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最後的時光
最後的時光
那青衫少年眉眼帶笑,打湖邊緩緩起身,沐了一層細碎的陽光翩然而來,瞧着溫暖灑脫。有那麽一瞬,我竟想倘若我最初遇見的不是冰塊臉,而是這張笑靥如花的面孔,會否過的輕松一些?
正想着,如花他已來到跟前,玄禦緊随其後,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眸色卻不大輕松。兩人分開落座,青衫盯着鴻蒙劍的笑意更濃,開口幾分玩笑幾分認真,聲音懶懶的,卻極好聽:“本來嘛,我對這把劍沒什麽興趣的,不過聽了你的故事,便有了那麽一點點。”他伸手拿劍,手指修長幹淨,只是不如玄禦用慣了劍的手看起來更有力量。
青衫端詳着鴻蒙劍,似笑非笑道:“這劍上纏的,便是那長眉老道送你的頭繩吧?”
玄禦若有所思道:“那日我斬下他一縷長須,他便将那截斷須化作這條錦帶送我,我不要,他卻說早晚我會用得到。這樣想來,他似乎早有預見。”
青衫笑笑:“你被他耍啦!那老東西我是知道的,瞧着他道貌岸然,實則一本假正經!他肚子裏的花花腸子可多着呢,就連鴻鈞不也着過他的道麽!不過我就不一樣啦,數年前他來我這島上,誇我這山清水秀靈氣氤氲。我一眼便瞧出這老東西想在我這裏動手腳,被我趕出去了……”
“趕出去?”
“額,送出……請出……哎呀是騙出去的好吧,你還真是沒意思!”青衫頓了頓道,“不說他,說這把劍,你為何要帶着它來找我?”
“他叫我來的。”
青衫愣了。
玄禦補充道:“他說你有辦法淨化這劍上的煞氣。”
“他放屁!”青衫不忿道:“我就知道這老東西沒安好心!他讓你把如此兇煞的劍帶到我這裏是什麽意思?嫌我這安穩得太久了吧?我告訴你,我沒那本事淨化它,就算有,老子也不幹!拿走拿走拿走!”他說着把劍塞進玄禦懷裏。
玄禦抱着劍默不作聲。
青衫歪着頭瞅了他片刻道:“那個……傷心啦?”
玄禦擡眼看他,青衫問:“你是為這把劍呢,還是為這把劍的主人?”
“沒有區別。”玄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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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有區別!”青衫又把劍從他懷裏拿回去,斬釘截鐵道:“這決定了對它的處置方式。我再說明白點,你若只是想解決這兇邪的煞氣,免得它禍害世間,索性連劍一并毀去!若你在乎的是這把劍的主人,對待這麽一件遺物,倒是有點麻煩……”
玄禦盯着鴻蒙劍良久,說道 :“從我将它拿在手裏那一刻,他已經是我的劍了。”
“什麽意思?”
玄禦正視他一雙晶亮的眸子,反問道:“難道你肯毀去自己的斬仙葫蘆?”
“哈哈哈!”青衫大笑起來,“你還真是嘴硬!我突然有點好奇,你這擰巴的性子,面對雪姬要如何說出那些軟言細語”說罷又繼續哈哈大笑起來。
在他肆意的笑聲中,玄禦淡淡說道:“我從未說過那樣的話。”
青衫的笑戛然而止。他愣愣地望着玄禦,慢慢伸出大拇指:“硬功夫!”話音方落,就見他突然閃身,避開迎面打來的一道寒光,笑道:“這就惱啦?好不禁逗!”
玄禦冷冷道:“說正事,要怎麽做才能淨化這劍上的煞氣?”
青衫慢悠悠坐回去,說道:“他真應該順道教教你怎麽求人。”
“你要什麽?”
青衫嘴角上揚,緩緩吐出幾個字:“我要這把劍。”
玄禦一怔。
青衫笑着重複:“如果我能将其淨化,這把劍歸我!”
玄禦竟然笑了,他取回鴻蒙劍,起身道:“他雖未說過怎麽求人,卻曾說過這島主是個無賴!”言罷轉身離開。青衫笑着叫道:“想通了再回來!”
就這樣,我跟着玄禦重新回到了紅塵亂世。他的心事似乎更重,常常對着鴻蒙劍默然發呆。而我的日子也并不好過,大部分時間我需要應付身上的煞氣。劍身上得這條錦帶的确不凡,它能夠将煞氣禁锢在劍身中而不外洩,讓我省出一分力氣來,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慢慢淨化這些煞氣。當然這對我的傷害也極大,它同時也封印了我,在這方寸之間,我除了和這兇煞之氣糾纏,不斷地消耗自身精元之外,什麽也做不了。
我有時也會想,會不會有一天玄禦想通了,便将我交給那個不知名島上的青衫少年。盡管曾有那麽一瞬,我覺得那少年有張溫暖無害的臉,但瞧他的作為,絕對是個精于算計的主兒。不曉得我落在他手中,會是何結果。潛意識裏,我其實并不希望玄禦會那麽做。我寧肯犧牲自己去淨化那些煞氣,可能這個過程會很漫長,很痛苦,也可能終有一天我會熬不住,但若天數如此,我認。
有時候,我也會因為玄禦一些不經意的小動作而産生出錯覺,譬如他望着鴻蒙劍略帶心痛的目光,譬如他的手指輕柔地在劍身上撫過,再譬如他在青衫面前嘴硬的回答。每每這個時候,我心裏都會不自覺地顫一顫。可一想到雪姬,又會覺得那些小悸動是多麽的虛幻可笑,又是多麽的可憐。
可是青冥從來不需要憐憫。
從島上離開之後,玄禦似乎在找什麽,去的都是些是非之地,比如巫妖大戰的修羅場,他在暗處冷眼旁觀,直到硝煙散盡,再飄然離去。終于有一天,我知道了他在找什麽。
在一片方圓數十裏、烽火未燼的戰後廢墟上,無數戰死的亡魂飄飄蕩蕩,無所歸依。假以時日,他們要麽消散于洪荒,要麽成為兇邪煞氣。突然,這些亡靈竟開始朝一個中心快速地彙聚過去,那裏很快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無數的亡靈被吸了進去。很快整個沙場上再無一個亡魂,只有袅袅的烽煙慢慢飄散。
在那片漩渦的中心,只剩下一只光潔溫潤的玉瓶,安靜地挺立着。那些亡魂,竟是全被它吸收了去。
一道渾厚卻略顯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帶了些許笑意:“好一個執着的玄禦啊,我猜到你會找來這裏。”随着話音落下,一個白袍老者現身了,那兩條直垂到他胸前的雪白長眉尤為紮眼,面龐雖老朽得猶如枯木,一雙眸子卻晶亮有神,在萬千屍骨中散發着強大祥和的氣息。那只白淨溫潤的玉瓶此刻已被他托在了手上,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柄佛塵。
我想起了玄禦和青衫對話中的那個長眉老道,隐隐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他。
長眉道人笑盈盈望了望玄禦手上的劍,說道:“走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事實上,他也沒把玄禦帶到什麽好去處。在一座山腳下的矮小茅屋裏,長眉道人盤膝而坐,對站在門口的玄禦道:“論雅興我是沒有,這裏也比不得你的幽園,但總可一坐吧?”
玄禦躬身而入,在他面前盤膝坐下,将鴻蒙劍擱在兩腿之上,對着長眉道人道:“你早料到有今日。”
長眉呵呵笑道:“今日你既如此執着于此劍,不肯将它留在島上,昔日又何必那麽絕情呢?”
玄禦沉默不語。
長眉道:“大道萬千,我豈能全然參破?不過是順天而為,總是差不到哪兒去。你不肯舍掉這把劍,我也無從相助,須知那是消解煞氣的唯一辦法。”
“舍掉這把劍?是讓它和混元煞氣一并消失麽?”
“舍得舍得,不舍如何得?你怎麽也如此看不開?”長眉一雙眼睛如勾似劍,似乎要望進玄禦心裏去:“你如此執着,是對她心存愧疚?還是已然動心而不願承認?”
我聽得心裏揪了起來,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
玄禦眉峰微動,卻沒有回答。
長眉道:“這又何苦?”
“在丹穴山,為了不使我被混元煞氣所傷,它曾硬生生将我彈開……這把劍,有它自己的意志。”
“靈寶帶有主人意願并不稀奇,但它此刻已不比往昔。優柔不決,是會有大麻煩的。”
見玄禦猶豫不決,長眉所幸閉目打坐,也不再言語。茅屋裏突然變得出奇的安靜。玄禦靜坐了片刻,拿起劍出了茅屋。
他并沒離開,只是撿了一處遠離茅屋的長石默坐良久,之後又躺了上去,鴻蒙劍被他按在胸前,他望着夜空中零零散散的幾顆星,不眠不語。
我心裏五味陳雜,我知道他在猶豫。
長眉的意思,是要我和這混元煞氣同歸于盡。盡管這樣的結果我之前也是有所準備的,但此刻真的面臨抉擇,我心裏竟全不似之前那樣能想得開。玄禦遲疑不決。與其說我不想死,倒不如說我不想就這樣離開他。
我聽到他輕聲說:“雪姬,她什麽也不是。因為一個幻象,你竟傻到負氣地去找元始天妖拼命……”
我心裏猛地震了一下!他說雪姬什麽也不是……那個清靈聖潔、如雪域般純淨的姑娘,那個讓我在數百年裏無法釋懷、甚至自我否定過的姑娘,居然什麽也不是。莫名的,我只是覺得無比滄桑。
玄禦依舊絮絮道:“世人都說青冥已逝,我曾想,若你還活着,依着往日的脾氣,定是要來找我的吧。可這數百年過去了,我沒有等到。”他輕輕摩挲着劍身,掌心的溫度傳來,我心裏莫名的酸澀。他的聲音輕飄飄的,“直到看見小九紅着眼睛,拿着魔氣森森的鴻蒙劍拼了命去殺元始天妖,我才覺得,也許我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就連這把劍,也留不下。”
那一夜,是那一世裏我和玄禦最後的時光。他告訴了我一個困擾我許久的真相,只是我仍不能更确切的明白他的心意,并且再沒有機會去證實。
天亮之前,他将鴻蒙劍輕輕放到了長眉道人的身旁,然後翩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