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裴家是木匠營生,家裏最不缺的就是木頭。每到秋冬季,裴木匠都會雇一批人進山伐木,那時候天氣幹燥,樹幹水分少,容易出好料子。

只要不遇上哪家蓋房做大件,這麽一屋子木料能用一整年。

而做木工剩下的木屑廢料,大多都堆在廚房邊的簡易小棚裏,是用來燒火的。

賀枕書進廚房生火燒水,剛把水燒上,就聽見外頭院子外頭傳來了吵鬧的說話聲。

“哪有你們這麽欺負人的?你家那小畜生要是看不住,倒不如別養了,宰來炖了給大家分着吃!”

裴家院外站了個婦人。

她插着腰,扯着嗓子叫罵,引來許多人在旁圍觀。

裴蘭芝倚在門邊,聽言卻彎了彎嘴角:“劉家嬸子,劉三叔是腿摔斷了,還是手摔斷了?怎麽被我家大黑吠兩聲,吓得連門都不敢出了,要你來替他出頭?”

“你——”

“再說了,我家大黑平時乖得很,從來不吠人。”裴蘭芝道,“你不如回去問問劉三叔,是不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狗都看不下去了!”

她最後這句話拖長了音調,惹來旁邊一陣哄笑。

那劉家嬸子臉一陣紅一陣白,又有人道:“劉老三怕不是真說了什麽,我前幾天還聽見他說裴家的不是呢。”

“就是,他還說裴家小子短命!”

“難怪狗要吠他,那狗有點靈性的嘞!”

劉家嬸子臉上徹底挂不住了,狠狠罵了聲“你等着”,便氣沖沖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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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蘭芝關了院門,轉過身,看見賀枕書站在她身後。

“阿姐……”

賀枕書張了張口,裴蘭芝往院子裏走,随口問道:“劉老三又在背地嚼舌根了吧?”

賀枕書點點頭:“嗯。”

“那你做得對。”她進了廚房,瞧見竈上燒沸的水,幫着賀枕書拿了木盆把水倒出來,“長臨脾氣好,以前村裏那些小孩欺負他,他都忍着,說他不是,他也忍着。我可忍不了。”

白汽從木盆裏騰起來,裴蘭芝站起身,終于露出點笑意:“以後你也別忍,有事阿姐給你擔着,知道不?”

.

賀枕書端着熱水走進後院。

卧房的窗戶被推開半扇,那原本該在床上躺着的人,如今卻坐在了窗邊。裴長臨手裏握了一把極輕薄的鑿子,從木料上輕輕刮下一小片木屑。

這便是做木工剩下那些邊角料的另一個去處了。

木工是個精細活,不僅費力氣,還費心神。因此,裴木匠原本不希望裴長臨也碰這些。

可抵不過這人喜歡。

最初只是在他爹做活時蹲在旁邊看,後來便開始從棚子裏摸點邊角料,自己偷偷上手做。

第一次做,就做出了一把極精巧的魯班鎖。

就連裴木匠都沒想到,這個連斧頭都拿不起來的病秧子,竟有着超乎尋常的天賦。

從那時候起,裴木匠不再限制裴長臨學習此道,還會時不時教他點東西。村裏幾乎沒人知道,裴長臨如今的木匠造詣,其實不比他爹差多少。

就是這人的廢物身子不争氣,每每耗費心神過後,總要心悸難受,嚴重時還會發燒病倒。如果賀枕書沒記錯,他上次病倒就和這有關,連着燒了好些天,直到昨天才勉強能下床。

……他怎麽敢的?

賀枕書走到窗邊,不等他說話,後者先停了手裏的動作,擡眼看他。

因為做起木工活就廢寝忘食,自從上次病倒後,裴蘭芝就強制沒收了裴長臨所有木工用具,沒有她的允許不能再用。

裴娘子那脾氣,倔起來連她爹都管不了,更別說裴長臨。

裴長臨如今重病初愈,阿姐自然不會同意讓他碰這些玩意。他現在用的這些,多半是自己偷摸在屋裏藏的。

兩人對視片刻,賀枕書嘆了口氣:“放心,我不出賣你。”

裴長臨這才低下頭去。

他輕輕吹落刮下的木屑,未經思索,直接在另一側傾斜下鑿。

裴長臨那雙手生得很好看,手指修長白皙,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被手中那墨色的鑿子襯得愈發蒼白。他動作幹淨利落,幾下便在木料上削出兩個左右對齊的斜面。

尺寸角度挑不出半分毛病。

木工活對尺寸要求極為精細,哪怕有一分半厘的偏差,都有可能功虧一篑。因此,木匠做活時通常離不開墨鬥圓規班尺之類的輔助用具。所謂“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便是這個意思。

可裴長臨不需要。

他以眼為尺,能丈量得分毫不差,許多做了幾十年木工活的老木匠都做不到。

這樣的人,如果不是病弱短命,本應該是前途無量的。

賀枕書收回目光,端着熱水進了屋。

“但你也要多顧及點自己的身子。”賀枕書把熱水倒進面盆裏,取了架子上的帕子浸濕,“這些東西不急于一時,等你病好了……”

裴長臨動作略微一頓。

賀枕書還在勸:“你別覺得我是在安慰你,現在的奇人異士多着呢,你這病又不是什麽不治之症,總能治好的。”

這話真不是安慰,在上一世,他們的确找到了能緩解裴長臨病情的大夫。也是直到上一世,賀枕書才知道,裴長臨的病并非無藥可救。

就是……現在想找到那大夫,可能沒這麽容易。

賀枕書這麽想着,擰幹帕子走到裴長臨身邊,正想遞給他,後者輕聲問:“方才外面在吵什麽?”

賀枕書動作一頓:“沒、沒什麽呀。”

裴長臨擡起頭。

賀枕書一言不發地與他對視。

小病秧子常年臉色蒼白,又不愛說話,賀枕書時常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不過方才外頭的動靜鬧得極大,想來這人應該猜到是出了什麽事。

多半是嫌他給家裏添麻煩了。

賀枕書心下嘆息,已經準備好誠懇認錯,卻聽後者又道:“鄉下人排外,尤其你剛從縣城過來……”

村裏就是這樣,鄰裏間平日雖然摩擦不斷,但同樣也很緊密。每每來了外鄉人,總要花些時間才能融入進去。

若不處理好這層關系,背地裏被人說兩句還是小事,就怕遇到欺負排擠。

裴長臨本想這麽說,可他又想到了什麽,搖搖頭:“算了,反正你也不會長久地待在村裏。”

誰說不會?不算有一世早早逃走,他都在村裏住了大半年了。

雖然之前和鄰裏都沒什麽交集就是了。

賀枕書腹诽着,正想将手裏的帕子遞給他,餘光卻忽然瞥見一道身影出現在院門外。

他連忙抓住裴長臨的手腕,壓低聲音:“上床去,快!”

.

裴蘭芝走進院子,一眼便看見了那打開的窗戶。

“怎麽又把窗戶打開了?大夫說了你現在不能吹風,你是不是又——”她呵斥一聲走到窗邊,卻見屋內兩人一坐一躺,那剛嫁進門的小夫郎,正拿着帕子給床上的人擦手。

聽見動靜,兩人轉過頭來,臉上是如出一轍的無辜神情。

裴蘭芝:“……”

兩人這模樣,鬧得裴蘭芝倒有點不好意思。她沒再往屋裏看,把手裏的東西放在窗臺上:“給長臨蒸了碗雞蛋羹,趁熱吃。”

她頓了頓,又道:“飯快好了,小書收拾好就出來。”

賀枕書乖巧應道:“知道了,謝謝阿姐。”

裴蘭芝轉身出了院子,賀枕書才松了口氣。他轉過頭,看見裴長臨臉上也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忍不住笑起來:“現在知道我對你好了?今兒要不是我,你又得挨頓罵。”

裴長臨不說話,輕輕抽出了被賀枕書握住的手。

賀枕書也沒在意,他起身去把裴蘭芝放在窗臺上的碗端過來,回頭卻見裴長臨彎下腰去,在床沿邊摸索片刻。不知碰到了什麽地方,往裏按了按,再輕輕一拉,從床下拉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抽屜。

裏頭放着剛才倉惶間藏下的木料和用具。

縱使前世已經見過很多次,賀枕書還是覺得驚奇。

小病秧子學做木工不走尋常路,最愛搞些刁鑽玩意。比如這床下的暗格,就是他瞞着全家自己偷摸加上去的。肉眼看不出任何異樣,內裏卻藏有乾坤。

全被他用來和自家阿姐鬥智鬥勇。

賀枕書看慣了他在屋子裏藏的小機關,權當沒看見,端着碗回到床邊:“趁熱吃吧。”

裴長臨擡起頭,頗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賀枕書不明所以:“看我幹嘛,還是你想先擦身?”

裴長臨淡淡移開目光,沒回答,将那木料和木工用具擺放好,用力關上了抽屜。

賀枕書:“?”

怎麽忽然好像有點生氣?

賀枕書沒明白這人的不悅來自何處,他放下雞蛋羹,重新去熱水裏搓了搓涼透的帕子,再回到床邊。

還沒碰到人,就被對方一把搶過去:“我自己來就好。”

賀枕書眨了眨眼:“那是不是還要我先出去?”

裴長臨看向他,眼神裏明明白白說着四個字:“你覺得呢?”

這人模樣瞧着冷冰冰的,實際上臉皮兒薄得很,不敢叫別的雙兒瞧見他的身子。

哪怕是他名義上的夫郎。

小病秧子全然不知,在他前幾世病得意識不清時,賀枕書早把他看光了。

有什麽可害羞的。

賀枕書一笑,沒和他争,道了句“雞蛋羹記得吃,別涼了”,轉身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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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是農閑,地裏沒多少活,村中每天大多只吃兩頓飯。賀枕書從早晨起床到現在就只墊了半塊小米餅子,這會兒早餓得前胸貼後背。

他來到前院,裴蘭芝正把最後一道菜從廚房端出來:“過來吃飯吧。你姐夫去鎮上給長臨買藥沒回來,中午不等他,就我倆吃。”

裴長臨需要卧床靜養,通常不會來前院吃飯,飯菜都是裴蘭芝給他送過去。當然,賀枕書嫁進來之後,送飯的就該換成賀枕書了。

賀枕書應了一聲,去後廚洗手,幫着裴蘭芝拿了碗筷。

裴家在村裏算是富戶,但比起城中商戶還差得遠,尤其家裏還有個病秧子要照看,日子絕對談不上富裕。

在吃喝上,裴家過得樸素,平日裏飯桌上幾乎見不到什麽肉菜。兩個小炒的素菜是自家菜地裏現摘的,加了辣椒和過年熬的豬油,算是能沾點葷腥。

村中主種小麥,主食也多以饅頭餅子為主。今兒吃的是雜面饅頭,四五個又大又圓的饅頭放在正中央,賀枕書吃一個就能飽。

不一樣的是,賀枕書面前多放了一碗雞蛋羹。

“給你的。”注意到他有點詫異的神情,裴蘭芝随口道,“家裏還剩倆雞蛋,你和長臨一人一碗,吃了吧。”

裴蘭芝廚藝極好,這碗雞蛋羹蒸得火候恰到好處,表面光滑細膩,還撒了把蔥花,聞不見半點腥味。

不比城裏館子的大廚差到哪兒去。

但賀枕書沒急着動。

裴家養了雞,雞蛋算不上太金貴的東西,可裴家先前辦婚事花了不少錢,家裏正是缺錢的時候。

裴長臨身子不好,需要多補補,好東西緊着他先吃倒是沒什麽。落到賀枕書頭上,就讓他有點受寵若驚了。

要是擱前幾世,裴蘭芝現在還對他沒什麽好臉色呢。

何況他今天還給家裏惹出了點亂子。

但賀枕書沒拒絕裴蘭芝的好意。他拿過桌上幹淨的勺子,把碗裏的雞蛋羹一分為二,舀了一半到裴蘭芝面前的空碗裏。

“阿姐,一起吃吧,這麽多我吃不完的。”賀枕書道。

裴蘭芝注視着對方的動作,沒說話。

她原本對這個新夫郎是不滿意的。

雙兒沒有女子好生養,越窮的地方,雙兒越不值錢。可誰知道,她爹只是去了趟縣城,就偏偏相中了這位書商出身的賀家雙兒。

賀家如今雖然家道中落,但到底不是普通人家。為了娶賀枕書,光彩禮錢就花了足足二十貫,都趕上全家人一年的用度了。

要知道,裴蘭芝當初招婿,只花了八貫錢。

二十貫錢,若得了個幹活麻利的農家女倒還好,娶個雙兒少爺回來算什麽事?裴蘭芝早聽說過,城裏的少爺大多嬌生慣養,嫁進來是他伺候長臨,還是長臨伺候他?

因此,這新夫郎剛到家時,她是以最挑剔的态度去待人。可這幾天相處下來,這人沒有半分少爺脾氣,幹活不熟練但勤快,還懂得在外頭要護着裴長臨。

裴蘭芝心裏的不悅,這才一點一點全打消了。

是想彌補前幾天對這人的苛待,才有了今天這碗雞蛋羹。

她沒想到,對方竟這般懂事。

長臨這小夫郎,算是娶對了。

裴蘭芝越想越覺得滿意,但沒有多說什麽,只是點了點頭,繼續埋頭吃飯。

吃過了飯,裴蘭芝道:“下午我進趟山,收藥的明兒就該來了,我去采點草藥。”

下河村附近的深山裏盛産草藥,有草藥販子會定期來村中收藥。農閑的時候,村民都會上山采藥,賣出去貼補家用。

裴蘭芝也是如此。

賀枕書正在幫裴蘭芝洗碗刷鍋,聽言擡起頭來:“我也去吧。”

裴蘭芝詫異:“你還認識草藥?”

賀枕書頓了頓,道:“認識一點。”

在嫁來裴家之前,他是不認識多少草藥的,還是前世常跟着裴蘭芝上山采藥,才認識了一些。

“你們要上山?”裴長臨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他把吃完的空碗放到竈臺上,低聲道:“昨晚剛下過雨,這時候上山不安全。”

裴蘭芝:“?”

他們這些靠山吃山的農戶,什麽時候怕過下雨。就連裴長臨小時候,也沒少跟着她去後山玩,哪會管是不是下過雨。

再者說,草藥不就是雨後才長得多嗎?

賀枕書不知道這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是這樣嗎,那可怎麽辦?”

裴長臨張了張口,不等他回答,裴蘭芝率先道:“沒事,工具房裏還有幾雙草鞋,我剛編的,能防滑。”

她把賀枕書手裏的活接過來,道:“小書去試試吧,看有沒有你能穿的。”

賀枕書點頭應道:“好。”

他擦幹手,出了廚房。

見人走遠了,裴蘭芝才啧了一聲:“下過雨不安全,不是你以前老纏着要我帶你去撿蘑菇的時候了?”

裴長臨:“……”

裴蘭芝:“我以前去采草藥,怎麽不見你心疼心疼我?”

裴長臨:“我不是……”

“知道,那是你夫郎嘛。”裴蘭芝低哼,眼中帶着點揶揄的笑,“成親了到底是不一樣,都會心疼人了。”

裴長臨:“…………”

他倉惶別開視線,轉身往外走:“我先回屋了,你……你們路上小心。”

“你不吃點別的了?”裴蘭芝問他一句,卻見對方已經快步出了門,忙道,“你跑什麽,走慢點,一會兒又難受!”

裴長臨沒回答,頭也不回地往後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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