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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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冥界,四下一片陰晦,荒草黑地,鬼霧森森。幾處嶙峋的怪石掩沒在霧中,像一個個面目猙獰的厲鬼窺視着來人。陰氣太重,叫人莫名的不安。

我邊走邊發牢騷:“你說這地藏,好好的靈山不呆,偏偏死守在這麽個鬼地方,有意思麽?”

“聽說他曾發下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他要渡盡衆生,解脫生死,自然常駐于此。”

“倒是慈悲。”我感慨,“要說接引師兄這一門,也都還不差,只除了一只騷包鳥……”

“孔宣麽,”玄禦輕笑一聲,“倒是長了副好皮相,在諸明王裏頭,真是出衆。”

所謂明王,就是佛的“忿化身”。諸佛菩薩的造像大致有兩種,一種是柔和相,寶相莊嚴,喜樂圓融,另一種就是忿怒相,即恐怖相。“明王”大多屬于後者,衆所周知的八大明王,生的一個比一個醜。我曾在凡間見過居于首座的不動尊者的泥身,他全身青黑,四下冒火,左手拿金剛索,右手持劍,呲牙咧嘴的,一只眼睛望天,一只眼睛看地,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騷包鳥平素最恨人家把他往明王堆裏塞,倘若聽到玄禦這麽刻薄的諷刺,非得找他掐一架不可!

我瞪着他的背影,覺得周身漸漸發寒。鼻息間一股淡香若隐若現,這香氣有些熟悉……翡翠身上的味道?

我四下張望,可哪裏有翡翠的影子,入眼竟是蒼茫雪域,生長着一叢一叢的、大片的“蘭花”,只不過,葉片全是銀白色的,晶瑩剔透,如冰似玉,在陽光下光閃耀眼,其上開着零零星星的藍色的小花……我有種異樣的感覺,這真的是冥界麽?想問玄禦,他此刻卻失了蹤跡。

正困惑間,後背忽然一暖,身上已經多了件鬥篷。玄禦眉眼溫柔地站在我身邊,笑着問我:“還冷不冷?”

該怎麽形容他臉上的笑呢?沒有了虛僞和嘲諷,沒有刻薄,眼底盡是濃濃的溫柔和憐惜,跟小時候師傅看我的神情很像。

這樣的玄禦,跟我認識的那個冷酷的家夥反差太大,我連想都想不出來他會有這樣的一面。我望着他,一時呆了。

“離顏?”他在叫我,“能打平蒼塵,卻連這點定力都沒有?”

随着他話一出口,眼前忽然閃過一道白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是他的風刃,在破冥洞的時侯我經歷過的。

明亮而幽靜的雪域消失了,周圍仍然是晦暗無邊,鬼霧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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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是幻象!

那麽溫柔的玄禦……不是真的。

他此刻的神情依然冷峻,帶着絲不屑。

我覺得好笑,我怎麽會出現那樣的幻覺?他怎麽可能會有那麽體貼的舉動,那麽溫柔的笑容,而我居然會因為這樣一個假象,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居高臨下俯視我,言語輕慢:“看到了什麽,方才一副花癡的樣子。”

我白他一眼:“沒什麽。剛才的幻象是怎麽回事?”

“從你跟蒼塵交手來看,你的修為并不低,怎麽卻在它面前失了心智?”

“誰?”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透過氤氲的鬼霧,見到不遠處影影綽綽,似乎藏着一個龐然大物。待到霧氣漸漸移開,我驚呼:“是它!”

“是它,被鬼祖從凡間移到冥界的梓桐!”

我手一翻,一點真火已經躍于掌心。

玄禦問:“你幹什麽?”

我答道:“就因為它,我被困在冥洞幻境中好幾天,受盡老鬼摧殘,之後又被你的風刃所傷,到現在都沒完全康複。這會兒陰魂不散的鬼樹又來消遣我,我非一把火燒了它不可!”

他輕笑道:“你這點火,比紅蓮業火如何?”

呃,不如。

他揮了揮衣袖,陰霧散開,幽冥梓桐龐大的身軀漸漸現了出來。它究竟有多大呢?遠處的枝桠還隐在霧中,近處的枝條像虬龍一樣猙獰強壯,陰森可怖。

玄禦道:“當初鬼祖将它移至此處,它肆無忌憚地劫擄了無數的地獄亡魂,閻羅王一怒之下,曾動用業火來燒它,那幾根便是被業火吞噬了靈氣的枯枝,不可再生。”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層層疊疊的葉片之下,幾條光禿禿的枝桠通體焦黑,毫無生機。

“紅蓮業火何等厲害,就只毀了它幾條枝桠麽?”

“聽老鬼講,倒也并非如此。梓桐樹雖難對付,但還不至于連業火也不怕。只是那場大火,被匆匆現身的地藏熄了。”

“為什麽?”我認為像梓桐這等惡習難改的鬼樹,一把火燒了幹淨,省得它害人。

“梓桐樹吸納了無數亡靈,若要動用業火将它焚毀,那些無辜的亡靈便将灰飛煙滅,不得往生。地藏不忍,幽冥梓桐這才幸免于難。”

我瞅了瞅手心的小火苗,又望了眼繁茂的梓桐樹,嘆了口氣。

“誰在那裏?”玄禦問。

一個白衣少年突然在十丈之外現身。那少年眉目清秀,身量颀長,瞧着樣貌倒是與我師傅相仿的年紀,只不過神仙不比凡夫,我師父年歲已不可盡數,這少年的年紀麽,也不好說。他徐步上前,拜道:“兩位上仙有禮了!”

這少年仙氣隐隐,絕不似這鬼域中人。我望向玄禦,他雙目如鋒道:“白澤麽,你不在昆侖山上,來此何幹?”

眼前這個竟是洪荒名獸白澤!我說麽,也是個披綠葉的老黃瓜。傳說白澤能知曉過去未來,更識得天地間自然而生的一切神仙精怪,端的是博學多聞。

白澤一笑,居然露出倆酒窩:“西牛賀州有子虛國,明日國君降世,我來迎駕。”

我挺好奇:“一國之君秉承天命,該有仙籍才對,怎麽倒從這冥界出?”

白澤答道:“上仙說得不錯,這位國君原是有仙籍的,只因犯了錯,在無間地獄受盡磨砺,今日劫滿,該享一世富貴。”

玄禦對這國君的事似乎毫無興趣,卻指着我問白澤:“你可識得他的真身?”

真身神馬的,雖然我也迫切想知道,但被旁人肆無忌憚地挖掘,卻不舒服。我翻着眼睛瞪白澤,他笑道:“上仙見諒,我只知道兩位仙根極厚,至于真身……恕白澤愚鈍,看不出來。”

我松了口氣,同時又有些失望。

玄禦盯了他片刻道:“請便。”白澤拱手告退。

我不滿道:“你找地藏王,就是想知道我是誰?連白澤都看不出來,找他有用麽?”

他漫不經心道,“別自作多情,我找地藏不是為你。”

他連飯諷刺我,我一咬牙甩出一點真火,心想燒不死他,燒了他的衣服也解氣。卻不料那點真火彈在他身上并沒燒起來,剛觸及襟身就自動熄了。

他頭也沒回地說道:“若是陸壓的離火,或許值得我躲躲。”

真氣死我了!

關于冥界的景況,我僅僅是從西方教的典籍中讀過一些,偶爾聽畢方講講其間典故,也多半是為了消遣。雖未親見,但我對它的印象卻是不好的,覺得那裏多是生平作惡、缺少福報之人的最終歸宿。及至身臨其,我才知道,所謂冥界,并非全是惡鬼,也有不少善魂,三教九流,與世間無異。

真正恐怖的去處,是地獄。我跟玄禦隐身而入,從寒冰地獄一直到阿鼻地獄,伴着一路哀嚎,那些背負業力的苦鬼或困堅冰、或遭碾壓,或就湯镬,慘不忍睹,及至第十殿轉輪王座前時,我依然心有餘悸。

轉輪王是個紅面鬼帝,正在發落一個鬼犯,那鬼犯年輕瘦削,衣衫褴褛,周身膿瘡,披頭散發地倒在地上,散着惡臭。

我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

轉輪王喝道:“紫印,你可悔悟?”

那鬼犯閉目不答。

轉輪王又問:“于凡歷來算,你被鎖八熱地獄已有數萬年,你所救之人也已輪轉萬世,早已不記得你了;而你數萬年來,承受割剝烹煮、斫刺碾壓之刑,始無間斷,骨肉皆已糜爛,你還不悔悟麽?”

那個叫紫印的鬼犯費力睜了睜眼,沒想到他那雙眼睛,竟是出奇得清澈明亮。他笑了,又慢慢阖上,那笑容平靜而恬淡,像個帶着美好心事入夢的孩子。

我想不出這樣一個人,會犯什麽錯淪落至此。

轉輪王突然大喝:“什麽人在大殿,請現身!”

被發現了麽?我索性現身去扶倒在地上的紫印,他睜開眼,見到我眸光忽然亮了一下,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左右與我拿下!”轉輪王一聲大喝,十幾個鬼差呼啦啦圍了上來。

“放肆!”我這一喊,衆鬼差一時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齊齊望向轉輪王。

“拿下!”轉輪王又是一聲大喝,那些鬼差得令,紛紛舉着鎖鏈和鬼叉又撲了上來。

這些小蝦米我還不放在眼裏,三兩下放倒,回身時,望見玄禦正在角落裏皮笑肉不笑地看戲。我瞪了他一眼,他笑得更加不懷好意。

此時,我忽然感到背後勁風襲來,猛回身,便見一輪光燦燦的法|輪直打面門,金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

我恨玄禦,他明明預見了危險,非但不救,更不加提點,是要眼睜睜看我死麽?

就在此時,地上的鬼犯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翻身而起擋在了我面前。金輪卷起的勁風在他身上劃開了數道口子,鮮血浸透了他破爛不堪的衣衫,片片殷紅。我想推開他已經來不及。

這法|輪,是在轉輪王即位時,應天感而生。轉輪王曾憑借此法|輪降伏四方,領四大洲之陰魂。凡法|輪襲中者,屍骨無存,魂飛魄散!

我聽到紫印費力地擠出幾個字:“我不後悔……”我心裏又急又痛。

千鈞之際,不料那法|輪卻不再逼近,雖然依舊是殺氣騰騰。它懸在眼前,仿佛被某種力量阻隔住。紫印晃了晃,倒了下去。

轉輪王大喝:“是什麽人阻攔本座?請現身!”

玄禦神情冷峻,翩然走近。顯然他的出現,比我的出現更讓轉輪王意外,他怔了一下,随即收了法|輪,上前道;“敢問尊駕名號,來我地府有何貴幹?”

玄禦仿佛沒有聽到,反問道:“地藏在哪裏?”

這紅面鬼是個一根筋,見玄禦不回答,又問:“請教尊駕名諱?你二人擅闖地府,阻攔執法,擾我秩序,所為何事?”

我還是頭一回遇到紅面鬼這樣不開眼的。我沖他嚷:“你這鬼王,你快叫地藏出來,惹惱了這瘟神,你這殿裏一幹大小全得完蛋,連鬼都做不成!”

玄禦斜眼看我,我裝作沒瞧見。

轉輪王稍作猶豫,答道:“尊者去了幽冥血海,不在這裏。上仙有事,我可代為轉達。”

“幽冥血海……”玄禦喃喃重複着,若有所思。

紫印忽然吐出一口血,神情痛苦異常。我叫了他兩聲,他沒反應,我沖轉輪王喊:“他會不會死啊,你先救他!”

轉輪王平靜地說:“八熱地獄中的鬼犯,即使骨肉糜爛,風吹可生,他們該受無間苦痛,不會輕易死。”不會死,可是會生不如死。

玄禦問:“他去幽冥血海做什麽?”

“再次請教上仙尊號?”紅面鬼一根筋得很。

玄禦眉峰微蹙,盯着他不發一語。

殿外忽然有人高喊:“轉輪王失禮了,不識得貴客!”話音未落,白澤已進殿,他一指我,“這位,是北海魚鲮島離顏上仙,論輩分,你該喚他一聲‘小師叔’的。”

“啊——”紅面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望向黑漆漆的穹頂:“不敢當,小師叔本事了了,險些被人當頭打死……”

轉輪王撲通一聲跪下:“小輩不識尊長,唐突驚駕,請小師叔責罰!”

“責罰?”我低頭看他,“責罰就不必了!”我一指紫印,“放過他吧!”

“這……”轉輪王有些為難。

我把他拉起來:“我知道,你是個鐵面無私的,我擅闖地府,阻攔執法,擾亂秩序,按你地府的規矩,該怎麽罰就怎麽罰,你定吧。”說完我繼續看穹頂。

白澤哈哈大笑:“都說魚鲮島的‘小師叔’打小是個不講理的,我今兒才算見了!轉輪王,所謂法理不外乎人情,那紫印也受了數萬年的酷刑,天大的錯也罰得差不多了,今天既有貴人相救,也是天命,你就做個順水人情吧!”

紅面鬼王猶豫了一下:“既如此,晚輩尊小師叔教誨。紫印,你厄運得脫,苦盡甘來,本王準你轉世,即日起造冊登記,送呈酆都,你當感念天恩,好自為人!”

我扶紫印坐起,對他說:“雖然我不曉得你犯了什麽樣的彌天大錯,要在八熱地獄受這等酷刑,但我相信你本性不壞,尤其是剛才,你甘冒魂飛魄散之險救我,我很是感激你。”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我,眼中漸漸冒出了淚花,嘴唇顫抖着,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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