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做油紙傘工序複雜,竹材刮青後要鋸成一長一短兩個圓筒,分別用來做上傘骨和下傘骨。其中上傘骨長一尺五寸,下傘骨長七寸五分,必須分毫不差。
鋸出竹筒後,還要用砍刀将其劈成二十八根粗細均等的傘骨,再打磨光滑。
這工序若讓裴木匠自己來,不消一個時辰就能全弄好,可他今兒個是想教家裏人手藝,便有意放慢了速度。
裴蘭芝去工具房裏拿了兩把輕便的小砍刀,遞了一把給賀枕書。
裴木匠還在教周遠刮青,見裴蘭芝拿了工具,便指了指旁邊鋸好的幾根竹材,讓他們去試試劈傘骨。
老一輩裏有個說法,一把油紙傘必須用同一根竹子做出來,否則容易斷裂損壞。因此,一根竹子滿打滿算只能做兩把傘。
裴木匠運回來這一車竹材,除去可能出現的損毀,也就夠做十幾把傘。
賀枕書沒敢直接用裴木匠鋸好的竹筒,而是從地上撿了塊不足五寸長的廢料練手。
第一刀劈下去就歪了。
賀枕書:“……”
前世裴木匠同樣運回來一批竹子教全家人做傘,不過那時的賀枕書沒有跟着學,而是留在屋裏照看裴長臨。
……他原本以為不會有多難的。
賀枕書嘆了口氣,擡眼只見裴蘭芝動作麻利,已将竹筒對半劈開,又劈成了等分的四塊。她雖然不會做油紙傘,但做過其他竹編物,知道該如何将竹子劈開,削成薄片。
這一點她上手得比賀枕書快。
但賀枕書卻微微皺起眉頭。
Advertisement
不太對。
“阿姐,你這……”賀枕書剛想開口提醒,裴蘭芝也像是意識到什麽,停下了動作。
裴木匠利落地刮着竹青,頭也不擡:“知道哪兒錯了?”
裴蘭芝緊抿下唇,放下了剛劈好的竹塊。
一把傘需要二十八根粗細均等的傘骨,但按照裴蘭芝這樣的劈法,最終會得到三十二根傘骨。當然,三十二根傘骨的油紙傘不是不行,不過厚度必然受到影響,鑿孔時容易斷裂。
“只會埋頭幹活,不動腦子。”裴木匠淡聲道。
周遠連忙開口:“爹,蘭芝她頭一回做——”
“把你的竹青刮好了再幫她說話。”裴木匠打斷道,“你再刮成這樣一頭厚一頭薄,這塊料子沒法用了。”
周遠:“……”
賀枕書默默低頭,竭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裴長臨和裴蘭芝都生得很好看,裴木匠的模樣自然不會太差。他年紀不大,甚至還不滿四十,不過因為常年在外風霜雨淋,模樣瞧着比真實年紀蒼老一些。
他平日裏很好說話,脾氣也不差,唯獨做活時要求十分嚴格,一點錯都不能有,比賀枕書見過的所有官學先生都要嚴厲。
不過裴木匠并沒數落他,而是低下頭繼續幹活。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賀枕書連最基礎的把竹筒劈開都沒能做到。
實在沒什麽可說的。
.
幹起活來,時辰過得很快。
裴家今日難得沒人打擾,安安靜靜做了一下午油紙傘。中途只有冬子來過一趟,說是聽人說裴老爹回了村,還運了一批竹子回來,來問問有沒有什麽活能幹。
不過賀枕書早晨回來時忘了把大黑鎖起來,少年剛想進門就被大黑一通亂吠,不等裴木匠說話便吓跑了。
吃過晚飯,裴家人各自回屋休息,賀枕書也回到後院。
裴長臨已經醒了,在一家人吃飯之前,賀枕書進來給他送了晚飯。不過病秧子今天着實累壞了,只喝了幾口粥便什麽都吃不下。
“怎麽起來了,身子不難受了嗎?”賀枕書問。
裴長臨沒在床上躺着,而是下了床,借着窗外尚未暗下的光線,在桌邊鼓搗他那塊木料。
也不知他到底做了多久,昨天看起來還只是塊普通木頭,今天已能看出一只小鳥的雛形了。
裴長臨正用一把更小的鑿子掏空小鳥腹部,沒有說話。
“不想搭理我呀。”賀枕書站在桌邊,悄然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在他眼前晃了晃,“那這東西你也不想要咯?”
他手裏拿了一截竹子,尚未刮青,只去了表面的毛刺,約莫有五六寸長。
裴長臨擡起頭,眸光微亮:“你怎麽……”
“是你爹給你的。”賀枕書道,“說是材質最好的一段,讓你別告訴阿姐,自己偷偷玩。我說,你們父子倆怎麽都這樣,就指着阿姐一個人瞞?”
說的還是白天想讓他藏私房錢那事。
裴長臨沒搭腔。他接過賀枕書手裏的竹材,低聲道:“謝謝。”
賀枕書低哼一聲,也不再管他。
他轉身去了屋子另一頭,從角落裏拖出一個木箱子。
賀枕書是被逼着嫁來這裏,他出嫁時賀家已經家道中落,那摳門的哥嫂自然舍不得給他準備什麽嫁妝。
他的嫁妝只有這一箱他爹留下的書本,以及一些筆墨紙硯。
賀枕書打開木箱,從底部翻出許久沒用過的宣紙和毛筆。
洗筆研墨,裁開宣紙,賀枕書忙裏忙外好一會兒,終于吸引了裴長臨的注意:“你做什麽?”
“畫畫呢。”
賀枕書頭也不擡,在紙上飛快勾勒着,片刻後,一只在圓滾滾、胖嘟嘟的花斑小貓躍然紙上。
“如何?”賀枕書把畫遞給他看,“太久不畫,都快生疏了。”
裴長臨瞧不出他的畫技有沒有生疏,因為他從沒見過比這畫得更好的人。似乎每一筆都落得恰到好處,形貌生動,栩栩如生。
在賀枕書過門之前,裴長臨曾聽爹說過,他的小夫郎是書商出身,自小與書香為伴,才華和品行都是一絕。
初聽這些話時,裴長臨并未放在心裏。
他見過的讀書人大多迂腐高傲,他向來沒什麽好感。不過他是個将死之人,本就沒有資格成家立業,便沒有再想其他。
直到成親那天夜裏,這人在他面前掀開了蓋頭。
他從未見過那麽漂亮的雙兒,尤其那時他還穿着鮮紅的婚服,俊秀的眉宇被襯得明豔動人,幾乎叫人移不開目光。
之後的相處,更是處處驚喜。
這人聰明,機靈,偶爾一點少爺脾氣卻來不會讓人生厭,與他以前見過的雙兒,或是讀書人都不一樣。
字寫得很好看,畫也很好看,好像沒有什麽是不好的。
唯一的缺點,恐怕是命不夠好。
明明是那麽優秀的人,卻被迫背井離鄉,嫁來這窮鄉僻壤的村子,嫁給他這麽一個人。
裴長臨一時失神,擡眼才注意到賀枕書還在看他,那雙明亮的眼眸中帶着點期待和緊張。
他定了定心神,問:“怎麽忽然想起畫這個?”
“爹不是想做油紙傘去鎮上賣嘛。”賀枕書解釋道,“左右我也幫不上什麽忙,想着不如就在傘面上畫點東西,題幾句詩詞什麽的,說不準能賣得貴點。”
“而且……”
賀枕書瞥了裴長臨一眼,沒有繼續說下去。
裴長臨沒有注意到他這細微的異常。
天色漸漸暗下來,賀枕書點了油燈,兩人坐在桌邊,一人雕刻,一人繪畫,屋內靜得一時間只能聽見鑿子在木料表面刮動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賀枕書忽然開口:“你來看看這個。”
他換了張新的宣紙,上面滿滿當當寫滿了字,遞給裴長臨。
裴長臨是會識字的,他從小幹不了重活,閑着沒事便讀了不少書。不過他更感興趣的,是《魯班經》之類的木工書籍,看的也大多是木制構造、設計圖紙,對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沒什麽興致。
他接過賀枕書遞來的東西,看了兩行,卻蹙起眉。
“這是什麽?”
“和離書。”賀枕書眸光明亮,認真道,“我一直覺得你我那個約定不對,怎麽能是你死後才讓我離開呢,那不就顯得我成天盼着你去死似的?我才不是那麽沒良心的人。”
“而且那樣多不吉利。”
“現在這樣多好,等你病情痊愈了,就把這東西拿出來,我照樣能走,還不會一輩子困在這裏給你當夫郎。”
裴長臨:“……”
賀枕書越想越覺得自己這主意不錯,他拿起剛寫好的和離書,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沒想好該放在何處:“這東西可不能讓老爹和阿姐發現,你說應該藏在哪兒,藏在你的暗格裏行嗎?”
裴長臨垂下眼,手一抖,把做了兩天的木料生生劈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