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阿青的話讓賀枕書很詫異。
他猜到阿青今天帶着這麽貴重的禮物登門,應當是有事相求。他還以為……他還以為是阿青也看上了裴家的手藝,想讓他當個說客,說服裴木匠讓孩子拜師呢。
誰知道,拜師的确沒錯,要拜的人卻是他自己。
“可鎮上不是有私塾嗎?”賀枕書道,“我沒有功名,不能收徒弟的呀。”
集鎮上是有個私塾的,附近村落的孩子想要讀書,都會去那裏。那私塾裏的先生是個落第舉人,聽聞直到現在都沒放棄科舉的念頭,還在一邊備考一邊教書。
“是有私塾,但……”阿青猶豫一下,還是低聲解釋道,“我相公他……不希望安安去讀書。”
“他覺得我們家中條件太差,要再供個書生,只會讓日子過得更緊。”
賀枕書皺眉:“分明是他一有錢就去鎮上揮霍的原因吧。”
阿青那男人的秉性在村中不是秘密,就連賀枕書早晨出去遛狗時,都撞見過好幾次那人醉醺醺的大清早回村,身上還帶着脂粉香。
去做了什麽不言而喻。
阿青繡工很好,做的衣服荷包也很好看,若只有他一人,日子原本不會過成這樣。
都怨那男人拖累。
賀枕書想起這些就來氣,瞧見阿青懷中那件繡得那樣精美的衣服,更是覺得惋惜:“阿青,你不能總是什麽都聽他的。要我說啊,他壓根不是心疼錢,他恐怕就是擔心你兒子讀了書,考取了功名,以後拿捏不住你們。”
阿青愣了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說。
旁人家的私事,賀枕書原本不應該過多幹涉。但他性子就是這樣,忍不下這些事,何況阿青總被欺負,也太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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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枕書道:“他那樣欺負你,你就不想擺脫他嗎?”
出乎意料的是,阿青沒有反駁。他只是垂下眼眸,低聲道:“要怎麽擺脫呢,他畢竟還是我的相公啊。”
阿青家中情況特殊。
當初成親時,是那姓周的迎娶了阿青,而并非入贅。二人成親後沒多久,阿青他爹便因病去世,他家裏沒有別的親戚,姓周的便順理成章占了阿青家的房子和地。
這也是村中人要罵姓周的吃絕戶的原因。
但無論如何,姓周的才是如今的一家之主。按照當朝律令,除非夫妻雙方自願合離,否則,便只有阿青被淨身出戶的份。
那樣一來,莫說是房子和地拿不回來,就連孩子恐怕都不能繼續跟在他身邊。
賀枕書瞬間想明白了這些,頓時也蔫了。
世道就是這樣不公平,若阿青有娘家能替他撐腰,或許還不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正因為他沒有依靠,才仗着那混賬東西作威作福。
賀枕書又想了想,認真道:“你是對的,得讓安安去讀書。”
而且還要好好讀,至少考個秀才回來,那樣阿青便算有了靠山,不會再輕易被欺負。
“我不求他能考取多少功名,只是……”阿青看向堂屋外,小崽子乖乖坐在椅子上,安安靜靜低着腦袋,“我不能給他很好的出身,但我不希望他像我,或者像他爹那樣,一輩子都被困在這個地方。”
他眼眶微微紅了,偏頭揉了下眼睛,又道:“小書你放心,如果你願意收下他,束脩我會按照鎮上私塾的規矩給你。這些年我自己攢了點私房錢,是夠付束脩的,你不用擔心。”
賀枕書一愣,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又不是正經的私塾先生,哪能收什麽束脩,而且……”
說到這裏,他稍頓了頓,似乎有些苦惱:“我從來沒有教過人,若只是通文識字還好,其他的……”
通文識字賀枕書自然不在話下,可科舉并非只考這些。那畢竟是為朝廷選拔官員的考試,就算只是一個小小的縣試,也得考驗學子對經世治國,時政民生的理解。
這些東西,賀枕書沒那自信一定能教好。
“其實……”阿青又往外看了眼,壓低聲音,“其實我還有些別的打算。”
當下學子讀書,并非只有去私塾這一條路。
自三年前,朝中出了一位六元及第的狀元郎後,朝廷對科舉變得更加重視,也開始修訂科舉考試中一些不合理之處。
例如,開科取士本是為朝廷招攬人才,但各省府的官學卻只對一些官員或富家子弟,以及少部分在府試中取得優異成績的學子開設。廣大平民百姓就是想要讀書也無處可去,只能選擇私塾。
可私人辦學,教育水平參差不齊,一個學識好、會教書的先生是百裏挑一。
為此,聖上特意下了一道旨意,命各地府縣鄉鎮都要開設官學書院,并細分為蒙學、縣學、府學,便于百姓入學讀書。
“如果安安學得好,我想讓他去鎮上讀蒙學。”阿青道。
在科舉考試中,縣試是最初級的考試,只有通過了縣試才能算作是童生,才能參加更上一級的考試。
而蒙學招收的,便是那些尚未通過縣試的學子,意為開蒙。
官辦蒙學比去私塾讀書便宜得多,且書院裏的先生至少是舉人,學識自是不消擔心。但由于官辦蒙學開設還不足三年,招收學生的能力有限,因此入學必須通過書院的考試。
那考試,考的便只是學生通文識字的能力了。
賀家以前與官學裏的先生走得近,賀枕書自然是知道這些規矩的。聽阿青這麽一說,他便瞬間明白過來。
不過他又好奇:“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我先前去給鎮上的莊子送荷包,聽他們說起過。”阿青道,“蒙學最早的入學年紀是七歲,每年年末考試,來年的二月入學。安安現在正好六歲,所以我想……”
賀枕書:“你是希望我用這半年教他讀書識字,讓他能通過蒙學考試?”
阿青輕輕點了點頭。
賀枕書思索起來。
因為朝廷重視,官辦蒙學在許多鄉鎮都有開設,青山鎮內就有一所。賀枕書沒了解過青山鎮蒙學的考試難度如何,但在安遠縣時,他曾看過縣城蒙學的入學試題,是不難的。
所謂的入學考試,不過是為了篩選學生資質,若非天生愚鈍,用半年時間來準備綽綽有餘。
相反,如果準備了半年還考不上,只能證明那孩子不是這塊料,再努力下去也于事無補。
倒是可以一試。
不過……
“姓周的不願孩子去讀書,他會同意讓安安跟着我識字嗎?”賀枕書問。
提起這件事,阿青臉上又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他多半是不會同意的,只能盡力瞞着,若那孩子能考上蒙學……”
畢竟是官辦蒙學,若真考上了,便是半只腳踏入了官家,不是誰說不去就能不去的。
這或許也是阿青想讓孩子去官學讀書的原因。
賀枕書這麽想着,看向阿青的神情稍稍有了變化。
阿青與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這人外表清秀柔弱,不論旁人與他說什麽都是輕聲細語的回應,在村中也從來不與任何人交惡。明明在家中被那樣欺負,可出了家門後,卻從未說過他丈夫的半句不是。
賀枕書曾以為,他是個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性子。
可他不是。
他比許多人都看得清,也比許多人都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也在認真思考該如何改變現狀。
在那柔弱的外表下,是一顆極度冷靜,也極度堅定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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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曉了阿青的隐情後,賀枕書自然不會拒絕對方的請求。但這個決定不是小事,他還需要與家人知會一聲,才能最後給阿青答複。
送走了阿青,賀枕書拉着裴長臨出了門,順道将阿青的來意向他說明。
但裴長臨聽完,卻沉默下來。
“怎麽啦?”賀枕書問他,“你不希望我教安安識字嗎?”
“不是。”裴長臨搖了搖頭,又道,“只是周常他……那個人素來不講道理,與鄰裏關系也不和睦,我擔心萬一消息沒瞞住,他會來找你麻煩。”
賀枕書“唔”了一聲,皺起眉頭。
他們正在裴家後山的小山坡上,此處地勢較高,從這裏放眼望去,能将整個下河村盡收眼底。視線再往遠些,還能看見遠處田野裏那些勞作的身影。
二人挑了路邊一塊幹淨的青石坐下,賀枕書雙腿曲起,用手臂環繞抱住:“你說得好像也有道理。”
雖然阿青說了會盡力瞞着,可讀書識字本就是件要下功夫的事,如果真的要準備入學考試,安安就必須時常來裴家找他讀書。他們住在同一個村子裏,平日裏擡頭不見低頭見,就算不被姓周的撞見,也遲早會被其他外人瞧見。
一旦被人知道,這事就瞞不住了。
賀枕書将腦袋枕在膝蓋上,有點發愁:“那可怎麽辦?”
裴長臨不答。
他偏頭看向身邊的人。小夫郎骨架很小,身子這麽蜷起來就只剩小小一團,他臉頰一側枕在膝蓋上,擠出一點軟嘟嘟的臉頰肉,看上去格外可愛。
他沒忍住,伸出手去輕輕捏了一把。
“幹嘛呀。”賀枕書瑟縮一下,“說正事呢。”
他嗔怪地瞪了裴長臨一眼,後者連忙将手收回去,心緒卻未曾平複下來。
裴長臨以前只知道,雙兒會在臉上生出特有的孕痣,且身形大多嬌小一些。除此之外,他其實不知道雙兒與男人究竟有什麽不同。
他現在才知道,的确是不同的。
小夫郎的身形分明也是瘦瘦小小,但身上的每一處卻都那樣柔軟,像是水做的一般,稍用些力道都擔心會把他捏疼。
指腹還殘留着方才那綿軟細膩的觸感,裴長臨輕輕撚了下手指,癢意從指間一直傳到了心底。
“其實,我有個法子。”裴長臨忽然低聲道。
賀枕書偏頭看他:“什麽法子?”
“我們擔心安安總是來裴家會被人懷疑,所以不敢叫別人知道。但只要能找到個妥當的理由,就算他堂堂正正過來,也不用擔心。”
賀枕書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理由?”
裴長臨垂眸與他對視,後者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們可以假裝他是來學木工活的!”
賀枕書知道,正經的木匠手藝通常都是從小就開始學。而且,木匠一門在入門的前三年,都只能在師父手下做學徒,這三年,既是師父觀察弟子有沒有天賦,也是在磨練韌性。只有三年學徒期滿,才能真正開始學本事。
因此,對外說安安是來裴家做學徒,是最好的選擇。
只要瞞過這半年,讓安安順利考入蒙學,那姓周的再想找茬或幹涉,也來不及了。
“可是爹會答應嗎?”賀枕書又有些擔憂。
會不會覺得他們在胡鬧?
而且,雖然他們知道這只是撒謊,可裴木匠在村中一直是不對外收徒弟的。如今這先例一開,會不會給他帶來麻煩?
賀枕書一時間想了許多,當即有些坐不住了,想去尋裴木匠與他商量。
卻又被裴長臨拉住。
他輕聲笑了笑,道:“爹這會兒正忙着幹農活呢,你拿這些小事去煩他,也不怕他罵你?”
“這不是小事呀。”賀枕書認真道,“這是關系到阿青一家的大事。”
“我知道。”
裴長臨還抓着賀枕書的胳膊,他緩緩将手收回來,眸光略微閃躲:“但……咱們家裏又不是只有一個木匠。”
賀枕書眨了眨眼。
裴長臨神情似乎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微微發燙的耳朵,低聲道:“你想去求爹,倒不如……來求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