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賀枕書陪着裴長臨在路邊歇了好一陣,才扶着人慢慢往家裏走。
重活幾世,他對裴長臨的病了解得很。
這人是先天不足,心氣虛損,尋常湯藥很難根治。如果從小就好生調理或許能有一線生機,可惜這僻壤山村找不出什麽好大夫,這些年裴家盡力求醫,卻收效甚微。
如今的裴長臨身子虧空得厲害,湯藥難以回天,正因如此,裴家才會選擇辦婚事沖喜。
不過,沖喜自然也是沒用的。
否則賀枕書就不會這麽三番兩次的重回過去。
裴家在村子最西邊,新修的瓦房外有石頭泥塊砌成的圍牆,門口種着一棵高大的槐樹,據說比裴長臨祖父的年紀還要大。
二人走到門口,聽見虛掩的院門內傳來了聲音。
“怎麽又沒把栅欄關好,雞都跑出來了!”
尖細的女聲伴随着院子裏的雞飛狗跳響起,大黑蹭地躲到賀枕書身後。賀枕書眨了眨眼,猶豫地看了眼身邊的人。
裴長臨的表情也有些遲疑,不等他們做出反應,院門忽然被人打開。
出來的是個瘦瘦高高的漢子,莊稼漢打扮,模樣生得不差。他懷裏抱着個木盆,裏頭滿滿當當放着還沒來得及洗的髒衣服。
“哎喲!”
他出來得有些倉惶,被門檻絆了一下,随後才注意到站在門口的兩人:“回來啦,你們——”
一只草鞋從院子裏扔出來,漢子躲閃不及,被正正砸在後腦勺上。賀枕書連忙拉着裴長臨往旁邊躲,省得被院子裏那位的怒火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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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只草鞋緊跟而至,漢子連忙躲開,沖裏頭喊道:“媳婦,我去溪邊洗衣服,你別生氣了!”
說完,急匆匆跑了。
賀枕書:“……”
“每次做錯事就跑,混賬東西,說你幾次了——”女人斥罵着追出來,話還沒說完,看見站在門外的兩人,又止了話頭。
裴長臨彎腰撿起落在他腳邊的草鞋,遞過去:“阿姐,消消氣。”
裴木匠生有一兒一女,面前這個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是裴長臨的親姐姐,裴蘭芝。
裴蘭芝比裴長臨大了三歲,今年剛滿二十。她五官秀氣卻不顯柔弱,眼尾微微上挑,生氣時柳葉似的眉緊蹙起來,模樣兇得很。
裴長臨從小身子不好,裴木匠又要走村串巷的做活,家裏大大小小的瑣事,乃至田間的農活,都是他這位阿姐在料理。
在他們年幼時,裴長臨沒少因為生病被人欺負,都是裴蘭芝去幫他出頭。日子一長,裴蘭芝養出了如今的潑辣性子,整個下河村沒人不知道裴娘子的厲害,沒人敢招惹她。
只有面對裴長臨時,她的脾氣才能收斂幾分。
聽了裴長臨的話,她神情稍稍緩和,接過對方遞來的草鞋,小聲嘟囔一句:“再這樣我遲早休了他。”
剛才那漢子,是裴蘭芝的夫婿。
村裏的女孩長到十五六歲就會嫁人,裴蘭芝漂亮又能幹,當初其實有許多人上門提親。
可她性子要強,受不了那些還沒過門就說着要她伺候這伺候那的丈夫公婆,加上要料理家務,照顧病弱的弟弟,始終沒有答應。
就這麽耽擱到了十八,村子裏的閑言碎語越來越多。
裴蘭芝性情潑辣,聽不得這些,成天與人吵架。吵着吵着,便放出話去,這輩子都不嫁人,要招個入贅的夫婿回來伺候她。
她這其實不完全是氣話。裴家人丁單薄,裴長臨又幹不了活,她要是嫁了人,全家的擔子都得落到她爹一人肩上。
而招個能幹活的夫婿,不過是吃飯多張嘴,勞動力足足翻了一倍。
裴蘭芝沒要她爹出一分錢,自己用這些年縫荷包賣草藥編草鞋攢的家底兒,還真給自己從鄰村招了個贅婿。
“長臨臉色怎麽這麽差,別站着了,快進屋躺着去。”裴蘭芝的聲音拉回了賀枕書的思緒,他剛想應,後者又絮叨起來,“是不是又喘不上氣了,他剛能下床,你帶他走那麽遠做什麽?”
賀枕書沉默了。
今天天氣好,他原本只是想帶裴長臨在附近走走,曬曬太陽。而剛才分開前,他也清楚交代過,讓裴長臨在路邊歇一會兒,他帶大黑去溜一圈。
誰知道這人會跟着他跑村外去。
總不能是……怕他被人欺負了吧?
賀枕書心裏閃過這個念頭,卻見身旁的人搖了搖頭:“沒去太遠。”
“出去這麽久,還沒去太遠呢。”裴蘭芝瞥了賀枕書一眼,冷哼,“你就護着吧。”
她轉身進了院子,賀枕書也扶着裴長臨走進去。
雞圈的栅欄還沒關上,七八只雞在院子裏撒着歡到處跑,被大黑一只一只趕回圈裏。
裴蘭芝坐回屋檐下繼續編草鞋,随口道:“藥已經熬上了,你去廚房盯着點火。爹這兩天去走村回不來,中午就我們幾個,随便炒兩個菜吃。”
這話自然是對賀枕書說的。
小病秧子廢物得很,走兩步都要咳血,家裏沒人會使喚他幹活。
賀枕書應了聲好,扶着裴長臨繼續往裏走。
繞過主屋門廊,後方有一個小院,是裴長臨住的地方。
這病秧子平日裏需要靜養,因此裴家在蓋新房時,特意給他單獨修了個院子。
清淨是清淨,就是有點冷清。
賀枕書扶着裴長臨進了屋。
這屋子不大,陳設極簡,空氣裏彌漫着新木與草藥的香氣。半塊粗布簾隔絕內外兩室,屋裏屋外,一眼就能望盡。
賀枕書還想把裴長臨扶回床上,後者卻輕輕推開他,話也不說,自顧自進了裏屋。
賀枕書:“……”
罷了,這人除了他姐他爹,對誰都是這副冷冰冰的樣子。要是事事計較,前幾世他就被氣死了。
他懶得搭理這小病秧子,轉身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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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在主屋另一側,一進去便能聞見濃濃的草藥味。賀枕書搬了個矮凳坐在火爐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起火來。
裴長臨現在吃的藥是鎮上醫館的坐診大夫開的,效用談不上好,只能拖延時間。而根據賀枕書前幾世的經驗,這藥至多能讓他再活不到三個月。
但也不是全無辦法。
賀枕書在心中思忖着接下來的計劃,餘光卻瞥見有人正在看他。他略微偏頭,從廚房敞着的門看出去,看見了坐在院子裏編草鞋的裴蘭芝。
發現他往那邊瞧,後者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
賀枕書低下頭,沒有理會。
對裴家人來說,這只是他嫁進來的第三天,裴家人對他有所防備,這不奇怪。
賀枕書是雙兒,外表雖是男人,卻擁有生育能力。雙兒地位低,尋常人家若生了雙兒,都要從小學習家務女紅,學習如何伺候夫君,以求未來能嫁個好人家。
可賀枕書沒有學過這些。
他爹從小教他的,是讀書寫字,習文作詩。
那些年,靠着他爹城中第一書商的關系,賀枕書時常出沒于各類清談詩會。就連官學裏的先生都說,若非當朝女子雙兒不得入仕途,以賀枕書的天賦才氣,恐怕不會比前些年那六元及第的新科狀元郎差多少。
可惜,再如何飽讀詩書,那雙握慣了紙筆的手到了這田間地頭,不會洗菜做飯,不會鋤地喂雞,被好生嫌棄過一段時間。
好在雖然嫌棄,裴蘭芝仍然耐心教了他不少東西。這麽幾世下來,除了做飯實在學不會,大部分農活賀枕書已經不在話下。
約莫大半個時辰後,湯藥熬好,賀枕書端着回了屋。
裴長臨已經睡着了,屋子裏靜悄悄的。賀枕書輕手輕腳地來到床邊,把湯藥放在床頭的凳子上。
任何人病成這樣形銷骨立的模樣,其實都不會好看到哪兒去。
但裴長臨的模樣仍然十分英俊。
臨近正午,陽光被窗框切割開,在那蒼白的臉龐投下陰影,仿佛有一層暖絨的絲綢,将人細細包裹起來。
賀枕書趴在床邊,盯着對方纖長漆黑而又根根分明的睫毛,有點出神。
如果不是個病秧子,這人的長相其實很讨人喜歡。
沒人會不喜歡長得好看的人。
可惜……
就在此時,裴長臨忽然低吟一聲,側身蜷起了身體。他的手用力按在心口處,呼吸困難般急促地喘息幾下,眉宇緊緊擰着。
裴長臨心氣不足,時常心悸疼痛。
賀枕書不是第一次見他這樣。他連忙把人拉起來,手臂穿過腋下,以一個不會壓迫到胸腔的姿勢将人摟住。
“別怕,深呼吸。”
賀枕書語氣有點急切,手掌順着對方背心一下一下用力撫摸。他側臉靠在裴長臨肩頭,緊緊摟着那具顫抖不已的身軀,感覺到就這麽一會兒工夫,對方已經出了一身虛汗。
不知過去多久,懷中的身體才慢慢放松下來。
賀枕書把人放開。
裴長臨已經清醒過來,看向他的視線有些疑惑:“你怎麽會——”
這法子是村裏一位過世的老大夫教的,裴家人幾乎都會。至于賀枕書嘛……自然是前幾世瞧見裴家人做過,自己學的。
他知道裴長臨想問什麽,連忙岔開了話題:“先喝藥吧。”
他端起藥碗遞到裴長臨面前,後者似乎猶豫了一下,卻沒再繼續追問,接過來仰頭一口氣喝了幹淨。
然後就被苦得眉宇緊蹙,嗆咳兩聲。
賀枕書噗嗤笑了出來。
外人都不知道,裴長臨其實很怕苦,聽說小時候喝藥還會偷偷掉眼淚。
賀枕書這聲笑未經掩飾,裴長臨擡起頭,面無表情看他。
“咳……沒笑你。”賀枕書清了清嗓子,從懷裏摸出早準備好的東西,塞進對方嘴裏。
裴長臨一愣。
“是前幾天的喜糖,我偷偷藏下來的,甜嗎?”
裴長臨神情還很憔悴,整張臉蒼白得幾乎沒什麽血色。他垂眸不答,賀枕書也沒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躺着吧,我去燒水給你擦擦身子。”
他說完,端着空藥碗出了門。
房門開了又合,屋內只留下裴長臨獨自一人。
甜滋滋的味道中和了滿口苦味,裴長臨擡手碰了碰方才被賀枕書喂糖時碰到過的嘴唇,眼眸垂下,不知在想什麽。
半晌,他拉過被子,翻身面向床榻內側。
屋內飄散一聲極淺極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