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許是壓抑了太久,賀枕書一哭起來就止不住。

裴長臨握着他的手,只用另一只手把人圈在懷裏,掌心在他後背一下一下輕輕安撫。

“好了,咳咳咳……都說了我沒事。”裴長臨話音有氣無力,說一句話能喘好幾下,竟還有心情與賀枕書說笑,“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掉進水裏了。”

賀枕書稍緩和了點,直起身,小聲道:“我要能替你去就好了。”

裴長臨:“別說傻話。”

賀枕書不說話了。

裴長臨仍然沒有松開他的手,他低下頭,用指腹在對方指尖輕輕劃過:“怎麽弄傷了,疼不疼?”

裴長臨出了事,賀枕書自然顧不上處理自己的傷口。

事實上,他早就把這件事忘到腦後了。

那傷口不知何時自己止了血,只在指腹留下一道修長鮮紅的口子,顯得有些猙獰。

“還是先關心你自己吧,大夫先前說過你不能受涼的。”

賀枕書說着,又要拿起布巾幫他擦頭發。

裴長臨默不作聲地望向他,兩人對視片刻,賀枕書嘆氣:“知道了,等幫你料理完我就去上藥。”

床頭的姜茶放冷了些,賀枕書端來給裴長臨喝了,又幫他擦幹了頭發。剛把頭發擦幹,裴蘭芝端來了剛燒好的熱水,讓裴長臨泡腳擦身。

裴長臨落水受了涼,其實理當泡個熱水澡,祛祛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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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本就是心肺上的毛病,又嗆了水,這會兒大夫還沒來,誰也不敢讓他在這時候泡澡。

小病秧子還是不好意思叫賀枕書看他身子,賀枕書脫他上衣的時候,還不自在地躲了下,被後者瞪了一眼,才乖乖坐好。

“跟個小雙兒似的。”賀枕書用熱水浸濕布巾擰幹,從裴長臨肩膀開始輕輕擦拭,說話逗他,“該不會你爹是騙了我兄長嫂子吧,你其實是個小雙兒?”

裴長臨嗆了一下:“咳咳咳——!你胡說什麽?”

“那你幹嘛藏着掖着的?”賀枕書掃了他一眼,“這小身板,都沒什麽看頭。”

這話自然也是故意逗他。

裴長臨肩寬腰窄,因為不怎麽在外面抛頭露面,膚色養得極白,其實是極為養眼的。就是過于消瘦了,近來都養得比先前胖了些,摸上去仍然能輕易摸到那包裹在薄薄一層皮肉下的骨頭。

這次一落水,辛苦養出來的那點肉不知道還能不能保住。

賀枕書這麽想着,手下動作不由加快。他飛快幫裴長臨擦了兩遍身,見人終于暖和起來,便給他穿上衣服,讓他躺下休息。

他把用完的布巾扔進木盆裏,轉頭卻見裴長臨仍然直挺挺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麽。

賀枕書皺眉:“快躺下,發什麽呆呢?”

裴長臨抓着衣襟,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真的很不好看?”

賀枕書:“……”

“咳,沒什麽。”裴長臨連忙拉過被子,翻身背對他躺下。

賀枕書心下暗笑。

他走上前,幫裴長臨掖了掖被子,覆在他耳邊輕聲道:“你最好看啦,特別好看,滿意了吧?”

裴長臨沒有回頭,耳根卻悄然紅了起來。

賀枕書一笑,端着木盆出了門。

裴長臨精神不錯,雖然身子不太舒服,但還有心情與他打趣說笑,這讓賀枕書稍微放心了些。他把用過的布巾木盆洗淨放好,回來時裴長臨已經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賀枕書又守了他一會兒,沒過多久,周遠從清水村請來了孫大夫。

屋子裏頓時擠進來不少人,裴長臨還睡着,孫大夫也沒把他喊醒,就這麽坐在床邊給他診脈。賀枕書遠遠看了一眼,見屋內沒什麽要幫忙的,便轉身出了門。

裴家大門虛掩着,大黑被鎖在外院角落,還在瘋狂地朝外面吠着。

裴家門前,看熱鬧的人群已經散去一部分,冬子卻沒有離開。他剛下過水,身上還濕着,被風一吹冷得直發抖。可他就這麽直愣愣地站在裴家大門前,不說話,也不肯動。

“你這孩子,不快去換身衣服,站在這兒發什麽愣呢?”王嬸從遠處小跑過來,直接伸手拉他,“走,去嬸子家喝碗姜湯去,一會兒別受涼了。”

冬子搖搖頭:“王嬸,我——”

面前虛掩的房門忽然被打開,賀枕書從裏面走了出來。

“裴家夫郎啊,你來得正好。”王嬸道,“長臨怎麽樣了,好些了嗎?這孩子死活不肯走,怕是還在擔心他裴二哥呢。”

賀枕書沒有回答。

他上前兩步,走到冬子面前。少年比他小幾歲,個子也比他矮一些,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跟個落了水的小雞崽子似的。

賀枕書低頭看他,後者眸光躲閃,慘白的嘴唇動了動:“嫂子……”

賀枕書擡起手,直接給了他一巴掌。

他這一下沒有留力,冬子被他扇得後退幾步,險些沒站穩,臉頰瞬間浮現起一道清晰的掌印。

王嬸尖叫一聲:“裴家夫郎,你這是做什麽?!”

不止王嬸,那巴掌聲清脆響亮,瞬間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賀枕書近來與鄰裏越發熟識,但他從來待人和善,說話客客氣氣,模樣又生得可愛讨喜,沒那麽熟悉的人甚至會覺得他有些好欺負。

沒有人見過他這副模樣。

鄰裏摩擦在這閉塞的山村裏并不少見。村裏大多都是粗人,與人鬧了矛盾,便扯着嗓子大吵一架,歇斯底裏,撒潑耍賴,大家夥兒什麽沒見過。

可賀枕書這樣的卻不常見。

他神情出奇的平靜,被這麽多人注視着也并不慌亂,說話時聲音竟然還放輕了些:“我打錯你了嗎?”

冬子低着頭,沒有答話。

“說話。”賀枕書面無表情,冷聲道,“告訴王嬸,我為什麽打你,告訴她你都做了什麽?”

冬子:“我……我……”

賀枕書胸膛起伏,深深吸了口氣:“他從沒有虧欠過你,他昨天還想去給你送藥的。”

冬子眼眶飛快紅了,聲音顫抖:“對不起。”

“你們這是什麽意思?”王嬸隐約意識到什麽,一把抓住冬子的胳膊,“冬子,你做了什麽?裴老二不是自己落水的嗎?不是你把他救上來的嗎?”

如果換做是前世,賀枕書也會以為裴長臨是意外落水。裴長臨心疾嚴重,本就時不時會發作,過橋時忽然病發,不小心落了水,是很容易說服人的可能性。

事實上,直到裴長臨這次落水之前,他都是這麽認為的。

可這一世,賀枕書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每天出門前都會提醒裴長臨。不要輕易靠近河邊,不要過橋,有任何事都要等他們回來。

裴長臨現在很聽他的話,沒有特殊的理由,他不可能輕易去河邊。

除非……有人騙他過去。

“對不起,嫂子。”冬子低着頭,終于哽咽着開口,“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做……是我把裴二哥騙出去,把他推下水……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裴二哥……”

“……你說什麽?”

王嬸松了手,踉跄着後退幾步,被身旁的人扶穩了。

“你怎麽能這樣做!”她聲音尖細顫抖,“裴家平時幫了我們多少,裴木匠也待你不薄啊!”

“我知道……是我昏了頭,我只是……我不想再一個人了,昨天那樣的事,我不想……”

“昨天?”賀枕書眉宇緊蹙,“你還是覺得,是我在背地裏說你閑話?所以你想報複我?”

不,不對。

前世,劉老三的腿沒有治好,劉家自顧不暇,冬子與劉老三自然沒有發生矛盾。

可裴長臨最後還是落水了。

而且在前世,裴長臨的身子沒有好得這麽快,也不像現在這樣,願意每日都出門走走。

他根本沒有理由在那時候去河邊。

他是被人推下水的。

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就算沒有昨天那件事,你也不會輕易放過他。”賀枕書道。

就算沒有昨天的事,冬子依舊會嫉妒裴長臨。

他覺得自己在村中沒有仰仗,想拜裴木匠為師,想讓裴家收留他。雖然裴木匠拒絕了他,可過去大家都覺得,裴木匠後繼無人,遲早會收徒。冬子同樣是這麽想的。

所以他軟磨硬泡,時常糾纏,希望裴木匠看到他的誠意。

可現在所有人都知道,裴長臨已經學會了木匠手藝。

裴木匠的手藝有了傳承,外人不會再有機會。

除非……裴長臨去死。

賀枕書閉了閉眼,勉強壓下心中的憤怒。

從方才在河邊看到冬子,他便隐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不過那時他滿心都是對裴長臨的擔憂,沒來得及仔細思考。

現在想想,其實冬子先前已經有過一些異樣。

最近這些時日,冬子幾乎不再出現在裴木匠面前,也不怎麽來找他說話。以這人的性子,裴家前些天忙着幹農活,他不可能不聞不問。

可他寧願去幫着劉家幹活,也不來裴家獻殷勤。

恐怕那時候,他便已經心懷芥蒂了。

王嬸還在一旁歇斯底裏,冬子被她推倒在地,卻只是默默低頭掉眼淚,肩膀不斷抖動。

就算知道了真相,賀枕書仍然覺得難以置信。

這明明只是個不滿十六歲的孩子。

他明明……平日裏表現得那麽機靈活潑,善良懂事。

許是自幼被父母抛棄,在村中無依無靠、孤獨寂寞的生活,到底在他心裏留下了陰影。這個年紀的孩子,心中最容易生出陰暗,也最容易學壞。

但賀枕書還有一件事不明白。

他蹲下身,低聲問:“你把他推下水,又為什麽要救他上來?”

前世,冬子是沒有救他的。

與以往相同,前世在裴長臨溺水身亡後,賀枕書又在村中待了三日,幫着裴家料理身後事。那三日裏,村中許多人都來了裴家悼念,但冬子沒有出現。

前幾世,裴長臨病逝後,冬子必定會來裴家幫忙。

只有前世沒有。

從裴長臨落水後,冬子便不見了蹤影。賀枕書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或許是出于畏懼,又或許是難以接受自己殺了人,找了個地方躲起來。

可以确定的是,冬子并沒有嘗試救裴長臨。

“我……”冬子顫抖着聲音道,“我……不想讓他死。”

他在村中住了十多年,但這個村子裏,始終沒有他的位置。每到日暮黃昏,家家戶戶歸家時,他都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待着。運氣好,能靠着白天別人的接濟吃頓飽飯,要是運氣不好,就只能餓着,躺在床上呆呆等着天亮。

他想要一個家,可村中家家戶戶條件都不好,不可能收留他。

只有裴家。

裴家有世代傳承的手藝,家境也好很多。所以他忍不住想,如果沒有裴二哥,裴老爹或許就會收他為徒。

那樣,他就有家了。

這個念頭一直在他心裏,但以前的他,并沒有想做什麽。裴家二哥病得那麽重,他遲早是要死的,等他病死之後,他再求求裴老爹,一定會有機會。

可他從沒有想過,裴長臨成親後,病情竟然開始漸漸好轉,還學會了木匠手藝。

賀枕書說得沒錯,就算沒有昨天那件事,他遲早也會對裴長臨動手。

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了那樣的念頭,每天從村前那條小河旁經過,那念頭都會更深幾分。

于是,他今天故意來找裴長臨,騙他地裏出了事,帶着他去了河邊,再把他推下水。

可看到裴長臨落水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賀枕書昨天與他說過的話。

他說,他是他來這村子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他說,他絕對不會背叛他。

可現在,他卻要害死他喜歡的人。

那一刻他腦中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跳下河,把人救了上來。

他知道,只要裴長臨還活着,他推對方下水的事便瞞不住。

但他還是這麽做了。

“嫂子,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裴二哥。”冬子稍稍冷靜了點,他用力抹了把臉,跪在賀枕書面前,“不管你們想怎麽罰我,是要讓我殺人償命,還是什麽別的……我都認了。”

賀枕書直起身,別開視線:“這事由不得我來決定。”

按照規矩,村中出了這種大事,是需要由村長出面處理的。

再不濟,也該是裴木匠那個如今的裴家一家之主來決斷。該怎麽處理冬子,賀枕書說了不算,也懶得操心這些。

他最後瞥了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少年,轉頭進了院子。

.

屋內,孫大夫給裴長臨診了脈,又開了些藥。

但孫大夫不過一介草醫,很早便說過對裴長臨的病症沒有什麽法子。如今開的藥也只是些預防傷寒的湯藥,表示只要他睡醒後精神能恢複過來,應當就不會有大礙。

送走了大夫,賀枕書才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一家人。

裴木匠得知真相,難得動了真火,抄起院子裏一條長板凳就出了門,險些把還跪在門前的冬子打出人命。

外頭吵吵嚷嚷,喧鬧不止,賀枕書已經懶得再理會。

他只是守在裴長臨床邊,手沿着柔軟的被子滑進去,輕輕牽住了對方的手。

裴長臨這一睡,卻沒有再醒過來。

當天晚些時候甚至開始起燒。

心肺上的毛病,本就最忌諱受寒,何況裴長臨是溺了水。雖然及時救了上來,但仍免不了被寒氣侵體。

一家人折騰了大半宿,又是擦身又是灌藥,溫度始終降不下來。

“這樣不成。”裴蘭芝道,“去回春堂讓大夫瞧瞧吧,再這樣燒下去怎麽得了?”

賀枕書正幫裴長臨擦汗,聽言擡起頭來:“回春堂……不一定有法子治,我們得去青山鎮找白大夫。”

“青山鎮?”裴木匠皺起眉,“可青山鎮那麽遠,長臨受得了嗎?”

裴蘭芝也道:“是啊小書,這大半夜的,外頭還在下雨呢。”

賀枕書抿了抿唇。

的确。

這會兒時辰已經很晚了,走在路上不安全不說,天上還在刮風下雨。裴長臨如今狀況很不好,最該卧床修養,長途跋涉只會讓病情更加嚴重。

賀枕書道:“那我就自己去青山鎮,把大夫請過來。”

在醫館的坐診大夫通常不會輕易外出診治,可白蔹先前畢竟算是承了他的恩情,他去将實情告知,再求求對方,應當能把人請回來。

賀枕書将自己的想法簡單告知二人。

裴木匠聽完思索片刻,果斷道:“蘭芝,去叫上周遠,你們幾個跑一趟。家裏我守着就成,路上小心些。”

青山鎮到村裏有半天路程,想最快把大夫請來,只能現在連夜趕去。

但只讓賀枕書一個雙兒大半夜上路,他們不可能放心。

賀枕書明白他的意思,低聲道:“謝謝爹。”

周遠還在廚房熬藥,裴蘭芝和裴木匠一道出了房門,屋裏頓時只剩下賀枕書一人。

他又俯下身,細致幫裴長臨擦完了臉。

裴長臨已經燒了很長時間,兩頰微微泛着紅,身上一層一層往外冒汗,模樣比白天更加憔悴。

“別擔心,我們這就去請大夫,你不會有事的。”賀枕書移開帕子,換做手掌覆上去,手指在對方滾燙的側臉劃過,小聲道,“你可不能有事啊,你答應過我會長命百歲的,還有你之前問我的話,我都還沒有回答呢。”

“其實我是騙你的,我不是沒有想好,我早就想好了,只是……”

他眼眸垂下,沒有把話說完。

屋子裏靜悄悄的,只有桌上的燭火跳動,映出對方英俊憔悴的臉龐。

賀枕書定定地注視着他,許久,終于低下頭,在對方側臉落下一個極輕、極淺的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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