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賀枕書今天下午沒吃晚飯,這會兒的确有點餓了。他先回屋換了身衣服,再回到廚房時,瞧見裴長臨蹲在竈臺邊生火。
“我來我來,你別動。”賀枕書連忙去拉他。
裴長臨正把柴火往竈腹中扔,卻被人一把奪去,還被拽到旁邊矮凳上坐下。
裴長臨默然片刻:“……這點活我是能做的。”
“不成,生火的煙多大啊,回頭再熏着你。”賀枕書趕他,“躲遠點去,別以為換了新藥就萬事大吉了,快走快走。”
裴長臨沒法子,只能順從地搬着凳子坐去了廚房外頭。
賀枕書沒再管他,等待柴火燒起來的時間,揭開鍋蓋看了眼。
雖說都是剩菜,但分量一點也不少。兩盤小炒的素菜,用海碗裝着的滿滿一大碗雜糧飯,還有半碗切片的鹵豬下水。
這玩意平時可不常見,尤其現在還是農閑,要沒什麽大喜事,家裏都吃不上這東西。不過這次裴長臨去青山鎮看了大夫,還換了新藥,的确可以慶祝一下。
火漸漸燒大了,賀枕書本身不會做飯,就沒再費事把菜炒熱,而是直接把飯菜都放進鍋裏,燒水蒸上。
熱氣兒一激,飯菜的香味也跟着溢出來。
賀枕書方才還不覺得餓得有多難受,這會兒聞見飯菜香味,瞬間覺得腹中空空。
他沒抵得過食物的誘惑,彎腰揭開鍋蓋,從鍋裏夾了片涼透的鹵豬心吃。
這東西本就能當涼菜,賀枕書吃了一片還覺得不過瘾,索性将那一整盤都端了出來。
裴長臨:“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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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枕書都忘了還有個人在外頭,擡眼看去,正好瞧見了門邊那人眼底尚未藏好的笑意。
“笑什麽笑!”賀枕書把盤子往竈臺上一放,不悅道,“你吃不吃,不吃就回屋歇着去!”
裴長臨剛想說不吃,一聽對方這話,又改了口:“吃。”
他看向小夫郎,理直氣壯道:“晚上沒吃飽。”
一大碗雜糧飯兩個人吃也綽綽有餘,配上兩個小炒的素菜,加半盤鹵下水。擔心菜不夠吃,賀枕書還去壇子裏夾了一小碟腌鹹菜。
他端着碟子走進堂屋,瞧見坐在桌邊盛飯的裴長臨,心中忽然浮現起一種奇妙的感覺。
好像他們當真在過日子。
就像村中那些再尋常不過的人家。
“吃吧。”賀枕書收回目光,把碟子放下,“吃完早些回去歇着,你剛換了新藥,還得适應幾天。”
裴長臨低低應了聲。
賀枕書埋頭吃飯,忽然又想起件事:“我剛才看見後院堆了好多藥材,趙家村那個大伯來過了?”
說的是與賀枕書約好要收購三角藤那個莊稼漢,他是後來才知道,那大伯姓趙,他的村子名叫趙家村。
“嗯,好像是昨天來的。”裴長臨道,“我們不在家,阿姐便把藥材堆在了院子裏。”
賀枕書點點頭,随口問:“瞧着采了不少呢,有多少啊?”
“十五斤。”
“十五——”賀枕書被噎了一下,“難怪過了這麽多天才送過來,那大伯真是……夠厲害啊。”
不過他也能理解。普通農戶家一年到頭本就只能靠地裏那點收成賺錢,如今地裏的麥子還沒收,就算急用錢也沒什麽能賺錢的路子。
賀枕書算是給了他一條門路,他自然會竭盡全力。
雖然這數量……有點超乎賀枕書的想象。
見他這反應,裴長臨放下筷子:“收得太多了嗎?你之前說他送來多少都收,所以阿姐她……”
“不多不多。”賀枕書連忙擺手,“進貨嘛,只要本金足夠,哪有嫌多的。”
裴長臨似乎放心了些,又問:“這批藥材你想怎麽處理?要運去鎮上的話,家裏的牛車拉不下,得去借板車。”
“不急。”賀枕書得意地笑了笑,“我早就想好了,改明兒天氣晴了就先曬着,至于怎麽運走……會有人幫我們處理的,等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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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枕書這次運氣不錯,從翌日開始,連着幾天都是大晴天。
不過由于收的草藥太多,裴長臨那小院子鋪不開,只能分做幾次晾曬。
賀枕書花了四五天時間才将那批藥全部曬幹。處理過後的藥材最終只剩十二斤,用竹筐裝了整整五大筐,全堆放在屋子裏,防止放在外頭又被雨淋濕。
處理完藥材後,賀枕書依舊沒急着出手,甚至壓根不再提這事。他不提,裴長臨便也沒問。
日子一天天平靜過去,地裏的麥子漸漸變黃,轉眼到了該收成的時候。
鄉下的莊稼漢一年到頭最盼望的便是這收成的日子,裴家同樣如此。臨近收成,裴木匠索性不再去走村,每日下田守着那金燦燦的麥子,臉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
今年麥子長得很好,只要不出岔子,一定是個豐收年。
但賀枕書知道,沒有這麽容易。
步入四月後,天氣沒再像春日那樣雨水充盈,可過不了多久,整個江陵府的雨水又會多起來。他嫁來村中的前幾世,收麥子時都連着下了大半個月的雨,許多麥子來不及收,全在地裏淹壞了。
最終的收成甚至還趕不上前些年。
“你說想要家裏提前開始收麥子?”
說這事時,賀枕書正與裴長臨在村口遛狗。他沒敢把這想法直接與裴木匠說,只能先告訴裴長臨。
“嗯。”賀枕書點點頭,“今年雨水太多,晚了會影響收成。”
雨水多?
裴長臨下意識擡起頭,被天邊的陽光晃得有點睜不開眼。
“你相信我嘛。”賀枕書道,“今年入春後下雨的次數不就比以往更多嗎?等到了汛期,雨水會更多的。”
裴長臨問:“你如何知曉這些?”
倒不是裴長臨不願意相信他,只是現在還沒到麥子成熟得最好的時候。根據以往的習慣,村中最快還要再等個六七日,才會正式開始收成。提前收麥子,無疑會影響到産量。
裴家雖然不全靠耕種為生,但這仍然是他們很大一部分收入來源,不能出差錯。
“因為……”賀枕書知道沒這麽容易說服對方,開始瞎扯,“因為我學過天象。”
裴長臨蹙眉:“天象?”
“是呀,你沒聽說過嗎?會觀天象的人,能夠從星辰運轉看出氣候變化,有些厲害的,連未來好幾年的氣候都能瞧出來。”賀枕書講得頭頭是道,連自己都快信了。
裴長臨:“所以,你是瞧出下半月會下雨?”
賀枕書重重點頭:“是的,要連着下大半個月呢。”
裴長臨垂眸看向他。
賀枕書其實不大擅長撒謊,被這麽盯着有點心虛,硬着頭皮與他對視。
片刻後,裴長臨收回目光:“好,一會兒回家我便與爹商量。”
賀枕書剛要松一口氣,又聽裴長臨悠悠道:“你可千萬要說準,否則爹怪罪下來,我倆都跑不掉。”
他說話時眼底含着笑意,一點瞧不出擔心的模樣。
賀枕書注視着他,沒有回答。
從青山鎮回來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月。裴長臨對新的湯藥适應極好,已經許久沒有心悸,也不再像先前那樣,走幾步路就喘不上氣。除了身體漸漸好轉,他整個人也與先前截然不同了。
以前的裴長臨,不會用這樣的語氣與他說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每天都乖乖與他出來散步曬太陽。
這是就算在前幾世,賀枕書都不曾見過的樣子。
這小病秧子口中說着不在乎能否治好,可當他真的好起來,卻也是開心的。
在他經歷的前幾世,裴長臨應當也是想治好的吧,只是那時他們沒有及時找到救治他的法子,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有能活下去的機會,誰會不願意活呢?
賀枕書一時失神,裴長臨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偏過頭:“發什麽呆,走了。”
他轉身繼續往前走。
下河村沿河而建,除了村口有幾畝田之外,大部分田地都在河對岸,只在村頭村尾有兩座石橋相連。賀枕書一晃神的功夫,卻見裴長臨已經走到堤岸邊,正要上橋。
村中這兩座石橋以前被水沖垮過,重修那會兒村裏家家戶戶都窮,修得也簡陋。石橋兩側沒有護欄,石板鋪成的橋面不過兩人寬,僅僅足夠村中慣用的板車通過。
賀枕書吓得心髒都漏跳一拍,連忙追上去:“等等!”
他一把抓住正要上橋的裴長臨,後者腳步一頓:“怎麽了?”
“我們……我們別去那邊了吧。”賀枕書瞥了眼橋下的潺潺流水,抿了抿唇,“那邊太遠了,我們就在村口逛逛吧,不用過去了。”
他神情其實沒什麽變化,抓着裴長臨衣袖的手卻攥得緊緊的,指節都有些發白。
裴長臨疑惑地蹙眉,但沒有多問,低聲道:“那就不去。”
他伸手覆在賀枕書的手背上,安撫一般輕輕拍了拍:“別擔心,不過去了。”
賀枕書悶悶應了一聲。
在他經歷的前幾世,裴長臨都是因為病情惡化而去世,唯有前世不同。前世,賀枕書認識了白蔹,說服對方為裴長臨醫治,緩解了他的病情。
可那一世的最後,裴長臨還是死了。
他不是病逝,他是……意外落水而亡。
是村尾那座石橋,平時走的人少,沒人看見他是如何落水的。但被撈上來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
後來大夫說,他大約是過橋時忽然發病心悸,沒站穩摔了下去。
就算到了現在,賀枕書仍然忘不掉當初看見旁人将他從水裏打撈起來的模樣。
他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賀枕書小聲道:“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裴長臨同樣沒有多問,只是點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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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裴長臨果真向裴木匠轉達了賀枕書的建議。
賀枕書不知道裴長臨是如何說服他爹,但兩人聊完過後,裴木匠便去借了板車,又讓裴蘭芝清洗了收割麥子需要的用具。
翌日,裴家開始收割小麥。
鄉下家家戶戶的田地彼此相連,裴家剛開始幹活,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有莊稼漢扛着鋤頭,朝裴木匠搭話:“你們真要這時候就開始收莊稼?”
裴家要提前收成的消息,裴木匠沒想瞞着,也根本瞞不住。所以昨日借來板車後,他又去了趟村長家,說明了這事。
各家收成作物原本不需要向村長報備,不過賀枕書建議提前收成,是因為擔心下半月雨水多,這個緣由得向村長知會一聲,讓他決定要不要提議村中其他農戶也提前收成。
村長應當已經将消息傳達給各戶,不過各家各戶顯然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今日除了裴家之外,沒有任何一戶人家來地裏收麥子。
因而看見裴家當真熱火朝天幹起了活,旁人不由有些驚訝。
那莊稼漢蹲在田埂上,瞧着割下來的麥子,連連搖頭:“這麥穗兒還能再長長呢,割了多可惜。”
“長不了多少啦。”裴木匠直起腰,對那莊稼漢道,“今年雨水多,擔心下雨淹着莊稼,你們也趕緊收了吧。”
莊稼漢摸了摸後脖子,支吾幾句還要回去與媳婦商量,扭頭走了。
村中的普通農戶大多都是這樣的想法,覺得麥穗兒還能再長,舍不得提前割去。裴木匠也沒在意,埋頭繼續幹起活來。
裴家現在耕種的共有二十畝地,除了劃出幾壟地種了瓜果蔬菜外,其餘全種着麥子。
收割小麥是個體力活,從早晨天剛亮開始,一幹就是一整天。雖然提前搶收小麥是賀枕書提出的,但他打心底裏對這玩意是有些抗拒的。
……真的很累人。
偏偏除了有一世賀枕書早早逃出了下河村外,他每一世都沒能逃過農忙。
某種程度上,這也是賀枕書決心要改變這一切的原因。
這種事來一次就夠了。
賀枕書直起身,錘了錘酸軟的腰背,滿心都是絕望。
“實在幹不動就歇歇。”周遠與他離得近,見賀枕書氣喘籲籲的模樣,笑着道,“只有我們三個也能幹完,別心急。”
裴蘭芝當初招婿時看上周遠,便是因為這人有一把子力氣。
做家務活不行,但做起農活來手腳十分麻利,旁人一天只能割一畝地,他能割将近兩畝。前些年農忙,他早早幹完裴家的活,甚至還能回村去幫着“娘家”幹幾天活。
不過自從周遠來下河村做了贅婿後,他爹娘就不怎麽待見他,幹完活就把人給趕了回來。
這倒是不難理解。好好一個手腳健全、幹活麻利的大男人,想娶親有大把的女孩願意,可偏要跑去別人家裏入贅,到時生了孩子都得跟着媳婦姓。
在這世代傳統的小山村裏,能接受的人的确不多。
賀枕書不知道周遠為何會願意接受,不過這是對方的私事,還輪不到他過問。
一家人都在幹活,賀枕書也沒敢偷懶,專心幹起活來。等有人喊他吃飯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腰都直不起來了,動一動都疼。
他索性一屁股坐進地裏,揉着腰好一會兒沒能站起來。
面前傳來腳步聲,賀枕書擡起頭,是裴長臨。
“你怎麽來了?!”賀枕書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識要起身,卻不知扭到了哪兒,重重摔進草垛裏,後腰一麻,瞬間疼出了冷汗。
裴長臨連忙彎腰想扶他:“別亂動,是不是扭傷了,哪裏疼?”
賀枕書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但他顧不上自己,用力抓住裴長臨的手腕:“你跑來幹什麽,我早上和你說的話你都忘了?”
裴長臨近來身體好了很多,但依舊做不了農活,不能跟着來下地。因此,賀枕書在今早出門前特意叮囑過,要他與大黑好好在家待着,不許出門,不許亂跑,尤其不許靠近河邊。
裴家的田地全在河對岸,跑來這裏是要過河的。
裴長臨別開視線,有些心虛:“我給你們送點了飯菜。”
“啊?”賀枕書呆了下,“你下廚了?”
裴長臨低低應了聲。
農忙時村中家家戶戶都會吃得好些,每日三頓不能少,餓了還會加餐。就算是吃不起肉菜的人家,在份量上也不會吝啬,尤其是下地幹活的那個,頓頓米飯大饅頭,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不過,沒人會在中午特意回趟家吃飯,中午這頓,都是家裏的女人雙兒送到地裏來。
裴家因為裴蘭芝也要下地幹活,而賀枕書不會做飯,沒人可以給他們送飯。因此,他們本是自己帶了幹糧,準備中午随便對付一頓。
沒想到裴長臨會自己做……
賀枕書頓時氣不起來,伸出手:“扶我起來。”
他大約真是扭傷了後腰,一動就又酸又漲,疼得厲害。裴長臨力氣小,折騰好一會兒才将他扶起來,慢吞吞往路邊走。
路邊一棵樹下,周遠支起一張可折疊的魯班桌,正把熱騰騰的飯菜從食盒裏端出來。
一邊擺菜,還一邊感嘆着:“嚯,長臨廚藝不錯啊,夠豐富的。”
“怎麽回事,小書傷着了?”裴蘭芝一眼就看出賀枕書姿勢僵硬,問道。
這一上午,就數賀枕書幹活最少,竟還把自己弄傷了。他莫名有點不好意思,在桌邊坐下,小聲道:“扭了一下。”
“扭傷可不是小事。”周遠道,“要不去鄰村請孫大夫來看看?”
“不用不用。”賀枕書連忙擺手,“我坐會兒就好了,不用請大夫。”
裴木匠靠在樹下抽煙絲,眯着眼睛看了賀枕書幾眼:“吃過了飯就回家歇着,還不好就看大夫,長臨仔細着點。”
裴長臨:“知道了,爹。”
裴木匠點點頭:“吃飯吧。”
賀枕書是頭一次吃裴長臨做的東西。
前幾世這人病得厲害,平日裏連房門都不願意出,更別說為一家人下廚。
因為是第一次下廚,裴長臨做的都是簡單的家常菜。一個清炒茄子,一個香椿炒雞蛋,一盆豬骨炖的蘿蔔湯,還有一盤爆炒豬肝。
雖然簡單,賣相卻不差。
賀枕書終于明白為什麽村裏農忙時都要吃得好,看着桌上那些熱氣騰騰的飯菜,他只覺得上午幹活帶來的疲憊全都一掃而空。
他顧不得其他,連忙埋頭吃起來。
剛吃了一口,動作略微停滞。
裴長臨又給他夾了一筷子清炒茄子,狀似不經意問:“味道如何?”
賀枕書咽下那口炒雞蛋,又往嘴裏塞了一大口白米飯。
坦白而言,第一次做飯能做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至少是熟了。
能吃。
但他沒把實話說出來。
他只是迎着裴長臨期待的目光,用力點頭:“很好吃啊!”
他說這話時,裴家其他人也都嘗完了第一口。他清清楚楚看見,所有人都在最初的片刻僵滞後,紛紛露出了微笑。
“的确不錯!”
“長臨第一次做飯就能做成這樣,很厲害了!”
“好吃好吃,我能吃三碗。”
裴長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