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望海莊不在青山鎮內,而是修在了城外的半山腰上。賀枕書與裴長臨在城中吃了點東西,稍作打聽,當即了出城。
因為正在對外招工,二人一路行來,有不少人都在往那望海莊去。
他們走得慢,到達莊子時,莊外的空地上已經站了許多人。
望海莊大門沒開,只在側邊開了個偏門。賀枕書見不少人都從那偏門進出,便拉着裴長臨也走了過去。
偏門內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中央擺了張木桌,後頭坐了兩個管事模樣的人,正在給前來應招的工匠登記。二人進去時前面的人正好登記離開,管事的擡起頭來,看見他們時卻愣了一下。
“你們……”那管事的頓了頓,“你們是來替家人來應招的?”
“是我要應招。”裴長臨回答道。
裴長臨近來氣色已經比先前好了很多,瞧着沒那麽病恹恹的。不過前段時間大病一場掉的肉還沒完全養回來,整個人消瘦了一圈,看上去頗有幾分弱不禁風的味道。
工匠是力氣活,來應招的大多都是身強力壯的漢子。管事的還沒見過這麽瘦弱的工匠,但他畢竟在大戶人家做事,略微思酌便明白過來:“閣下懂建築規劃?”
裴長臨點點頭:“是。”
管事的耐心地問:“可有師父引薦?”
裴長臨:“沒有。”
管事的:“那……可帶了以往繪過的建築圖紙?”
裴長臨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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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賀枕書都是頭一次來這種大戶人家應招工匠,不知道有這一層要求,那告示上也并未寫明。不過就算寫了……裴長臨以前從沒機會參與任何建築規劃,手頭哪有什麽圖紙。
“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你來做什麽的?”
管事的還沒說話,他身邊那人先沉不住氣了:“沒事就趕緊走,別來添亂。”
“常忠。”
管事的低喚一聲,及時制止了那人。
他坐在原地,擡頭看向裴長臨,态度依舊平和,不卑不亢:“閣下年紀輕輕,應當是有師父教導,不妨你先回去找師父要個名帖,或是尋一份參與繪制過的建築圖紙……”
“可你們在告示上說,最終要不要人,要比較工匠為莊子繪的規劃圖紙而定。”賀枕書插話道,“既然這活是各憑本事,你看先前的圖紙有什麽用?”
“你能保證對方的水平沒有下降嗎?你能保證對方帶來的圖紙是真實的嗎?萬一他路上找別人偷了一份呢?”
“這——”
管事的被他這一連串問得啞口無言,他邊上那個被喚做常忠的家仆倒是笑了:“各憑本事,好大的口氣。”
“葛叔,要不就讓他們進來,我倒想看看,他們能做出什麽來。”
“……好吧。”管事的猶豫片刻,又問,“你叫什麽名字,住在何處?”
裴長臨如實答了。
常忠面前擺了張名錄,是為記錄工匠姓名籍貫,已經寫了大半。他正想提筆寫下,卻聽那管事又問:“你是下河村裴木匠家的?”
裴長臨眉頭微蹙:“你認識我爹?”
“裴木匠可是這附近最好的工匠,誰能不知?”管事的道,“前些天老爺還說,若最後找不到合适的人,便去下河村請裴木匠出山,這不是巧了嗎!”
常忠:“還有這事?我怎麽不知?”
裴長臨和賀枕書也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裴木匠在村中名氣不小,卻不知道在外頭竟然也有名望。而且聽起來,這名望似乎不小啊……
賀枕書與裴長臨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詫異。
有了裴木匠的名頭,管事的當即不再猶豫。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木牌,遞給裴長臨:“拿好這個,去邊上的屋子等一會兒,有人會帶你們進莊子。”
望海莊要做的是翻修工程,想要做出規劃,便必須實地探查一番。
裴長臨道了聲“多謝”,牽起賀枕書往管事所指的那間小屋走。那屋子裏已經等了不少建築工匠,見又有人進來,紛紛朝他們看過來。
望海莊財大氣粗,這間給工匠臨時等候的小屋裏也特意備了桌椅茶水。
裴長臨沒理會那些詫異的目光,牽着賀枕書到一旁坐下。
“你爹果然是故意的吧。”賀枕書道。
他昨日就有些懷疑,家中現在這麽缺錢,裴木匠沒道理連看都不願意來看一眼。現在看來,那人就是故意想要裴長臨來跑這一趟。
裴長臨不答,若有所思地斂下眼。
他們不想太過引人注目,特意在進屋時挑了個靠牆的位置,擠在同一根長凳上。可雖然如此,還是有很多人時不時朝他們投來視線。
“有什麽好看的呀?”賀枕書不喜歡這樣被打量的感覺,不悅地小聲嘀咕,“他們是不是都覺得你太年輕,做不了這個?”
裴長臨:“……我覺得不是。”
賀枕書:“那他們看什麽?”
裴長臨不答。他将賀枕書往懷中摟了摟,不動聲色地擡眼掃去。幾道目光心虛地躲閃開,不敢再多看了。
他們沒有等待多久,卻是方才那在外頭見過的管事葛叔走了進來,領着他們進莊子。
賀枕書以前縣城時去過不少莊子。那時候他爹身為城中第一書商,時常有人來給家裏送拜帖,邀請他爹去參加文人集會。這種好事,他爹自然會帶上他。而那些集會舉辦的地點,大多都是這樣的山莊。
不過這望海莊,就算是與賀枕書過去見過的那些山莊比較,也毫不遜色。
穿過外頭那三進的院落,是一個帶了人工湖的小花園。如今正值盛夏,荷花開得正好,空氣中都彌漫着淡淡的花香。九曲回廊延伸至後院,再往裏走,便是盧家打算翻修的部分。
“我家老爺請風水大師看過了,說是這幾個院子方位不好,擋了風水。我家老爺想将這幾個院子全都推掉,重新建造,還有這裏……”
葛叔向衆人講述着盧員外的建造要求,衆工匠各自拿出随身攜帶的紙筆,一邊聽他說,一邊飛快記錄着。還有人拿出量尺,直接丈量起圍牆與地面的尺寸。
唯有裴長臨,牽着他家夫郎,跟觀賞風景似的,悠閑地左看右看。
葛叔:“……”
葛叔在莊上做事多年,因為深受主人家信任,在莊子裏地位不低。今日其實并非葛叔來帶工匠進莊,是方才知道了裴長臨的身份,一時有些好奇,才特意替了別的家仆。
裴木匠年輕時參與過不少工程建造,甚至不乏有官府名下的工程,雖然還算不上什麽名望極高的建築大家,但名氣的确是不小的。
所以,他很好奇,裴木匠會養出個什麽樣的兒子來。
更何況,他曾聽說過裴家的獨子年幼體弱,做不了木匠活。
總之,他來這裏,本就是有想考察一番這年輕人的意思。
可這年輕人的态度……
葛叔心底隐隐不悅,趁着衆工匠測量記錄的功夫,走上前去:“少年郎,你有什麽想法?”
“這幾個院子修得的确不好。”裴長臨平靜道,“屋子太多也太擁擠逼仄,樹木過高,白日裏在院中根本曬不到什麽太陽,陽氣不足,人在裏面待久了當然不行。”
葛叔沒想到他會回答得如此頭頭是道,愣了下,又問:“那依你所見,應當怎麽改?”
“樹木移走,這兩堵牆分別往外挪三尺,再……”裴長臨張口便答,但剛說到一半,忽然止了話頭。
葛叔:“再怎麽?”
裴長臨正色道:“剩下的,您還是等我将圖紙繪好再看吧。”
賀枕書:“噗。”
在場的同行可不少,裴長臨說話時,甚至有好幾個都停了筆,偷偷聽他們說話。
自然不能在這裏全都說出來。
這小病秧子,也不是完全沒有心眼嘛。
賀枕書這麽想着。
葛叔也意識到這一點,歉疚地笑了笑:“說的是,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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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海莊規模不小,盧家要翻修的部分又占了整個莊子三分之一。葛叔帶着幾名工匠一邊走一邊講解,折騰一圈下來,足足過去了大半個時辰。
裴長臨身子骨差,走到半途時就已經沒多少力氣。但他還是咬牙堅持下來,直到葛叔領着他們走完全程,才在人工湖邊坐下休息。
衆位工匠還在後院做最後的測量,葛叔叫人端了熱茶過來,又問賀枕書:“要不我去請個大夫?”
這世上大概沒有比裴長臨這個小病秧子還離譜的應招者,活都還沒接下來,就要主人家來操心他的身體,惦記着幫他請大夫。
裴長臨搖了搖頭,嗓音低啞:“不用。”
賀枕書也道:“是啊,他休息一會兒就好,不用麻煩了。”
葛叔沒再多說,但也并未離開,同樣在這人工湖邊的涼亭坐下。
“少年郎,我見你方才不記錄不測量,你要如何繪制圖紙?”他這話大概已經憋了一路,這會兒四下無人,才終于問了出來:“你為何不像他們那樣,将所見記錄下來?”
其實賀枕書也覺得驚訝。
他知道裴長臨空間計算能力很好,但畢竟是個這麽大的莊子,賀枕書這麽一路走來,努力去記也沒記住多少擺設布置,更不用說尺寸和方位。
裴長臨居然真的全都記下了?
裴長臨飲了兩口熱茶,急促的呼吸終于慢慢平複下來,才回答道:“我們沒帶紙墨。”
葛叔:“啊?”
裴長臨道:“我們沒帶紙墨過來,回城去買太費事,便不記了。”
賀枕書:“……”
的确,他和裴長臨都是第一次來應招工匠,完全不知道需要自己帶上紙墨。
方才見那些工匠紛紛拿出紙筆時,他還慌了一下,想過要不要找人借一些來。不過裴長臨全程沒什麽反應,他便沒有開口。
原來……真的是因為他們沒帶啊。
葛叔臉上也是一片空白,他正要開口指責年輕人做事不夠仔細,卻聽裴長臨又道:“不過幾個院子而已,能用腦子記住的東西,也沒必要記在紙上,浪費紙墨。”
葛叔:“……”
浪費紙墨。
真是個無法反駁的理由。
要這樣說,如今還在院子裏測量記錄的那些工匠,不都在浪費紙墨?
葛叔眼神微微變了。
這年輕人……真有這麽厲害?
涼亭內一時沒人說話,賀枕書受不了這僵持的氣氛,別開視線,往湖中看去。
人工湖上鋪滿了蒼翠的荷葉,賀枕書探着頭往湖水裏看:“怎麽看不見這裏面的魚呀。”
葛叔這一路行來,對這性子外向大方、模樣漂亮的小雙兒倒是很有好感。聽了他的問話,他笑着解釋道:“因為這荷花池裏,本就沒有養魚。”
“啊?”賀枕書納悶地眨眨眼,“哪有荷花池不養魚的?”
“老爺造這座荷花池時,原本的确是為了養魚。”葛叔道,“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啦。那時老爺得知江陵府外一座寺廟內,養有一尾能實現人心願的錦鯉,便一擲千金,将那魚買了回來,還特意造了這座荷花池。”
賀枕書:“……”
一擲千金,就為了買條魚。
他知道為什麽先前盧莺莺提起她爹時,會是那樣的态度了。
這盧員外還真是……很容易偏信這些亂七八糟的鬼神之說啊。
能實現人心願的錦鯉,真的會有這種東西嗎?
賀枕書又問:“既然都花錢買了,最後為何沒有繼續養下去?”
“不是沒有繼續養,是壓根沒有養過。”葛叔嘆了口氣,提起這件事似乎也有些無奈,“老爺錢是付了,可從頭到尾,連那小錦鯉的一片魚鱗都不曾見過。”
“聽說,那賣主将魚兒從寺廟運往青山鎮的路上,不知怎麽忽然翻了車,魚兒跳進溪水裏逃了。後來老爺也曾重金懸賞,那段時間送來府上的鯉魚倒是不少,但沒有一條與那傳說中的錦鯉相同,這事只能不了了之。”
“……”賀枕書扶額,“盧員外就沒想過,他可能是被人騙了嗎?”
不應該說可能,應該是必然。
什麽寺廟裏養的錦鯉,什麽在路上忽然翻車,哪會有這麽玄乎的事。多半壓根就沒那東西,全是賣主編出來騙人的。
“可不敢這麽說。”
葛叔煞有其事地搖搖頭,又道:“後來有一位方士告訴老爺,是他與那小錦鯉的緣分未到。老爺很開心地贈了那位方士許多銀兩,還将這荷花池保留下來。”
“老爺至今還相信,只要緣分到了,那小錦鯉就會自己回來。就連這次小姐死裏逃生,他也覺得是小錦鯉在冥冥中保佑……總之,你們可別在他面前亂說話,否則我也幫不了你們。”
賀枕書:“…………”
忽然覺得,盧家到現在都沒有被騙得傾家蕩産,還能有這麽大的家業,盧員外真是經商賺錢的一把好手。
更佩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