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裴長臨其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
他能感覺到身邊一直有人來來回回,還時不時會擺弄他,幫他擦身換衣。但他頭疼得厲害,渾身上下像被重物沉沉壓着,喘不上氣,也動彈不得。
待到意識清醒過來時,已經不知過去了多少天。
“嚯,終于醒了啊。”
他先是聽見耳畔有人說話,而後才迷迷糊糊睜開眼,卻只能看見眼前有個模糊的影子。
對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清嗎?還認得出我不?”
“……白大夫?”裴長臨開口,嗓音嘶啞得幾乎不像他自己的聲音。
“很好。”白蔹直起身,欣慰地點點頭,“看來沒被燒傻。”
意識漸漸回籠,裴長臨很快注意到自己仍然躺在家中的床上,一身華貴錦衣的青年坐在床邊,正拉過他的手腕診脈。
“我……咳咳……”裴長臨啞聲問,“我躺了多久?”
“從你落水到現在嗎?已經是第五天了。”白蔹診完了脈,把他的手放回被子裏,起身伸了個懶腰,“你也算命不該絕,要感謝你家夫郎知道不,要不是他連夜冒雨去青山鎮尋我,你可能就醒不過來了。”
裴長臨剛從河中被救起來時,之所以沒有馬上失去意識,只不過是因為有一口氣吊着,加上寒氣并未完全侵入五髒六腑。但緊接着,寒氣侵入肺腑,誘發炎症,高燒不退。
這五天裏,裴長臨可以說是真真切切地去鬼門關走了一遭。
如果不是賀枕書及時請來白蔹,哪怕再晚個半日,他這條命恐怕都保不住。
聽白蔹說完,裴長臨又問:“……他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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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頭休息呢。”白蔹嘆氣,“人家一個小雙兒,為了你擔心得好幾天不吃不喝,覺也沒睡。昨兒我見他實在撐不住,給他用了點安神香,讓他去好好睡一覺。”
他說着,看了眼外頭的天色:“不過,這個點應該也快醒了。”
他話音剛落,房門便輕微的吱呀一聲,有人輕手輕腳推開了房門。
少年似乎極怕驚擾了屋內的人,沒急着往裏走,先掀開內間的布簾,探頭進來看了看。
瞧見裴長臨已經醒了,眼神瞬間亮起來:“你醒了呀!”
他快步走過來,伸手就往他額頭上摸:“好像還是有點燙,還有哪裏不舒服嗎?餓不餓?肯定是餓了吧,這幾天你醒不過來,我們只能給你灌點米湯進去,但那東西哪能吃飽。我去……我讓阿姐去給你做點吃的!”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直起身又想往外走,裴長臨連忙喊他:“阿書……”
賀枕書:“怎麽?”
“還是我去吧,你們說說話。”白蔹收拾好醫藥箱,又笑道,“不過說起來,你阿姐做的飯是真不錯,不去鎮上開個飯館可惜了。”
他調笑般說了這麽一句,背着醫藥箱出了門。
賀枕書在床邊坐下。
能看出他這些天的确沒怎麽好好休息過,哪怕已經睡了一晚,仍然難掩臉上的疲憊和憔悴,整個人瘦了一圈。
裴長臨看得心疼,從被子裏伸出手,被賀枕書一把握住了。
“幹什麽呀?”賀枕書蹙眉,“你才剛醒過來,還沒完全退燒呢,當心又着涼。”
裴長臨不答話,指尖收攏,輕輕勾住了賀枕書的手指。但他睡了太久,身上沒什麽力氣,并不能抓穩他。
賀枕書嘆了口氣,抓着他的手塞回被子裏,卻沒有急着抽出手。
二人的手在被子裏交握着,賀枕書索性俯身趴在床沿邊,好一會兒才輕聲道:“你害我擔心死了。”
裴長臨剛被救回來那會兒,他還想着這人精神不錯,應當沒什麽事。
誰知道會來這麽一遭。
這些天,賀枕書又是擔憂又是後悔,明明前世就經歷過一次,這一世竟然還是沒有察覺到冬子的古怪,還是讓裴長臨受了傷害。
種種情緒讓他一刻也合不了眼,直到現在,一直懸着的心才終于放下來。
“這些天,辛苦你了。”裴長臨道。
“你能好起來,比什麽都強。”賀枕書嘆了口氣,又忍不住教訓道,“你也是,怎麽自己就不能長點心眼呢?人家喊你,你就跟着去了?”
裴長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都知道了?”
在昏睡前,裴長臨并沒有告知家裏人他落水的真正原因。一是那時候沒精力講那麽多話,二來,他其實不太想直接把真相告訴賀枕書。
他知道賀枕書是真心把冬子當成朋友,如果他知道的真相,應當會很難過。
裴長臨眼眸微斂,無聲地舒了口氣。
那日,是冬子忽然登門,說賀枕書在地裏幹活時摔了一跤,傷得不輕,讓他趕緊過去看看。
他聽見賀枕書出了事,一點也沒懷疑,便跟着去了。
直到出了村,走到河邊,他才隐約感覺事情不對。
如果真是受了傷,應當趕緊送回家裏才是,斷沒有讓裴長臨去地裏的道理。何況,賀枕書天天叮囑不讓他去河邊,又怎麽會讓他過河去地裏看他。
他有所懷疑,還與冬子起了争執。
不過這副病體到底太過虛弱,應付不了那常年幹活的少年,最終還是被他推下了水。
裴長臨沒有多做解釋,又問道:“冬子怎麽樣了?”
“在家裏呢。”賀枕書道,“村長派了幾個人守着,等你醒了再商量怎麽處理。”
該怎麽處理冬子,本應該有村長決斷。
可裴家在村中的地位特殊。
村中家家戶戶都仰仗着裴家的木匠手藝,不敢輕易得罪,村長也同樣如此。所以,村長從一開始便向裴木匠表示,冬子會全權交由裴家處理,他不會插手。
但裴木匠堅持要等裴長臨醒過來後,讓他自己來決定。
賀枕書将裴木匠的意思轉述給裴長臨,後者想了想,問:“你覺得該如何處理?”
賀枕書沒有急着回答。
他其實很矛盾。
冬子年紀尚輕,身世又很可憐,從小欠缺長輩教導。這樣長大的孩子最容易誤入歧途,做出違背本性之事。雖然他及時把裴長臨救了上來,但不管怎麽說,他險些害死裴長臨是事實,他甚至……已經害死過他一次。
賀枕書不可能原諒他。
殺人償命,這本就是天經地義。
事實上,險些鬧出命案這麽大的事,壓根不用去官府,村裏自己就能做主處置。不過是念在冬子年紀還小,又在村裏長大,包括村長在內的許多人家都對他有感情,這才沒有狠得下心。
“你別問我啦。”賀枕書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只是道,“爹說了要讓你決定的,把問題扔給我算怎麽回事?”
裴長臨道:“把他送去官府吧。”
他偏頭輕輕咳了兩聲,才繼續道:“該怎麽處置,交由官府決斷。”
賀枕書沒有回答。
他撐起上身,空閑的那只手伸上來,在裴長臨側臉輕輕捏了下,又忍不住笑起來。
裴長臨:“笑什麽?”
“笑你。”賀枕書道,“笑你是個心軟的傻子。”
若是把人留在村裏,以村中的規矩處置,必然是該殺人償命的。但送去官府就不一樣了。裴長臨沒有性命之憂,冬子只能算是殺人未遂,何況還是他将人救上來。
如此一來,死罪可免,恐怕只是在牢中關個幾年,以儆效尤。
不過換句話說,這樣的确是最公正的處理方式。
這便是律令存在的意義。
只是……如果換做是旁人,恐怕無法做到如此心無芥蒂。
至少賀枕書就做不到。
賀枕書笑着笑着,又有些出神。
他以前怎麽會覺得這個人性情孤僻,不近人情呢?他分明有一顆比誰都善良,又比誰都柔軟的心。
兩人的距離一時間隔得極近,裴長臨與他對視,卻忽然皺了下眉。
“阿書。”他輕聲喚他。
賀枕書:“怎麽了呀?”
“我睡着的時候,你是不是……”裴長臨偏了偏頭,似乎不大确定,“是不是占我便宜了?”
賀枕書:“……”
裴長臨大概是剛從高燒中醒來,腦子還沒有完全清醒,竟然直接将腦中殘留的記憶說了出來:“你說,我之前問你的話,你早就有答案了。然後你就……”
就親了他一下。
“沒有。”賀枕書直起身,把手也從被子裏抽出來,“哪有這回事,是你自己燒糊塗了在做夢呢。”
裴長臨眉宇蹙起,有些恍惚:“只是做夢嗎?”
“當然是夢。”賀枕書義正言辭,“想得美啊,誰會……誰會趁你睡着占你便宜,不對,你個大男人哪有什麽便宜可占!”
“可……”
裴長臨還想再說什麽,卻被賀枕書出言打斷:“你好好躺着吧,別再胡思亂想啦,腦子都要燒壞了,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
他視線到處亂飄,索性站起身:“我去看看阿姐把飯做好了沒,你乖乖躺着別亂動。”
說完,不管裴長臨作何反應,直接轉身往外走去。
留下裴長臨獨自躺在床上,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又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側臉。
當真只是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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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長臨做出了決定,村長當即派人将冬子送去報了官。
他在離開前,還想來裴家探望裴長臨,想當面向他道歉。但裴長臨沒有見他,只是托人帶了話,希望他受到應有的懲罰之後,能踏實做人,別再誤入歧途。
白蔹又在村中住了幾日,确定裴長臨的病情已經徹底穩定,方才離開。
裴長臨這次落水可以說是元氣大傷,就連白蔹也沒有辦法短時間讓他的身體狀況恢複過來,只能用一些養身滋補的藥材慢慢調養。
這種調養方法,說是無底洞也不為過。
裴長臨必須用最好的藥材滋補,鹿茸人參靈芝,用的藥材越好,就好得越快。
這其中的開銷,不是一般人家能負擔得起的。
但裴家沒有人說半句怨言,直接讓白蔹開了方子,去鎮上的醫館取藥。
對此,裴長臨也沒有說什麽,只是盡力配合白蔹的囑托,努力讓自己盡快好起來。
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減輕家裏的負擔。
不過,接下來的幾日,天氣卻不怎麽好。
随着江陵府徹底進入雨季,天上時常連着幾日都是陰雨連綿。就算裴長臨想按照白蔹的叮囑,在院子裏多曬曬太陽,也沒辦法做到。
“你急也沒用呀。”對此,賀枕書還出言勸他,“這雨至少還要下半個月呢,你還是安心在屋裏待着吧。”
說這話時,他正捧了本書坐在窗邊閱讀。裴長臨這幾天剛能下床,又因精力不足沒法做他的木工活,只能盼着天氣晴起來,白天能出去走走。
聽了賀枕書的話,他把推開一條縫隙的窗戶合上,在桌邊坐下。
天色漸暗,桌上燈火跳動,裴長臨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賀枕書卻怎麽也靜不下心來。他的視線越過書本,瞪了對方一眼:“你老是看我做什麽?”
“沒事。”裴長臨低下頭,重新拿起桌上的毛筆。
做不了木工活,裴長臨也沒完全閑着。
他先前說過想給賀枕書打一套書桌和書架,這次趁着只能呆在屋中的時間,便打算先将圖紙繪出來。
裴長臨的空間想象能力和計算能力都超乎常人,以他的能力,本是不需要圖紙的。
但他現在身體狀況不佳,很難獨自完成大件的物品。
當然,他也可以直接拜托他爹出手。裴木匠做了這麽多年木工活,各類家具做來得心應手,一套書桌和書架自然難不倒他。
不過……送給小夫郎的東西,他希望能做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先繪好圖紙,再交給他爹幫忙,是最好的選擇。
裴長臨繪得很專心,屋子裏一時陷入沉靜,只能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賀枕書沒忍住,視線再一次越過書本,偷偷打量坐在身邊的人。
裴長臨專注地做某件事的時候,模樣最是吸引人。他還沒有完全從先前那場大病中恢複過來,兩頰消瘦下去,唇色發白,身形瞧着比過往還要單薄,原先的衣物穿在身上都有些空空蕩蕩。
但他依舊很好看,尤其神情專注時,眼中仿佛顯出了別樣的光彩,讓他整個人都容光煥發。
賀枕書喜歡他這樣眼中帶着生機的模樣。
他看得有些出神,這回輪到裴長臨無奈了:“你又看我做什麽?”
賀枕書倒沒有被人戳穿的窘迫,他眼眸一轉,随口找了個理由:“我是在想……你是不是該休息了?大夫說了你要多休息的,不能睡得太晚。”
這會兒時辰其實還早,不過裴長臨近來在養病這件事上十分配合,幾乎是賀枕書說什麽是什麽。他沒有拒絕,賀枕書便起身去幫他鋪床,幫他打來熱水梳洗。
片刻後,裴長臨上了床,偏頭看向又坐回桌邊,捧起書本的小夫郎:“你還不睡嗎?”
賀枕書也剛梳洗完,一頭長發散落下來,在燈下多了幾分溫潤柔和。
“我再等一會兒,你先睡。”他道。
裴長臨身子還沒完全好,有幾天晚上甚至又起了點低燒。賀枕書擔心他夜裏會難受,每晚總是要等他睡熟之後才會休息。
正因為這樣,賀枕書近來總是睡得不踏實,白天也醒得很早。
精神比以前差了很多。
裴長臨沒有答話。
他默默躺了下去,可過了一會兒,又低聲喚道:“阿書。”
“怎麽了?”賀枕書放下書本,走到床邊,“睡不着嗎?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裴長臨低低應了一聲。
他從被子裏伸出手,輕輕拉住了賀枕書的手。明明剛用熱水梳洗過,可裴長臨的雙手又變得極其冰涼,賀枕書下意識回握上去。
裴長臨擡眼注視着他,極小聲道:“我有點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