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賀枕書與裴長臨又在鎮上多住了幾日。

未免家裏人擔憂,賀枕書還特意寫了信托人送去村裏,将事情解釋了一番。

萬仁堂如今沒有收治別的病患,那為病患準備的院子裏就只有賀枕書與裴長臨兩人住着,白蔹還特意交代了夥計給他們準備吃食,不收費用。二人難得過了幾天吃喝不愁的日子,閑适得賀枕書都有些不安起來。

因為白蔹始終不見人影。

雖然他從前世得知,那醫書裏有治療盧家小姐的法子,但前世的白蔹畢竟并未真正實踐過。姓白的不會陰溝裏翻船,其實壓根治不好吧?

他這麽憂心忡忡地等了幾日,終于在第三日等來了消息。

“盧家小姐的病情已經緩過來,也不再咳血了。”傳來消息的夥計這麽說着。

賀枕書問:“那白大夫他……”

“白大夫連着好幾日沒合眼,确定盧小姐沒事後,直接暈在了盧家。”夥計嘆了口氣,頗為無奈道,“這會兒還在盧家睡着呢。”

賀枕書:“……”

白蔹這覺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再現身時已是第四日早晨。他一句話沒說,先朝賀枕書深深行了一禮:“多謝公子救莺莺一命。”

賀枕書搖搖頭:“白大夫客氣了。”

這法子本就是白蔹前世發現的,并非他的功勞。

算下來,是白蔹自己救了盧莺莺。

賀枕書沒再多說什麽,只是道:“白大夫現在可以為我夫君診治了吧?”

Advertisement

白蔹:“這是自然。”

前些天白蔹已經給裴長臨草草診過脈,不過他那時滿腦子都是盧莺莺的病情,精神不濟。今日便又重新望聞問切,仔細診治了一番。

片刻後,白蔹收回診脈的手,道:“我先給你施一次針,再開些藥吃,一個月後回來複診。”

裴長臨皺起眉:“還要施針?”

“你心脈不通,這些年血氣将病氣郁結在胸,需要施針疏導。”白蔹顯然已經早有準備。他打開随身的藥箱,從裏頭取出一個牛皮針袋,在桌上攤開,露出一排明晃晃的銀針:“今天只是第一次,先看看效果,後續應當還得施針幾回。”

他抽出幾根針,在火上烘烤消毒,頭也不擡:“去裏面躺着,上衣脫了。”

裴長臨:“……”

他慢吞吞站起身,掀開布簾往內間走。賀枕書跟上去,幫他解開外衣衣帶,瞧見對方身體略微緊繃,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問:“你不會是……怕紮針吧?”

他覺得奇怪:“你平時玩那些刻刀鑿子,也沒見害怕啊?”

裴長臨瞥了眼坐在外間的白蔹,抿了抿唇,不答話。

賀枕書:“懂了,你是怕大夫。”

賀枕書越想越覺得好笑,險些沒忍住笑出聲:“那要不我在這裏陪你?拉着我的手可能沒這麽怕哦。”

裴長臨抓着裏衣衣領,耳朵微微紅了:“出去。”

.

白蔹給裴長臨施了針,又開了一個月的湯藥。

他們在鎮上已經待了好些天,開了藥後便沒再耽擱,趁着時辰還早啓程回家。約莫未時初,二人駕着牛車回到了下河村。

往日這個時辰,家家戶戶都歸家準備晚飯,沒多少人會在外頭。可兩人剛進村,便遠遠瞧見村中有一戶人家門外圍了許多人,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裴長臨掀開車簾,辨認片刻:“好像是劉家。”

劉家數年前分過家,家中同輩的幾個兄弟大多都去了鎮上或城裏做事,索性留在了那邊。如今住在村裏的只剩個老幺,就是劉家老三。

也就是那個當初想把自家閨女嫁來裴家,被拒後在背地裏說裴家壞話,被賀枕書正好撞見,放狗教訓了一頓的劉老三。

賀枕書恍然想起今天是什麽日子,也猜到劉家出了什麽事。

“哎喲,怎麽摔成這樣的,站都站不起來了。”

“還不是劉老三自己瞎折騰,他家屋頂前幾天叫雨沖壞了,又不肯去尋裴木匠來修補,偏要自己上去。這下好了,摔這一跤怕是傷了筋骨。”

“難怪,我方才瞧見劉家那小丫頭慌慌張張往村外跑,是去請大夫了吧?”

賀枕書駕着牛車來到劉家院前,籬笆圍成的矮牆內,劉老三躺在地上,口中“哎喲哎喲”地喊着,疼得臉色發白。

劉家嬸子蹲在他身旁,一邊給他擦冷汗,一邊哭得直抽氣。

劉老三這一跤摔得很厲害。

賀枕書記得,前世這人便是從屋頂摔下來摔斷了骨頭,劉家姑娘去給他請大夫,路上卻耽擱了時辰。大夫趕到村裏時天都黑了,雖然把命保住,但這條腿卻徹底廢了。

對莊稼漢來說,廢了腿便是徹底斷了生計。聽人說,劉老三走投無路之下,甚至打算将閨女嫁去城裏,給城裏的大戶做小妾。

好好一家人,最終落得一地雞毛。

賀枕書先前還想着,是不是該來提醒這劉家老三一聲,讓他做事小心些。但誰知道他們會在青山鎮耽擱這麽多天,早把這事給忘到腦後了。

“傷筋動骨拖不得,在家裏等着不是辦法。”裴長臨忽然開口。

賀枕書回頭看他:“劉家之前那樣對你,你還擔心他?”

賀枕書可沒忘裴長臨先前是怎麽被劉家說閑話的,這些天他們沒在村裏,但想來劉家不會這麽輕易收斂,指不定在背地裏怎麽編排人。

裴長臨搖搖頭:“畢竟是人命關天。”

他這态度賀枕書倒也不怎麽驚訝,小病秧子瞧着性子孤僻,實際上心地比誰都好。

“我用牛車送他去看大夫吧。”賀枕書嘆了口氣,道,“你還有力氣走嗎?”

.

賀枕書托了個看熱鬧的鄉親送裴長臨回家,自己駕牛車拉着劉老三和劉三嬸出了村。

劉老三病情緊急,去鎮上的醫館是來不及了,好在與下河村隔了幾裏路的清水村裏有一位赤腳大夫。自從下河村原本的那位老大夫去世後,村裏有什麽小病小痛,都是去清水村看病。

“裴、裴家夫郎,這次多虧有你,不然我們孤兒寡母,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劉三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哽咽着道。

“阿嬸不必客氣。”賀枕書随口應了一聲。

清水村離下河村不遠,賀枕書有意加快速度,不到一炷香時間便來到了村外。

“孩他爹,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劉三嬸抓着劉老三的手,一路上都在哭哭啼啼。

可賀枕書沒有進村,他調轉方向,往村外一條小路進了山。

“裴家夫郎,你這是去哪兒?”劉三嬸問他。

賀枕書拉住缰繩,讓大黃牛放慢步伐,視線左右張望着:“孫大夫現在不在村裏,我帶你們去找他。”

前世的劉老三之所以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就是因為他摔傷腿的時候,那赤腳大夫恰好去了山中采藥。劉家姑娘在村裏撲了個空,又進山尋覓許久,這才耽擱了時間。

賀枕書前世也沒有來過這裏,不過,清水村只有村口這條小路能進山,往這裏走總沒錯。

牛車緩緩行在山路上,眼見越走越深,離村子也越來越遠,劉三嬸終于坐不住了:“你到底要帶我們去哪裏?”

她聲音尖細,都不哭了,大聲喊道:“你都沒進村看過,怎麽知道孫大夫不在村裏?萬一他就是在呢?萬一丫頭已經把大夫請走了呢?不行,如果這樣那不就正好錯過了,我們得回去啊!”

她說着,還想來拉扯賀枕書。

賀枕書無奈:“劉嬸,你冷靜一點……”

“你閉嘴吧!”劉老三忽然呵斥一句。

他從上牛車到現在還沒說過一句話,不知是疼的,還是因為上次的沖突過後,不知道該怎麽面對賀枕書。

這會兒他多半是忍無可忍,用更大的聲音罵道:“一路上就聽你吵吵,裴家夫郎特意駕車送我們,還能是故意想讓我們看不上大夫?”

“我是為了誰啊!”劉三嬸脾氣也爆,但在自家男人面前,還是弱勢一些。她被罵了這麽一句,又哭起來:“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你怎麽這麽沒良心……”

“你哭什麽,我是摔了腿又不是死了……”劉老三一句話還沒說完,見劉三嬸哭得更加厲害,又連忙道,“行了行了,我錯了還不成,別哭了!”

賀枕書摸了摸耳朵。

腿摔斷了都能這麽中氣十足,某種程度上也是很厲害了。

“兩位都冷靜點吧。”賀枕書拉停的牛車,指了指前方樹林深處,隐約可見那裏站了個人,“孫大夫在那兒呢。”

.

“……這得重新接骨,幸好你們來得及時,要是再晚些,這條腿恐怕就保不住了。”孫大夫年事已高,一頭白發亂糟糟地盤在腦後,身形有些佝偻。

得知他們的來意後,他當場幫劉老三檢查一番,說出了這麽一席話。

劉老三聽言一愣,卻是先看向了坐在牛車前頭的賀枕書。

他正想說什麽,卻被孫大夫在腿上輕輕一拍,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孫大夫:“別愣着了,回我藥廬接骨去,這兒什麽東西都沒有,弄不了。”

賀枕書便又用牛車送他們返回清水村。

走到村口時,正巧撞見那劉家姑娘雲燕急匆匆往村外走。

她剛從孫大夫的藥廬出來,正要進山去尋人。孫大夫采藥走得遠,就連賀枕書他們駕着牛車都走了好一段距離才找見人,她這個時辰進山,難怪前世天黑了才将大夫請去下河村。

回到藥廬後,孫大夫幫劉老三接骨上藥。賀枕書沒跟進去,而是一直等在外頭,待孫大夫給劉老三診治完畢後,又接上他們一同回村。

到了劉家,劉三嬸率先扶着劉老三往屋裏走。劉老三下車時又看了賀枕書一眼,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沒能說得出口。

賀枕書大致猜得到他想說什麽。

劉老三這次算是得了教訓,又承了他的情,以後應當不敢再對裴家和裴長臨說三道四。

這樣就夠了。

他拽住缰繩想走,身後卻有人輕輕拉了他一把。

是劉家那小丫頭雲燕。

雲燕沒急着進屋,她從懷裏翻出一串銅板,遞給賀枕書。

賀枕書大致掃了一眼,應當有二十文左右。劉家是普通農戶家,能一次性拿出這麽多錢來其實不太容易,何況現在還要給劉老三治腿。

他搖搖頭:“鄰裏間互相幫忙是應該的,我不能收。”

“是我爹的意思。”雲燕今年才十六歲,性子和她爹娘都不一樣,說話輕聲細氣,面對生人時有些怯懦拘謹,“謝謝你今天幫我們,如果不是你,我爹他……”

“還有,我爹爹之前對裴家二哥……”

她低下頭,像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總之,很對不起你們,爹爹已經知道錯了。”

賀枕書默然片刻,懂了。

感情是那劉老三太好面子,有些話自己說不出口,便打發閨女來。

他不再推辭,接過那些銅板,又道:“今天是我夫君希望幫你們一把,你們應該要謝的人是他。至于其他的更是與我無關,想要道歉,你們也得找他才是。”

雲燕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但她仍然點點頭,低聲道了句“我明白了”,轉身往屋子裏跑去。

去清水村折騰這一趟,天色不知不覺已經黑盡了。所幸今晚月色很好,再過幾天就是月中,天邊的明月一日比一日圓,清清冷冷的月光灑下來,并不影響視物。

劉家在村東,而裴家在村子的最西邊,兩家相隔有一段距離。

賀枕書駕着牛車走在空無一人的村中小路上,忽然有點後悔為什麽要讓裴長臨先回家。

……太安靜了。

賀枕書其實從小就有點怕黑,長到七八歲時還不敢一個人睡覺,會半夜偷偷跑去爹娘屋裏。方才車上有人,他不覺得有多可怕,但這會兒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恐懼便不受控制地湧上來。

這裏這麽暗,又這麽靜,什麽也看不清,誰也不知道角落裏會不會藏着什麽。

賀枕書無法控制自己胡思亂想,抓着缰繩的手微微出汗。

分明已經非常熟悉的一段路,在這夜色裏仿佛被拉長了數倍,賀枕書渾身緊繃着,直到終于看見了裴家的院門。

裴家院子的大門虛掩着,門廊上挂着一盞竹編紙糊的廊燈。

似乎是聽見了外頭的動靜,有人拉開院門,走了出來。

“怎麽去了這麽久?”裴長臨快走兩步來到牛車旁,眉頭微微蹙起,“方才不該讓你一個人去,這麽晚了,你一個雙兒在外頭多不安全,你——”

他看清了賀枕書臉上的表情,話音放輕下來:“怎麽了?”

“沒、沒事。”

賀枕書別開視線,從車上跳下來。

他這一路走來腿都軟了,落地時踉跄一下,被裴長臨扶了一把。

“手這麽涼。”裴長臨問,“很冷嗎?”

賀枕書搖頭:“不冷。”

裴長臨擡眼看了看賀枕書來時的方向,竟然輕輕笑了下:“你不會是……怕黑吧?”

賀枕書:“……”

這語氣與他早晨笑話裴長臨怕紮針一模一樣。

這人是故意的。

賀枕書甩開裴長臨的手就想往裏走,又被人拉住了。

“不逗你了。”裴長臨這麽說着,忽然彎下腰來摟住了他。

他摟得很輕很輕,手臂虛搭在賀枕書的背上,幾乎沒怎麽碰到他的身子。賀枕書瞬間聞到了對方身上微苦的草藥味,他下意識擡起手,輕輕抓住裴長臨的衣衫下擺。

廊燈的燭光在燈罩裏跳動着,照亮了院子前方這一小片地面。

那是給他留的燈。

裴長臨,在等他回家。

這一認知讓賀枕書眼眶微微發熱,略微偏過頭:“你幹什麽呀?”

“不都說,害怕的時候被人抱一抱會好些嗎?”裴長臨放開了他,直起身,“好些了嗎?”

柔軟的衣料從指縫間滑落,賀枕書手指動了動,像是有點舍不得松開。

他收回手,還是沒看面前的人,小聲道:“也沒有那麽怕。”

“那看來是好了。”裴長臨若有其事地點點頭。

賀枕書低着頭,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院子裏忽然又傳來一個聲音。

“小書回來了?劉家三叔沒事了吧?”

周遠大步從院子裏邁出來,然後才意識到外頭的氣氛不太對:“怎、怎麽了,我來得是不是有點不是時候?”

說着,還撓着頭哈哈笑了兩聲。

賀枕書:“……”

裴長臨:“……”

跟着他走出來的裴蘭芝:“……”

周遠甚至還在努力緩和氣氛:“我說嘛,剛才就聽見聲了,怎麽一直沒動靜。有什麽話進屋說不好嗎,外頭這烏漆嘛黑的,哈哈……”

話還沒說完,就被裴蘭芝一腳踹出來:“把牛牽回棚子去,別廢話了。”

周遠應了一聲,連忙牽着牛走了。

裴蘭芝視線略微躲閃,飛快道:“鍋裏剩了飯菜,小書要是餓了自己熱熱,我回屋了。”

說完便立刻轉身往裏走,背影難得也有點慌張。

賀枕書:“………………”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