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賀枕書此言一出,路邊那兩人皆愣住了。
“怎麽是你?”藥販子認出了他,不悅地眯起眼睛,“你想做什麽?”
賀枕書:“收藥啊,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你這小雙兒也想學人做生意?”藥販子冷笑,“聽句勸,這不是你們這種小雙兒該碰的,當心把自己賠進去。”
賀枕書懶得和他耍嘴皮子,只是問:“這大伯的藥你到底要不要?”
藥販子不答話了。
賀枕書又看向那莊稼漢:“方才是說三文錢一兩,五十文一斤對吧?您這筐裏有多少,我都要了。”
“有三斤!”莊稼漢連忙道,“這些都是我剛采來的,還新鮮着,上面還有露水呢。”
他說着,把筐擡起來給賀枕書看。
這些藥材收回去,都得放在太陽下曬幹,是不是新鮮倒沒什麽大不了。不過賀枕書還是若有其事地湊過去,仔細瞧了瞧:“不錯,是很新鮮,您幫我擡上來吧。”
莊稼漢正想搬動,忽然想起了什麽,又問:“你就收這些嗎?”
他模樣瞧着有點難為情,摸了摸鼻子:“我采藥的時候,看見山裏頭還長着不少呢,你要是還想要,我再采些去。”
賀枕書若有所思。
這三角藤都生在灌叢田野之間,明面兒上就能看見,比那些需要從地裏挖的藥材好找得多。而且這東西莖葉就能入藥,不用擔心挖傷了根系,賣不出去。
附近山中生長的山野草藥裏,這是最容易辨認,也最容易得到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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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莊稼漢估摸着不認識多少草藥,但又着實缺錢,知道這種藥材能賣錢之後,就采了一大堆。
賀枕書一時沒回答,藥販子終于忍不住開口:“裴家夫郎,別犯傻了,這東西買回去壓根賺不着錢。”
“鎮上的回春堂收那曬幹的三角藤,撐死七十五文一斤。你買這三斤回去,曬完就剩兩斤多點,賺的錢都不夠你從村裏跑鎮上一趟的,更別說賣去別地兒了。”
賀枕書沒搭理他。
他想了想,對莊稼漢道:“那您能采完之後幫我一道送家裏來嗎,下河村裴家,離這兒應該不遠了。”
“原來是裴木匠家!”莊稼漢道,“當然可以,只要你收,多少我都給你送去。”
賀枕書從荷包裏取了二十文錢,遞給那莊稼漢:“大伯,這二十文便當做我買藥的訂金,改明您将藥送到家裏,我再給您付剩下的。”
莊稼漢收了錢,眉開眼笑:“好嘞!”
藥販子在旁邊看着,臉色微微變了。
藥材這東西的價格并非一成不變,而是根據市面上的需求有高有低。藥販子做了這麽多年生意,自認嗅覺敏銳,對藥材的售價變化向來估摸得很準。
在他看來,現在收三角藤,絕對沒什麽利潤可圖。
可看見這小雙兒付錢付得這麽爽快,他又有點猶豫。
難不成這藥材真要利好了?
但就算如此,這幾文錢的東西,買回去還得費心思打理,能賺到多少錢?
藥販子心裏糾結萬分。
不等他想明白,那莊稼漢已經把錢揣好,高高興興擔起藥材回了村。
藥販子最終沒再說什麽,只是用力往牛身上甩了一鞭子:“真是個傻的!”
他架着牛車往鎮上的方向去,兩架牛車錯身而過,賀枕書放下車簾,把荷包放回懷裏。
“這錢就當我借的,回去我會自己向阿姐說明。”賀枕書道。
裴長臨欲言又止片刻,低聲道:“他說得沒錯,前些年阿姐也采過三角藤,不過近來那藥材的價格被壓得很低,你……”
“我們說好了互不打擾的。”賀枕書學着他先前的語氣,原話奉陪,“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管我呢。”
裴長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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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只把他們送到村口,兩人下了牛車,賀枕書扶着裴長臨往家裏走。
再怎麽鬧別扭,在外人面前,他們還得繼續裝成恩愛夫妻。更何況,裴長臨的身子着實不太行。
賀枕書扶着人走走停停,瞧着對方那越發慘白的臉色,終于嘆了口氣,将背在後頭的小背簍取下來挂在身前,快走兩步,在對方面前半蹲下身。
裴長臨有些喘不上氣,輕聲問:“……做什麽?”
“我背你回去。”賀枕書道,“你這樣哪還能走路,上來。”
裴長臨:“……”
這世上大概沒有一個男人會讓自家的夫郎背着在路上走。
要是讓別人看見,像什麽樣子。
“快點。”賀枕書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催促道,“你一會兒要是暈在路邊,不是更麻煩,別磨蹭了。”
裴長臨別開視線,忍不住悄悄打量周圍。
今兒是個難得的大晴天,午後的陽光炙熱,曬得人精神困倦。以往這個時辰,村民們要麽在地裏幹活,要麽在家休息,的确沒什麽人會閑着沒事幹在村裏走動。
所以應該……不會有人看見吧?
心口傳來的刺痛感越發劇烈,裴長臨心裏清楚,賀枕書說得沒錯。
在這樣下去,他不确定自己明天還能不能下得了床。
他猶豫又猶豫,最終還是把手搭上了少年的肩膀。
下河村只有幾十戶人家,從村口到村尾其實沒多少路。裴長臨被賀枕書背着走在這條他無比熟悉的小路上,渾身僵得動也不敢動。
“沉嗎?”裴長臨低聲問。
賀枕書走得很慢,聽言笑了笑:“你沉什麽啊,你瘦得都快只剩骨頭了。抱緊點,你這身子骨要是摔一跤,那就真沒命了。”
裴長臨沒回答,默默把手臂收攏了些。
這樣一來,他們便靠得更近了。
裴長臨是頭一次從這個角度看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小夫郎。
少年與他截然不同。他身形偏瘦卻不顯羸弱,抱起來手感極軟,比小時候阿姐用棉花給他做的軟枕還要舒服。少年的側臉也很好看,在陽光下曬久了有些發紅,生氣時兩頰會微微鼓起,都是很鮮活漂亮的模樣。
而在那右眼下方的臉頰上,生了一枚顏色鮮紅的小痣。
那是雙兒特有的孕痣,據說顏色越鮮亮,證明身子越好,也越容易……生養。
裴長臨看着那小痣出神,直到對方喊了他一聲:“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裴長臨回過神來:“什麽?”
“我說。”賀枕書道,“你下次不舒服要說出來,別勉強自己,瞧你這樣子……出去一趟半條命都要沒了。你再是不想活,也不能用這種法子折騰自己。”
裴長臨:“……好。”
這裏離裴家已經不遠,裴長臨又道:“放我下來。”
“急什麽?”賀枕書不以為意,“你都要站不起來了,還逞強呢。”
他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離家太近,被阿姐和姐夫出來瞧見?有什麽可害羞的,回春堂那個夥計不還背過你?”
裴長臨:“賀枕書。”
就連聲音都冷下來。
賀枕書沒辦法,這病秧子動不得怒,要是真把這人惹生氣了,反倒對他身子不好。
他把人放下,後者一言不發,擡步往前走去。
他們如今正走在一條蜿蜒的巷子裏,穿過這條小巷,便能看見裴家的院子。裴長臨走出小巷,卻又停下腳步。
“怎麽了,是不是又不舒服?”賀枕書慢吞吞跟在他身後,走出小巷擡眼一看。
裴家門前,正停了一架長板車。
那長板車上堆滿了竹子,碗口粗的竹子每根都有成年男子那麽高,幾名年輕人手腳麻利,正将那些竹子卸下來,搬進裴家院子裏。
一個漢子站在板車旁,扯着嗓門中氣十足地喊:“都當心點,別磕碰着,我辛辛苦苦運回來的!”
賀枕書輕笑一聲,懂了。
他朝裴長臨伸出手,眉梢一揚:“牽着。”
裴長臨猶豫片刻,還是順從地牽起了賀枕書的手。
兩人這才一道朝裴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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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門前那位,自然就是裴家如今的一家之主,裴木匠。
裴木匠這兩天去走村,回來時又去了趟伐木場,買了這批竹子回來。
竹子最好的砍伐時節也是秋冬季,但這東西砍下來不能立馬就用,否則容易腐壞開裂。需得将竹材在水中浸泡數日,再放置陰幹內部水分,方可使用。
這一過程少說要數月之久,因此裴家通常不會去親自砍伐竹材。
而是等天氣回暖後,去伐木場購買處理好的現成竹材。
裴木匠使喚着來幫忙的幾個年輕人把竹材搬進院子,一回頭,卻見自家那小病秧子牽着他那沖喜的新夫郎走過來,當即一愣。
他回家時就聽說裴長臨帶着夫郎去了鎮上,還着實有些驚訝。
先前家裏辦婚事花了不少錢,所以婚事一辦完,他便立刻出去找活,算來其實沒在家裏待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自家小子與他的新夫郎相處得如何。
但這樣看來……好像相處得還不錯?
那臭小子,成親前還百般不樂意,與他鬧了好幾天脾氣呢。
裴木匠這麽想着,那兩人很快走到近前,一人喊了一聲“爹”。
今天這聲爹聽來格外舒心,他點點頭,注意到裴長臨臉色不大好,忙道:“快回屋歇着吧,小書多費心,有事就出來喊人。”
“知道了,爹。”賀枕書應了一聲,與裴長臨一道進了院子。
院子裏已經堆了不少竹材,裴蘭芝和周遠正在幫忙歸置。賀枕書顧不得太多,簡單和兩人打了個招呼,便扶着裴長臨往內院走。
進了屋,又忙前忙後打水端藥,守着人換了衣服,喝了藥,躺下休息。
裴長臨很快睡着了,賀枕書又守了一會兒,确認這人沒有大礙,才回到前院。
來幫忙的那幾個年輕人已經走了,那批竹子被堆放在院子裏,裴木匠和周遠一人手裏一把刮刀,正在給竹子削去青色外皮。
裴木匠雖是木匠,但泥匠、篾匠的活,他也會一些。
一是因為這附近村落都是農戶,正經的匠人少,可鄉親們過日子,總離不開這些手藝人。另一個原因則是,那木匠活并非全年都有。
那活兒通常年底最多,那時大家夥兒手頭有閑錢,又要準備過年,都想給家裏添置些東西。而年初卻不同。剛過了年關,不久就要準備繳納賦稅,哪能拿得出錢來?
因此每年年初,裴家通常都接不到多少活,只能去尋別的生計。
比如用竹材做些小東西,去鎮上賣了貼補家用。
裴蘭芝從卧房出來,見賀枕書來了前院,高聲喊他:“那些讓他們做就行,你過來吧。”
處理竹材是個體力活,得讓男人來幹,他們女子雙兒天生力氣就小,幫不上什麽忙。
賀枕書應了聲,抱着背簍去了裴蘭芝那兒。
今天賣藥賺來的錢還放在背簍裏,裴長臨想給他那五百文,他也一并放了回去。賀枕書沒提裴長臨要他藏錢這回事,只是如實将在醫館以及回程路上發生的事與她說了,其中就包括打算找人收藥這事。
聽完,裴蘭芝蹙起眉頭。
裴家是工匠之家,平日裏不免會接觸些買賣上的事,但也僅限于售賣點小玩意。裴家人向來本本分分靠手藝吃飯,要說什麽經營頭腦,他們是沒有的。
因此,他們不會像賀枕書這樣,做這種進貨賣貨的生意。
不會,也不敢。
賀枕書原本以為,裴蘭芝聽說之後會堅決反對,因而他已經做好準備要費些口舌勸說。可沒想到,裴蘭芝思索許久後,問出的唯一一個問題卻是:“你需要多少錢?”
到了口邊的話又被生生咽下去,賀枕書愣了愣:“我……”
裴蘭芝思索一下:“這樣吧,等那賣藥的把藥材送來,到時你需要多少,直接找我取就是。”
“做什麽一副這表情?”見賀枕書仍有點發愣,裴蘭芝道,“要是沒有你讓我下山谷,我們哪能賺到這筆錢?都是營生的法子,想做就放手去做,一家人沒什麽可顧忌的。”
一家人。
賀枕書至今仍記得他第一次嫁來裴家的情形。
那時候他其實非常抗拒,對所有人都抱有警惕和戒心,每天變着法想逃。可裴家人從未因此苛待過他。就連嘴上時常嫌棄他這也不懂、那也不懂的裴蘭芝,也會耐心教他家務活,用家裏剩下的布料給他做衣服。
裴家其實一直都把他當做一家人。
賀枕書抿了抿唇,點點頭:“謝謝阿姐。”
“出去吧。”裴蘭芝把今天賺來的銅板放進衣櫥,回身對賀枕書道,“爹剛才說今年這批竹子成色極好,要教我們做油紙傘,走,去跟着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