是賭輸了,賠了你?”
他怎麽能這麽聰明呢!我說:“至于玄禦為什麽跟師傅要我,我卻不知道。”
“我想我知道。”他道,“他找我談阿九的事,告訴我阿九的真身是九天息壤。我真是遲鈍,要到今日才了解這些,我終于明白昔日她為何會命喪混元金鬥。都是我的錯,沒能保護好她……”
“此時懊悔,不嫌太遲了麽?”玄禦去而複返,隔着門冷冰冰地開口。
真是個刻薄的人,見蒼塵不語,他轉向我道:“走吧。”
“你要帶他去哪裏?”蒼塵先我發問。
“先管好你榻上的姑娘。”玄禦說着邁步走開。
我沖蒼塵笑笑:“他就是那副欠扁的樣子,你別理他。我要走了,你照顧好懷容,我們會再見的!”
“離顏。”他在背後叫我,我揮揮手跟着玄禦出了将軍府。
一路上我想着小時候“三八”的事,那只小小的三足烏,又機靈又乖巧,卻沒想到它竟然是的妖皇帝俊,更沒想到的是,與“三八”的再次重逢,他竟然是以一個落魄将軍的身份。滄海桑田,我忽然覺得,沒有了記憶,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玄禦回頭撇我一眼:“在想蒼塵麽?”
“要你管。”我撇回去,“我們去哪兒?”
“找地藏王。”
一聽他說要去找地藏王,我突然止步。去冥府?那地方比老鬼的冥洞好不到哪兒去。
“怎麽不走了?害怕?”
我不服氣:“笑話!我是覺得,那地方烏煙瘴氣沒什麽好玩的,不去也罷。”
“放心,有我呢。”
這家夥何時變得如此體貼了?我正納悶,他又補充道:“如果你不再惹我的話。”
就知道他不是這麽溫柔的人,我詛咒他一個跟頭摔下九重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