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賀枕書其實并沒有多麽生氣。

他這幾天躲着裴長臨,不過是因為心裏有點亂,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偏偏這人又一直沒與他解釋,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還被阿姐誤會他們吵了架。

“傻子……”賀枕書別開視線,小聲嘟囔一句。

裴長臨:“什麽?”

“我說你是個傻子。”賀枕書道,“阿姐不知道實情,誤會我們吵架,你就當真啦?還跑來找我道歉,我要你的道歉了嗎?”

“可你這幾天都不和我說話……”裴長臨話音極低,仿佛有些委屈。

裴長臨生得很好看,當他這麽微低着頭,擡起眼皮定定地注視着別人時,仿佛一只可憐兮兮的大型犬,看得人心都軟下來。

好像當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別沖我撒嬌。”賀枕書定了定心神,十分艱難地抵禦着那雙眼對他的蠱惑,“誰讓你那天要……”

他稍頓了頓,瞥了眼裴長臨的嘴唇,又飛快移開視線:“總之都怪你。”

“嗯,是我的錯。”裴長臨承認得倒是痛快,但他緊接着又問,“你不喜歡嗎?”

或許是因為年紀小,十七八歲的少年,不怎麽能藏得住心事。裴長臨眸光明亮,帶着一點局促和緊張,那是少年特有的,熱烈滾燙的情愫。

賀枕書埋怨裴長臨是個悶葫蘆,不肯主動與他說清楚,但其實,他根本不需要對方向他解釋什麽。

那雙眼睛,早已将他的一切心事暴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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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枕書心跳又鼓噪起來,他慌亂地移開視線,低聲道:“我不知道。”

思考這些,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從青山鎮回來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月,再過幾日,他們就要去青山鎮找白大夫複查。如果複查沒有問題,他就該按照約定,讓裴長臨簽了和離書。

然後……他要回到縣城,繼續想辦法幫他爹爹伸冤。

那才是他應該做的事。

裴長臨對他很好,裴家的每一個人都對他十分照顧,下河村的村民也不再像最初那樣排斥他。他在這裏住得很好,但如果就這樣留下,他怎麽對得起枉死在獄中的爹爹?

他發過誓,一定會替爹爹伸冤的。

他不能被這個地方牽絆住,更不能……被什麽人牽絆住。

賀枕書低垂着頭,忽然感覺心口憋悶,難過得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

“阿書?”裴長臨注意到他的反常。他上前一步,似乎想去拉他的手,卻被賀枕書側身躲開。

裴長臨的手在半空停滞一瞬,緩緩放了下來。

“你……你是不是還要再想一想?”裴長臨道,“你如果沒有想得明白,不用現在就回答我。阿書,我不是想逼你做什麽,我永遠不會逼你的。”

很多人都在逼他,就連他自己都在逼迫自己,可只有裴長臨,對他說永遠不會逼他。

賀枕書眼眶有些發熱,他飛快眨動兩下,小聲問:“那我……我能想多久呀?”

裴長臨神情緩和,露出一點笑意:“你想要多久?”

“不知道。”賀枕書如實道,“如果我要想很久呢?”

裴長臨:“那我就等你想。”

賀枕書又問:“一兩年也能等嗎?三四年呢?”

“阿書,如果沒有你,我連這幾個月都活不過去。”裴長臨溫聲道,“這條命還剩多少時間,就等你多少時間吧。”

“這是什麽話!”賀枕書不悅地皺眉,“你已經快要治好了,你還要長命百歲的,你——”

他說到這裏,話音戛然而止。

裴長臨迎着他的目光,低聲道:“那樣不好嗎?”

多活一年,便多等一年,長命百歲,便等到百歲。

賀枕書聲音哽在喉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微風浮動,吹亂了他鬓角的發絲。裴長臨擡起手,将那縷不聽話的發絲輕輕拂到他的耳後:“但你……應該不會真的要讓我等成一個老頭子吧?”

他眸光閃動,露出一絲打趣的笑:“不是不想,我是怕那時候我不好看了,你就不會再喜歡我了。”

“本來也沒有多喜歡你。”賀枕書嘀咕道。

沒有多喜歡,那就是有一點喜歡的。

裴長臨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從心底裏開心起來。賀枕書被對方盯得臉頰發燙,轉過身,快步往前走去:“走啦,回家,爹他們都要等得餓壞了!”

他轉眼就跑得老遠,裴長臨輕笑了下,緩慢跟上去。

.

傍晚時分,天上又下起雨來。

簡陋的小土房裏,冬子坐在床邊,端着一碗素湯面大口吃着。

“慢點吃,不夠還有。”王嬸坐在他身邊,瞧着他額頭上那剛抹了藥、還沒消腫的傷口,還是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劉老三真是個混賬東西,早知道你是好心幫他家,我就該多罵他幾句。”

她下午一直在地裏幹活,聽說了冬子和劉老三的事,便先去劉家大鬧了一場,才來探望冬子。也是來了冬子這裏才知道,這件事根本就是個誤會。

冬子埋頭吃面,含糊道:“謝謝你,王嬸。”

“沒事,和嬸子客氣什麽。”王嬸道,“早和你說過了,有事就來找我,我幫你出頭。你嬸子是沒什麽錢,也沒個手藝傍身,但絕不會任由別人家欺負。”

冬子低低應了一聲。

屋內沉靜下來,王嬸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冬子,那你吃了東西先歇着,嬸子要回去了。”

冬子擡起頭。

“鎮上放農忙假,你王叔回來了。你也知道你王叔他……”王嬸停頓一下,沒把這句話說完,“他這會兒還在家裏等我吃飯呢,我得回了。”

王嬸待冬子很好,以前也曾想過要收留冬子,但她男人不同意。王家的家境在村中算是中等,不算窮,但絕對算不上富裕,平日裏還得靠家裏的男人在鎮上幫工,貼補家用。

王家是沒孩子,但沒有道理要去養別人家的孩子。何況王嬸動這心思的時候,冬子的年紀已經不小,已經能在村裏幫各家幹活換吃的了。

王嬸很快離開了。外頭雨勢漸大,蓋着茅草的屋頂不知何時破了幾個洞,淅淅瀝瀝地滴着水。有雨水滴進冬子碗裏,他動作一頓,盯着那醬油色的面湯,神情怔愣。

從屋頂漏下的雨水越來越多,但他沒有躲避,就這麽坐在原地,大口大口,把那碗湯面吃了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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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賀枕書仍然跟着一家人去地裏收麥子。

昨晚那場雨下得很大,裴木匠擔心這雨下起來沒完沒了,早晨雨勢一停,便帶着全家人下了地。

當然,裴長臨只能乖乖留在家裏看家。

他近來身體漸漸好轉,但家裏人還是不敢讓他幹重活,也不敢讓他有任何勞累。就連他想要擔下給一家人做飯這活,都和裴蘭芝磨了好長時間。

至少在完全養好身子之前,下地幹活這種事,注定與裴長臨無緣。

比起那些還有大片麥子沒收,心心慌慌趕去地裏搶收的莊稼漢,裴家只剩下最後兩畝地,相對而言沒那麽急迫。一家人一邊閑聊,一邊割着麥子,難得悠閑。

只有賀枕書始終一言不發,似乎另有心事。

“嘶——!”

他一個沒留意,被鐮刀劃破了食指。

裴蘭芝與他離得近,連忙放下手裏的活,走上前來。

鐮刀鋒利,賀枕書手上這條口子割得極深,鮮血幾乎是從他指尖湧出來,血珠滾進地裏。

“怎麽這麽不小心?”裴蘭芝從懷中取出一張帕子,包住傷處,用力按壓纏緊,“心不在焉的,還沒與長臨和好?”

“不是……”賀枕書疼得眼眶都紅了,小聲回答。

不知道是怎麽了,他從今天早晨起床開始就一直靜不下心,整個人都有些焦躁不安,才會不小心割傷了手。

“今天沒帶藥出來,你先回家去吧,讓長臨幫你上點藥。”這麽深的傷口不容易止血,裴蘭芝簡單給他包紮了一番,道,“這麽大一條口子,不上藥不行的,要是發了炎症就麻煩了。”

賀枕書點點頭:“好。”

他從來不是愛逞強的,何況他今日實在沒法安心幹活,留在這裏也是拖後腿,倒不如先回家歇着。賀枕書這麽想着,正想去與裴木匠解釋兩句,卻見遠處有人急匆匆從田埂上跑過來。

還在沖這邊高聲喊:“裴木匠,你家長臨落水了,你們快去看看吧!”

.

來送消息的也是在地裏幹活的莊稼漢。

今日各家各戶都忙着割麥子,沒多少人往河邊過,因此他們都沒有看見裴長臨是如何落水的。還是遠遠聽見了求救聲,才知道原來有人落水。

“眼瞅着病才剛好了點,怎麽這麽不小心,是不是過橋的時候又發病了?”

“多半是了,昨晚剛下過雨,橋上正滑着呢。”

“幸好及時救上來了,否則真是不敢想……”

賀枕書與裴家其他人趕到時,裴長臨正被人群圍在裏面。

他坐在路邊,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俯身劇烈嗆咳着,裹着一條不知誰給他的毯子。他的身邊,冬子跪坐在地上,雙手顫抖地扶着他。

同樣是渾身濕透的。

見裴家人過來,冬子局促地擡起頭:“裴老爹,裴二哥他……”

“怎麽回事?”裴木匠面色鐵青,把人從冬子手裏接過來。

裴長臨咳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冬子把裴家老二救起來的。”

“是啊是啊,也是他把大家夥兒叫過來,不然我們還不知道出事了。”

衆人七嘴八舌解釋着,冬子低着頭一言不發,面色慘白。

裴木匠朝冬子看了一眼,卻沒有再說什麽。

裴長臨漸漸緩和下來,不再咳嗽,但仍然沒有力氣說話。裴木匠把人扶起來:“有什麽事回家再說。”

他飛快說了這麽一句,背起裴長臨,轉身就往回走。

在場的大多是些莊稼漢,沒這麽愛看熱鬧。加之各家地裏都有活,見人沒事了,便沒再繼續跟着。倒是進了村之後,被那些留在家裏做家務的嬸子阿婆注意到,圍上來打聽。

裴家人自然沒心情應付她們,走在最後的冬子便成了重點詢問的對象。不過他似乎驚魂未定,問什麽都只是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一家人很快回了家,周遠腳程最快,去清水村請大夫。

“我去給長臨熬點姜茶,小書,來幫我燒點熱水,長臨得擦擦身子,小書!”

賀枕書從知道裴長臨落水之後神情便有些恍惚,這會兒進了家門下意識就想跟着進屋,被裴蘭芝喊了好幾聲才回神。

後者也沒生氣,只是嘆了口氣:“別擔心,爹會照顧他的,來幫忙。”

賀枕書輕輕應了聲“好”,跟着裴蘭芝進了廚房。

沒到飯點,家裏的竈火還沒生,賀枕書抱來幹柴生火,又去院子裏打來兩桶清水倒進鍋裏。裴蘭芝則麻利把生姜切成細絲,敲了塊糖磚,一起扔進藥爐煮水。

兩人各忙各的,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賀枕書那邊忙完時,姜茶已經熬好了。裴蘭芝把滾燙的姜茶倒進碗裏,對賀枕書道:“這裏我來就好,你送進去吧。”

賀枕書正蹲在竈臺前撥弄柴火,聽言擡起頭。

“他這會兒應該會想見你。”裴蘭芝把姜茶端到他面前,“進去陪陪他吧,大夫一會兒就來了,不會有事的。”

賀枕書點點頭:“嗯。”

.

賀枕書端着姜茶回了屋,裴長臨已經換了身幹淨的衣服,裹着被子靠在床頭。裴木匠坐在床邊,正拿着一張幹燥的布巾幫他擦幹頭發。

賀枕書走上去,把姜茶放在床頭:“爹,我來吧。”

“成。”裴木匠神情有些疲憊,他将布巾遞給賀枕書,起身讓開。

賀枕書在床邊坐下,裴長臨擡眼看向他,像是想說什麽,還沒發出聲音便劇烈咳嗽起來。他咳得很厲害,下意識用手抵着唇,等緩和下來時,掌心已經洇了血。

賀枕書眸光微動,默不作聲去取來面巾給他擦臉擦手。

屋裏一時間沒人說話,裴木匠道:“我先出去看看,小書有事就叫人。”

房門開了又合,裴長臨又短促地咳嗽幾聲,低聲道:“對不起……”

他嗓音十分低啞,輕得幾乎聽不真切。

賀枕書動作一頓,輕聲問:“你又道什麽歉?”

裴長臨:“我不該去河邊的,也不該……”

賀枕書打斷他:“是你自己落水差點死了,你向我道什麽歉?”

裴長臨一怔,轉頭看向他,又慌忙擡起手來,碰了碰賀枕書的臉:“別哭,阿書,我沒事的,咳咳,你別哭……”

“我沒想哭的。”賀枕書眼眶通紅,一開口眼淚便止不住,“我以為、我以為你又要……”

沒人知道他聽見裴長臨落水時是什麽心情。

在那一刻,他幾乎以為他又要重蹈覆轍,又要……再一次看着裴長臨死去。

“我受夠了裴長臨,我真的受夠了……”

哪怕經歷過這麽多世,他仍然不敢去回想每次親眼目睹這人死亡的感受。直到方才那一刻,他才發現,其實他既害怕自己逃不脫這輪回,又害怕他已經脫離了輪回。

因為那樣就意味着,他真的會失去這個人。

賀枕書心裏充斥着恐懼和後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被裴長臨用力抱進懷裏。

“阿書,我還活着。”裴長臨牽起賀枕書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你看……我沒事。”

那顆從出生起便千瘡百孔的心髒,在賀枕書掌下跳動着,一下又一下,微弱,卻仍然鮮活地跳動着。

“你以後不能再這樣吓我了。”

賀枕書把頭埋在裴長臨肩窩,任由眼淚浸濕了對方的衣衫,哽咽道:“你吓到我了,裴長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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