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那天他們回到村子,天已經完全黑了,村口有兩盞小小的燈,是應禾勇和路寶華。

應小澄不想被大人們知道,路心這一路是自己背着走的。快靠近村口時,他把路心放下,牽着他的手走到那兩盞燈前。

兩個大人很生氣,以為他們放學不回家,跑出去玩到現在才回,正想責罵幾句,手裏馬燈卻照亮路心渾身髒兮兮的樣子,還有他臉上的血跡。

路寶華臉色發白放下馬燈,捧着路心的臉,“兒子,血哪來的?”

應小澄說:“叔,這是鼻血,王慶打的。”

路寶華聽得皺眉,牽起路心去找王家說理。

應小澄也想跟過去,但被應禾勇拎回了家。第二天才知道,王慶昨晚挨他爸揍了。

天生四時,地生萬物。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是農業生産的一般過程。水陽村今年春播比去年晚,孩子們都上學了村裏才開鐮,那是西北最晚的春小麥了。

金燦燦的麥子翻騰金色波浪,村民們天沒亮就得起,趁着天還涼快抓緊收割。等到太陽出來,日頭變大,溫度太高,田裏就不能待人了,只能躲回屋子涼快。一直到下午,外頭溫度降下來,再回到田裏繼續收割。

傍晚孩子們放學回來,書袋剛放下就得到田裏幫忙,把割好的麥子捆起來,做成麥垛。

路心什麽也不會,路寶華和王素芬還是會把他帶出來,讓他坐在麥垛上,看田裏農忙。

等大家忙得差不多了,幾家再坐一塊分吃西瓜。應小澄一手抓一片,路心看他吃得下巴都在淌西瓜汁,恨不得西瓜皮也啃了,把手裏一口沒動的西瓜給他。

應小澄沒要,搖頭笑着說:“你也吃。”

割完麥子,田裏捆好的麥垛要用驢和牛拉車拉到打場,堆得高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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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好時,村民把收來的麥子鋪在打場曬,曬上一兩個小時,讓驢拉着磙子在上面來回碾,用連枷打麥子,把麥粒都打下來,之後就是揚場了。

揚場要等有風,揚場人站在下風頭,用木掀把地上的糧食迎風揚起,讓自然風力分出糧食裏的沙塵和糧糠。掃場者再用相對柔軟的掃帚,掃出被剩下的帶糧谷物。

應小澄從小就看人揚場,因為他爸應禾勇是村裏揚場的好把式。他不希望将來有人說好把式的兒子不是好把式,所以每年揚場他都會跑去看。

現在不光自己去,他還要把路心也帶上。

如果是以前,路心根本不可能同意,也不會搭理應小澄。但應小澄的後背,他真的趴過太多次了,不管日出黃昏,應小澄總是毫無怨言,一次都沒有把他丢下過。

只這一件,路心于情于理都應該陪應小澄去看揚場,雖然他不理解這有什麽好看的。

-

秋收農忙。

村民們收完小麥就該收洋芋,春種洋芋秋季收,一年就種這一季,收完一筐筐都藏進地窖裏,儲存過冬。

西北的初霜期在十月,有些地區上旬就打霜了,有些則要到下旬。

路心怕冷,這是他剛來到水陽村時,總喜歡縮在土炕上的原因。

等到天寒地凍,出門上學就變得困難重重。村裏的孩子早就習慣了,哪怕凍得小臉通紅,眼睛也是明亮的。

應小澄知道路心怕冷,因為摸他手就知道了,十指冰涼,像冰塊一樣。

他年紀小,可有些事就算沒人告訴他,他自己也能想明白,比如路心可能不适合生活在這裏,因為他不是這裏的人,很難适應這裏的氣候和環境。

楊娟說過,路心從很遠的地方來。應小澄不知道那到底有多遠,又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但他能想得到那一定是一個冬天不會太冷,孩子們上學不用走那麽多路的地方。

想着,他就覺得自己的心裏堵了一塊很大的石頭,很想送路心回家。

可他太小了,什麽忙也幫不上。

“心心,你冷不冷?”

路心縮在他背上,并不說話。

“要是手太冷了,你可以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天冷孩子們最喜歡這樣鬧着玩,把冰涼的手貼到人家暖乎乎的脖子上。應小澄也跟人這樣打鬧過。

路心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動了動,應小澄低頭把脖子露出來,等他的手伸進去。

可路心的手只是捏一下他的臉就縮回去了,應小澄樂得咯咯笑。

寒冬來臨,祁連山上銀裝素裹。

水陽村也下雪,但雪量還薄薄的,堆不了雪人。春生夏榮的草木又變得光禿禿,怕冷的路心不上學不出門,應小澄也不會叫他出來。

那次打架後,王慶單方面跟路心結下梁子,應小澄一直在試圖勸說王慶,想要化解他們之間的矛盾,大家一起玩兒。

“哎呀你就不要生氣了,你看你老是用鼻子哼心心,心心都不生氣。”應小澄蹲在石頭上,穿着棉衣,戴着楊娟給他縫的帽子。快一年過去,小猴兒也長大了一些,眉眼幹淨,只看眼睛也能看出他性格軟,脾氣好。

和他相比,王慶粗黑的眉頭就很像炮仗了,脾氣也像炮仗。

“你別跟我來這套,你是他那邊的,兩頭草!不對,你是一頭草!你從來不向着我。”

應小澄摸摸臉,“我也向着你的。”

“你放屁,你天天背他上學,你還偷偷幫他做值日,我叫你幫我,你一次都不幫。”王慶罵他罵得唾沫星子到處飛,罵急眼了還伸手拍他後腦勺。

應小澄沒覺得疼,自己低頭用手摸了摸,愁得不想說話了。

孩子們蹲在地上生火,烤洋芋吃。聽他們吵得差不多了,有人起身拍拍手上的灰,看向蹲在石頭上的應小澄。

“小澄,你不用陪路心玩嗎?”

應小澄摸摸鼻子,“我今天想跟你們玩。”

王慶又給了他後腦勺一下,“我看你是想吃烤洋芋。”

應小澄正了下被拍歪的帽子,“烤那麽多,分我一個嘛,我也想吃。”

王慶嘴上對他罵罵咧咧,但洋芋烤好了還是給他分一個。孩子們圍在一起,嘴裏冒白氣吃剛烤好的洋芋。

“阿貴昨晚聽見瘋老頭哭沒?”

“聽見了。”

說話的兩個孩子家裏住得近,離關瘋老頭的屋子也近。

應小澄問:“瘋老頭怎麽哭啦?”

“不知道,又哭又笑,吵死了。”

“他以前不這樣?”

“忘了,好像也這樣。”

應小澄聽他們聊瘋老頭,說那屋的院子有口地窖,瘋老頭總是爬上爬下,鬧出很多動靜。

吃完烤洋芋,生火的坑用土填回去,應小澄跳上去踩幾腳,踩嚴實了再小跑追上王慶他們。

往回走的路上,村裏小路空無一人,大家都在屋裏烤火取暖,只有這幫小孩兒好玩不怕冷。

走到岔路口,應小澄要回家就不跟他們一道,一路連蹦帶跳地跑過家門,沖進路家院子。

屋裏的土炕還燒着火,但炕上卻空無一人。

應小澄奇怪地找了一圈,正好路寶華走了進來,叫了他一聲,“小澄,心心和他媽媽去外婆家了。”

應小澄喔了一聲,跑出去找人。

路心外婆住在村後的老房子,那一片都是比較早蓋的土坯房,關瘋老頭的那間屋子也在那裏。

應小澄跑步像一陣風刮過去,經過那間誰也不想靠近的老屋子,突然聽見裏面有很奇怪的動靜。他不知道是什麽,本能停下腳步。

屋子大門的門栓關得好好的,連一條門縫都沒有。土坯牆被人加築過,比一般牆要高,但這根本難不倒村裏的孩子。

應小澄找了棵樹,爬到最上面就能看見土坯牆的另一邊,一個破敗雜亂的院子,還有地面上被打開的地窖口。

院子空無一人,他剛剛聽到的奇怪動靜好像就是從地窖傳出來的。很奇怪,不知道是什麽。

應小澄像小猴兒挂在樹上,對着院子表情沉思,完全沒有發現樹下多了一個人。

路心站在樹下,仰頭看挂在樹上的應小澄,等了一會兒也不見這猴兒下來,嘆了一聲,問:“你在做什麽?”

應小澄聽見聲音低頭,看見是路心,連眼睛都在笑,靈敏地從樹上爬下來,“心心,我來接你了。”

“誰告訴你,我在樹上?”

“不是啦,我剛才聽到裏面有很奇怪的聲音,想看看是什麽,但我什麽也沒看到。”

應小澄跳到路心面前,路心不關心什麽奇怪聲音,轉身走了。

應小澄跟在他身後,“心心,你不是在外婆家嗎?我正要去找你。”

穿黑色棉衣的路心雙手插在上衣兜裏,露出的脖子和面孔雪白。黑色卷發因為太長,看上去毛茸茸,聲音清稚冷淡,“有事?”

應小澄從來不是有事才找他,他一直是沒事也找,想找就找。

“沒啊,我怕你找我。”

“沒找你。”

“那我找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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