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買完了書,賀枕書與裴長臨又去了鎮上的驿站。
說是個驿站,其實不過是一間修在鎮口的車馬行。那車馬行連通往來官道,在路邊搭了個茶棚,為路過的商旅行人提供休息場所,或簡單補充物資。也幫着住在附近的村民送些信件和物品,不過只能送到臨近的鄉鎮,再遠就去不了了。
青山鎮離這裏不遠,賀枕書要送的又只是幾張信紙,不怎麽費功夫,也花不了多少錢。
時辰已經不早,驿站裏人多,賀枕書便将裴長臨放在茶棚裏歇腳。他正要往裏走,忽然聽得有人在身後喚他:“賀小公子?”
賀枕書回過頭去,喊他那人一身富貴的商戶打扮,體型寬胖,未言先笑。
竟是胡掌櫃。
“我剛從青山鎮過來,正想去村中尋賀小公子,這不是趕巧了嘛。”茶棚靠裏的僻靜座位,胡掌櫃幫賀枕書與裴長臨滿上茶水,含着笑意說道。
賀枕書與裴長臨對視一眼,問:“胡掌櫃為何要尋我?”
“這個嘛……”胡掌櫃收回目光,神情似乎稍有遲疑。他沒有直說,而是反問道:“先前與賀小公子提過的那件事,不知小公子考慮得如何?”
賀枕書抿了抿唇,沒急着回答。
他今日來這裏寄信,可不就是為了将答複送給胡掌櫃麽?可誰知道,信還沒寄出去,卻在這裏遇見了本人。雖然他已經做出了決定,但将想法寫進書信,與當着對方的面直接說出來,又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賀枕書哭笑不得,只覺自己前些天做的心理建設全都白費了。
裴長臨自然知道他猶豫的原因,偷偷伸出手去,在桌下握住了對方的手。
“你們還沒做出決定?”兩人一時都沒說話,倒是胡掌櫃先有些沉不住氣,“來為我供稿,不比幹農活做手藝賺得多?賀小公子,你應當明白,你就是賣上幾十把傘,也抵不過在我這兒賣一幅畫啊。”
字畫的價值從來差異極大,有些名家大作,甚至能賣到上百兩一幅。就算是沒什麽名氣的,只要有人看中,也能賣出幾百文至一兩貫錢的價格。因此,胡掌櫃在對外收民間不知名畫作時,通常是五百文至八百文一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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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上一次來信時,胡掌櫃與賀枕書明确說過,只要他願意配合,按照他的要求如期給畫,他可以為賀枕書将稿費提價到一貫錢。
這報酬,的确是裴家賣那些小玩意比不上的。
“而且我聽說,你家中現在也急用錢。”胡掌櫃看了眼身旁的裴長臨,又對賀枕書道,“你們若真有難處,大可與我直說,我可以預支些稿費給你。”
賀枕書微微皺起眉。
裴家在這附近鄉鎮的名氣不小,只要稍作打聽,想知道他家的情形倒是不難。但……他這态度,是不是有些過于好說話了?
就算是最有才華名望的書畫大家,也不敢保證自己每一幅畫作都能高價售出。胡掌櫃現在還沒看到賀枕書的畫作,便提出要預支稿費給他,就不怕他拿了錢便變卦?
賀家曾是商戶,自然明白商人從不會做虧本生意。
賀枕書隐約意識到了什麽,不再急着回應,低頭抿了口茶水。
“我與你說實話吧。”胡掌櫃今日當真不怎麽沉得住氣,見賀枕書沉默不語,便以為他是尚未做出決定,又道,“先前我從你那裏買了幾把油紙傘,記得嗎?”
自然是不會忘的。
胡掌櫃當初高價将那批油紙傘買走,那些錢賀枕書始終覺得受之有愧,在第一次想拒絕對方時,就送回去過一次。不過随後又被胡掌櫃送還回來,堅持要讓他收下。
那些錢現在還放在賀枕書那裏,哪怕他們近來銀兩如此短缺,也沒敢輕易動。
“你那批傘被我放在店裏,賣得很好。”胡掌櫃微笑起來,眼中顯露出些許得意之色,“我先前就說過了,你将字畫題在傘面上,賣給那些不懂欣賞庸人,是大材小用。”
“這不?我只是給它們換了地方,它們的價值便今非昔比。”
賀枕書眨了眨眼,又與裴長臨對視一眼。
胡掌櫃買走他的油紙傘時,他只當對方是財大氣粗,為了彰顯自己求才的決心才這麽做。可沒想到,他竟然将那批油紙傘又賣了出去。
能用上“今非昔比”這樣的詞,看來那批傘還真是替他賺了不少。
難怪這人如此堅持。
感情是已經嘗到了甜頭。
“在下行商多年,一幅畫有沒有價值,一眼就能看出來。”胡掌櫃勸道,“賀小公子,你既然有這才華,便不應該埋沒。你我合作将這生意做大,何樂而不為?”
他将話說到了這份上,賀枕書也沒再與他繞圈子。
“掌櫃的信得過我,我很感激,不過……”賀枕書稍頓了頓,從懷中取出那封打算送去青山鎮的書信,遞給胡掌櫃,“我還有一些要求,希望掌櫃的過目。”
胡掌櫃接過書信,認真讀起來。
他剛讀了幾行,便詫異地擡起頭:“你說想要在畫作上加上個人署名,以你自己的名義賣畫?”
賀枕書與他對視:“是。”
“這……”胡掌櫃的神情猶豫起來,“賀小公子,你知道這麽一來,你的畫作能不能賣出去,能賣出多少銀兩,就不好說了。”
胡掌櫃做的是贗畫生意,除了叫專人仿制名家畫作外,他更多是從民間收集那些優秀卻沒什麽名氣的畫作,改頭換面,再仿造個書畫大家的署名。這些畫作與真跡擺在一起,真假參半着賣,價值能翻上好幾倍。
但若要按着賀枕書的想法,全換成他自己的署名,除非他能就此一炮而紅,否則,價值絕對比不上胡掌櫃原先的賣畫方式。
胡掌櫃猶豫萬分,心中隐隐打起了退堂鼓。書信展開後,後方還附有兩幅賀枕書新繪的畫作,他打開一看,眼前卻是一亮。
賀枕書新繪的這兩幅畫作,無論是筆觸還是精細度,都是先前繪在傘面上那些無法相提并論的。
甚至……甚至根本不輸于如今市面上那些聲名鵲起的書畫大家。
胡掌櫃細細看了許久,越看越覺得心潮澎湃。他先前只覺得這小雙兒天賦不錯,卻沒想到當初那傘面,并非他最佳的作品。
這般水準的畫作,就算說是前朝的名家所作,也一定不會有人懷疑。
那樣一來,價值可就無可估量了。
可他很快又想起賀枕書的要求,心中頓時像被潑了一盆冷水。
“賀小公子,要不咱們再商量商量?”胡掌櫃試探地問,“我将你的稿費再翻一倍,日後畫作若是賣了出去,還給你多讓三分利,如何?”
這其實是很誘惑人的條件。
稿費再翻一倍,每幅畫就是兩貫錢。這樣一來,賀枕書每個月只要能畫出五幅畫,就足夠給裴長臨買藥了。
可是……
“沒得商量。”裴長臨忽然開口,“胡掌櫃識畫懂畫,應該明白每一幅畫都是作畫者的心血之作。我家夫郎不想看見自己的心血被落上別人的名字,若胡掌櫃執意如此,我們也不必再聊下去了。”
他說完,伸手要将胡掌櫃手中的畫作和書信拿回來。
“等等,等等——”
胡掌櫃連忙往後躲去。他護着手裏的畫,又看了看面前這兩個少年,掙紮許久,終于咬牙道:“行,就按你們說的。”
但他很快話鋒一轉:“不過,報酬便不能按照先前說的來了。”
賀枕書問:“那胡掌櫃的意思是……”
胡掌櫃極小心地将那兩幅畫放到桌上,已經有了主意:“賀小公子,你知道我一直很欣賞你的才華,這些畫,我可以當做你是寄售在我的字畫行。”
賀枕書眉宇微蹙,沒聽明白。
“也就是說,我可以按着平日收畫的價格,八百文一幅畫給你報酬,但這筆錢卻不是用來買畫,而是抵押。”
胡掌櫃伸出手,比了個三字:“我會給你三個月的時間,這些畫放在我鋪子裏,三個月內若能賣出,所得的銀兩我讓你五分。但若賣不出去,要麽,你再花八百文将畫買回去,要麽,便交由我自己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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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枕書最終答應了胡掌櫃的條件,而他本打算随信附上的那兩幅山水圖,也讓胡掌櫃一并帶走了。
一幅畫抵押八百文錢,賀枕書揣着胡掌櫃交付的銀兩走出驿站,好一會兒還是心事重重。
“還在想什麽?”裴長臨與他并肩走着,低聲問,“胡掌櫃答應了你的要求,該高興才是。”
“我知道……”賀枕書小聲嘟囔,“可我們原本是想要賺錢的呀。”
他原本考慮與胡掌櫃合作,是因為暫時沒別的活計可做,想找路子賺點錢貼補家用。現在倒好,原本的供稿變成了寄售,得不到多少報酬不說,若最終沒能賣出去,他是花錢将畫再買回來呢,還是交給胡掌櫃處理?
折騰了這麽長時間,家裏缺錢的窘境,似乎還是沒有任何改善。
“還是這麽愛瞎想。”裴長臨輕笑一聲,道,“你怎麽不想想,萬一你就此一炮而紅,想買你字畫的人數不勝數,讓你畫都畫不過來。”
賀枕書被他逗笑了:“哪會有這種事?”
裴長臨腳步微頓。
他偏過頭來,将賀枕書鬓角散落的發絲拂到耳後,低聲道:“無論有沒有,你都不用擔心。”
“阿書,你很優秀。”裴長臨認真道,“你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才華和天賦,這一點你永遠不用懷疑。”
賀枕書抿着唇,小聲道:“我就是有點擔心,萬一還賺不到錢……”
裴家到底有多少積蓄,他其實并不太清楚,裴木匠和裴蘭芝也不會在他和裴長臨面前提起這件事。但以裴長臨如今那用藥程度,家裏的積蓄能不能撐過三個月還很難說。
“還是我拖累啊……”裴長臨輕輕嘆了口氣。
“不是。”賀枕書連忙去拉他的手臂,“你別這樣想,生病也不是你想要的,你——”
“我明白的。”
他們如今正站在鎮口的官道邊上,遠處官道上,商旅車馬緩緩駛向前方。
那個方向,是去往縣城。
裴長臨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賀枕書:“阿書,雖然你現在嫁給我做夫郎,但我不希望你處處都以我,或以家裏為重。你就是你自己,你有想做的事,你便去做。”
“就算不成功,或是走了彎路又如何,你知道這些年我弄壞過多少木料嗎?”
賀枕書眨眨眼:“有很多嗎?”
裴長臨默然片刻,如實道:“……兩三件吧。”
賀枕書:“……”
完全沒有任何說服力啊!
“總之,不許再胡思亂想了。”裴長臨正色道,“分明是個好消息,被你弄得好像吃了多大的虧似的。若真是賣得不順利,大不了三個月後我們将書畫收回來,我再陪你去鎮上賣。”
上回他們去青山鎮時,便看見街邊有許多售賣字畫為生的書生,賀枕書的畫不比那些人差,是不愁賣的。
寄售在胡掌櫃那裏,則是因為他鋪子大,熟客多,更容易以高價出售。
而且,胡掌櫃為了保證自己的利益,要價必定不會太低。
這其實是個無論如何都不會虧的買賣。
只是賀枕書對自己太沒自信,才會胡思亂想。
“回家吧,将這好消息告訴爹和阿姐他們。”裴長臨道,“他們會開心的。”
賀枕書“嗯”了一聲,也想通了:“要是最後真賣不出去,大不了就以八百文價格給那胡掌櫃就是,比咱們去街上賣畫賺得多,還省事。”
裴長臨無奈地笑笑:“都聽你的。”
他擡步往前走去,走了兩步,卻察覺身後的人沒有跟上來。
他回過頭,少年站在原地,一手拎着書本,朝他無辜地眨了眨眼。
裴長臨福靈心至般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才還一派正經的人,神情忽然變得腼腆起來。他緩步走到賀枕書跟前,牽起對方垂在身側的手:“還說我撒嬌,到底是誰更愛撒嬌?”
裴長臨有些難為情,他飛快別開視線,用只有二人聽得到的聲音,溫聲道:“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