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共生

【一、貌若觀音,心比修羅,至惡也。】

正德元年四月十八,大理寺的登聞鼓鼓聲震動京畿每一個人的心扉。

竟是七日前昭臺街李子巷兇殺案的兇手自首了。

當夜,大理寺卿韋淵清病重無法審案,由少卿代審。

翌日,十九,按照兇手所言,取舊卷新宗比對,三日後諸口供全部對上,整合上達天聽。

天子閱卷震怒,擲卷宗于地,命令三司聯合公審,長安臣民每戶一人,皆往大理寺旁聽。

這日是正德元年四月廿三,當衙役将犯人帶來堂上,其人擡起那張素淨如蓮的面龐,所有圍守在大理寺正堂門邊的臣民百姓發出一陣唏噓,都覺看花了眼,不敢相信面前之犯人,竟是韋氏那個吃齋念佛的三姑娘,曾經清貴高華的禦史夫人。

然随主審的大理寺少卿話語落下,韋玉絜認罪,臣民的神色由驚愣變作憤怒。

少卿讀卷:

【先帝年間,建安五年到建安十年六年裏,韋氏暗殺工部長史高林、戶部侍郎裴桐、中書舍人楊牧等共計二十四位高官。

建安十六年,韋氏在骊山主導刺殺,致齊楚二王殒命當場,戶部功曹明時、禦史中丞徐芳等六位官員重傷而亡,三十餘名官員及其家眷受傷。

建安十九年,韋氏在城東別院設計謀殺晉王妃,引起夜戰,指揮部下擾亂京畿安全,致三司和城防禁軍共計兩百餘人傷亡。

今上治下,正德元年四月十一,又與宋琅、陸亭一行發生沖突滅口十六人,後行徑暴露為值守執金吾所發現,遂殺執金吾十二人。

當月十八,罪行為大理寺仵作崔悅知曉,亦殺其人。

後覺無路,自投與大理寺認罪。】

“韋氏,統上所述,可有出入?若有,你可申辨,我司再查之。”

“沒有出入,妾無需申辨。”

頓時,聽審的民衆一片嘩然。

而正堂左右兩邊皆有來此聽審之人,隔簾幔而坐。

右側坐着的是部分出身高門的被害者族人,個個橫眉冷目。左側為尊,獨坐天子,眼前皆是發妻身影,更是恨不得對堂下韋氏女飲血啖肉。

驚堂木一記想起,鎮住場上喧嘩。

少卿再問,“你一介弱質女流,如何有此能耐行兇,做出諸般事宜?”

韋玉絜答,“我母李桐,世人謂之華陰夫人,難忘故土李周,欲求複辟,故私養兵甲暗衛。我為她之女,受教于她膝下,習得文武藝,授她驅遣。”

少卿又道,“你曾于洛陽功德臺救駕,世人皆知,又做何解?”

韋玉絜再答,“妾欲回頭,将功贖罪。”

“贖不了!”

“就是,這麽多條人命,如何能抵?”

“這樣抵去,我兒豈不白死了,他好好的在任上當值啊……”

“說要回頭,如何又殺這般多的人!”

“妖女滿口謊言,枉作掙紮!”

“虧她還整日念經,真空長一副慈悲貌,藏的一顆惡鬼心吶!”

聽審的百姓已經義憤填膺,若非衙役橫棍相攔,幾欲沖來将她剝皮拆骨。

驚堂木又一次響起。

少卿繼續道,“韋氏,按你所言,主使之人乃你生母,前朝長公主李彤,可有證據?”

韋玉絜搖頭,“其人已死,妾無證據。但是犯案行兇需要動機,若不是她,妾何來動機?也唯有是她,動機合理。”

韋玉絜稍頓,略一思索,“城外小慈安寺西園左側第五棵和第六棵桂花樹下之間,埋有一具十二歲少女的屍體,是妾的婢女青鹄,妾犯七歲生辰當日犯錯累她被華陰虐罰,妾不忍她受折磨,以蠟扡捅其心髒,她是妾殺的第一人;正堂第三座佛龛下,藏着妾殺的第二個人,乃一個成年男子,那人是華陰抓來給妾練膽子的。殺這二人時,妾不過七八歲爾,垂髫稚女,若無華陰包庇指使,如何能在她眼皮底下連接殺人?況那等成年男子。除此之外,便是那枚妾已經上交的鳳凰寶戒,她的底座刻着一個“李”字,“李”乃華陰之姓氏,亦是前朝國姓。這些不知可否為證?”

大理寺當下就派人去往小慈安寺挖取屍體,同時當場驗其戒指。

一個半時辰後,兩廂對上。

其實即便這兩處對上,也無法直接證明華陰便是欲要複辟前朝的主使者,畢竟洛陽功德臺事件中,韋濟業将她同李周王朝切斷了關系。

然而公審休整的間隙,天子劉毅在後堂開了口,“當年聞先帝密語,确乃華陰主謀,只是念韋濟業功在社稷,又親自設計滅去前朝餘孽,攜其同死,遂留其身後名。”

劉毅眼前又現妻子身影,“如今既然她女兒重新吐了出來,這身後名便也無需留了。”

先帝其實并無密語,劉毅雖知洛陽之行的目的,但華陰在其擔任何種角色,他并不清楚。不過直覺爾。

如此,申時四刻,繼續開堂公審。

少卿宣讀結果,“堂下嫌犯韋氏所供非虛,兩具屍體,一枚戒指全部吻合。故綜上,韋氏諸罪成立,現在三司共商,按律定罪。”

卷宗從少卿處傳向刑部,督察院,禦史臺。

崔慎接來卷宗,眉目平和,安靜翻閱。仿若那堂下跪着的并不是與他同床共枕了九年的婦人,而是一個尋常的罪人。

許多人的目光都移去他的身上。

他的身份實在微妙,與罪婦韋氏和離不過十日。昭臺街李子巷的兇殺案亦是發生在他們和離當日,韋氏離府的當晚。

後來很多年,世人偶爾還會論起崔家少主和他的發妻。

不由感慨,那日若是他們沒有和離,韋氏沒有離開崔府,是不是也就不會有李子巷的兇殺案?

也有人說,這就是因果報應,誰也逃不過天理昭昭。

又有人說,虧得崔禦史同她和離了,否則自己的清白、崔氏阖族的安危都難保。幸哉!運哉!

他們之間,确為世人各種揣測感慨。

這會,便有人朝主審的少卿拱手開了口。

乃宋琅之父宋仲亭。

他道,“少卿大人,我有異議提出。”

少卿道,“請講。”

宋仲亭從右側簾幕後走來堂下,掃過韋玉絜對左側的天子拜了拜,“臣是覺得,韋氏嫁入崔氏九年,與崔禦史做了九年夫妻,這崔禦史是否理當避嫌,也該被查一查。以免再同功德臺事件般,出漏網之魚!”

簾幕後一時沒有應答,場上聞這話也肅靜了許多,崔慎擡眸看了他一眼,這會輪不到自個說話,他便面如表情地垂下眼睑,繼續看卷宗。

雖說韋氏罪行甚多,但以他的閱卷速度也該看完了,但這回他才看了不到十中之三。一旁的禦史中丞瞥他一眼,心道,是個人也難相信枕邊人竟是畫皮美人,不怪他不肯相信,要逐字來看。一時生出幾分憐憫,便也不去催他。

“所以卿當如何?”天子的聲音在這會響起。

“回陛下,臣以為可以繼續盤問韋氏,可還有同謀?韋氏畢竟在功德臺上有功,若是還能再吐出一二,建起功績——”

“敢問大人,所以妾若不想死,需要建起怎樣的功,拉下多少人才行?”韋玉絜絲毫不顧此刻這是君臣對話間,只冷冷插話進來,直插宋仲亭心口,“崔禦史如今可以在這明堂高坐審案,自然是清白之身無誤,否則陛下和同坐之司法高官如何能容他,你如此懷疑是在疑陛下還是疑朝廷定下的律法?”

“你——”

“妾如何?”韋玉絜挑眉嗤笑,“妾也不說這些有的沒的,讓人聽來是挑撥你宋大人與天子的君臣關系。你無非就是念着那點子同崔禦史的私怨,欲借此拉他下馬罷了。很遺憾,崔禦史清白的很,不曾白沙在涅,與吾俱黑。”

韋玉絜話語吐出,往那三司高位投去一眼,正好同崔慎眸光接上。

崔慎的眼睛平靜如秋日寒潭結霜的水,風過,都吹不起漣漪。

韋玉絜勾了勾唇角,面上浮起一點笑意,轉而對着宋仲亭繼續道,“妾也遺憾得很,這九年徒勞無功。長安高門都曉得,崔禦史身有頑疾不得生養,但凡他有點用,縱是他不願,妾也有的是法子生下個一男半女,做他崔氏的長子嫡孫,如此挪來崔氏之兵力財力,或許今日就不至于成為階下囚。”

“所以啊,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韋玉絜長長嘆了口氣,似想道些什麽,眉眼間一片戲谑,“宋大人,妾自省擇人目光不佳,妾若是當年擇了您的兒子,以您兒子那風流樣——宋氏,我們……”

話語頓在關鍵處,意味深長。

婦人咯咯笑出聲來,。

“你、你……”宋仲亭怎麽也沒想到會被這般反将一軍,登時老臉紫漲,吐不出一個字。

惹得左側天子眉宇輕蹙,心道愈老愈不中用,反而對那堂下罪婦生出兩分佩服之意。

堂下再起喧騰。

人群中有女眷識得同來聽審的杜氏,湊身道,“所幸你家阿郎這頑疾,要不然生個孩子,便是和離了,也得被這妖孽拖累,洗不掉的腥氣!就是這會,一定囑咐十三郎莫再犯渾,便是看也不要看她一眼,別犯了天家忌諱……”

杜氏敷衍點頭,扶在嬷嬷身上的手顫顫歪歪,瞥過頭不舍看枯葉般被千夫所指的婦人。

“無異。”堂上響起個聲音,是崔慎閱完了卷宗,執筆批複,後合卷讓人捧歸少卿處。

“十三郎做的好。”方才那女眷推了推杜氏,“我就怕他多話,有異議。這樣好,幹淨利落。”

杜氏看着兒子,又看韋玉絜,心如刀絞。

堂中插曲過去,三司複核無異,上呈天子。天子閱過,命三司宣判罪行。

一炷香後,少卿判罪畢,再次傳書同僚。

刑部,督察員,禦史臺。

一一落字。

還是崔慎最後一個看完,最後一個落筆,他合卷歸還,便代表定案結束。

定案為:韋氏第八代子嗣,齒序三,女,參與前朝謀逆,犯二十四位高官被殺連環案,主導骊山雙王刺殺案,晉王妃謀殺案,昭臺街李子巷二十八人兇殺案,崔悅謀殺案,罪名成立,當處以魚鱗剮刑。念其年幼受其母李桐指使誤導,功德臺護駕有功,有自首行徑,改剮刑于斬首之刑。于今歲秋後問斬。

另有前朝李桐,其墳墓遷出韋氏陵園,挖屍骸鞭笞,已示天下。

少卿宣判畢,讓人将罪狀送于韋玉絜面前。韋玉絜認罪畫押,咬指落印。

至此,随着韋玉絜的落網,長達近二十年的前朝謀逆徹底結束。天子上位兩月,審清此案,抓來最後一個謀逆者,以此定人心,護民安危,得天下頌。

而韋氏惡名就此傳開,成為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史官修史落筆,以十一字形容,“貌若觀音,心比修羅,至惡也。”

【二、人間二十六年,不枉此行。】

坊間論此事,又看昭臺長街依舊在修補的路面,和時不時來此監工的禦史大夫,很多人見他或從馬背下來,或從車轎中掀簾出來,勘查路面,清點工匠,做事嚴謹細致、一絲不茍。

雖說修街鋪路初時是為了平息民怨、引出兇手,眼下已經不需要了,但路本就要鋪,沒有抓到了兇手就中斷的道理。只是按理該由工部接手,禦史臺行其本責。然工部卻壓根沒有出聲,半點要接手的樣子也沒有。實乃崔慎自掏腰包鋪的這條路,從材料到工人、到拓展的面積,通往至菜市口斬刑臺的距離,實在所費巨資。這會戶工部接過去,自然該但下後續費用。

是故工部不吭聲,天子睜眼閉眼間,當日提出此議的禦史大夫也只得吃了這啞巴虧。

時人暗裏傳言,“崔禦史原也不敢多話,枕邊出了這麽禍害,且不得多多順着上頭,以證己身。”

“就是,且看如今的韋氏,雖說家主韋淵清還是三品大理寺卿,可是阖族就他一個撐着官位的,獨木高臺,舉步維艱,即要感恩天家不計前嫌用他,又得小心翼翼侍奉,哪敢踏錯一步。”

“誰說不是呢,崔氏如今還算好的,族中為官者甚多,還有崔氏女為宮妃,如此崔禦史更不敢輕易礙了天家眼,可不得傾力效忠嗎?”

“就是想想這因果、天理,實難揣摩。誰能想到這新建的斬刑臺,頭一次斬的就是修建之人發妻的頭!”

坊間傳言紛紛,看守天牢的衙役也都有低語,話瓣便這樣落盡韋玉絜耳中。

她早已脫衣卸簪,換來囚服,戴上鐵鏈腳铐。又因入獄已經百日,原就消瘦的軀體愈發形銷骨立,只整日貼牆壁而坐,阖目雙眼。一點日頭從天窗中撒入,她也極少睜目尋光,只微微蹙眉,避開光影。

曾經衆星捧月的天之驕女,墜入泥潭後,無一人來看她。

已經是八月初,距離問斬還有不到二十日,衙役們偶爾看她那張臉,幾欲忘記她所犯的種種罪,因為實在聯系不起來。

于是,便生出幾分憐惜。

某日,一位衙役多看了她兩眼,昏頭被勾了魂,竟問她,“有無憾事?還有十七日你就要被砍頭,可有什麽話要留下?有什麽人要見?”

自入獄來還不曾開口說話的婦人,怔怔擡頭,突然淚如雨下,爬去大牢邊,“我想見我夫君,我想他……”

那是人之将死前的貪念,千般理智告訴她不要再見,不要再生奢望,他也當是不願再見自己的。否則,這百餘日裏,他随便尋個理由都可以來見自己。

終究,他也接受不了她這等面目是不是?

可是她就要死了,他厭她惡她,她也不想去深究,她就想再看他一眼。

然而,韋玉絜并沒有等到崔慎過來。

日子一日日過去,離斬首就剩十日,她竟等來一場劫囚。

來人七八,身穿夜行衣,沒有出聲,只劈鎖踢門,拉着她走。

她開心地像終于等來蜜糖等到花開的小女孩,是崔慎來了。只要他來,她便餘願已足。但是她是逃不掉的,她也不想再逃,無需做這般無謂的犧牲。

所以,她枯寂已久的眼眸中閃出一絲光亮,顏如舜華,“這就夠了,你趕緊走吧。”

但為首的人沒有理會她,拽着她出了大牢。

大牢外,接應的人手更是挾持了當晚值守的韋淵清,帶着他一路拼殺出長安城,後将他劈暈扔在半路,只帶她一路北行。

連走了兩晝夜,已是人困馬乏,他們在一間廟宇歇下。韋玉絜再次開口,讓他們把她們送回去,或者就到此為止,請他們自行離去。

她太熟悉崔慎的一舉一動,從大牢出來緩過神思,便發現崔慎不在其中。但是她很确定這是他的人手,畢竟這蒼茫人世裏,除了他不會再有人會冒着失去性命的危險拯救她。他不在這處也是對的,他還有家族要維護,肩上有擔子需要扛起。他做的,已經足夠。

“我手上的血已經夠多的了,別讓我再多背性命。”

那些人早早解了她的枷鎖鐵鏈,這會在她再三懇求下,終于留下金銀細軟,預備各自離去。卻已然來不及,半日的歇晌,在這處被朝廷的兵甲追到。

她是願意回去的,但不願這些人枉死,便本能地禦敵抵抗。縱是飲食不濟,力氣不存,但她功夫實在太好,又因只是為幫這些救她的人脫身,不到過兩炷香的時辰,便徒手将第一批追來的三十餘人掀翻在地,容那些人全身而退。

她沒有出殺招,倒下的追兵便撲地又起。

她躍身阻攔,淩空之中身如飛燕,氣勢如虹,縱是囚衣素白寡淡,然同她垂腰烏發兩廂輝映,襯着微光出露的天際,便似一副潑墨的山水畫。

領隊追來的青年無聲看着,緩緩舉弓,一聲空弦示警,二起抽箭搭弓。

婦人應聲回眸,掌風磅礴如山洪,卻在見馬背舉弓的青年時,收了掌勢。

如此被數人一擁而上,踢膝跪下。

參與這次圍捕的兵将,後來談起,都說韋氏女一介殺人的修羅,就不該動那情念。若不動情,崔禦史當年未必能将她帶回,縱是帶回也得拖傷帶病。

韋氏女見追捕她之人乃昔年枕邊人,應是一招都不曾抵抗,直接便束手就擒了。

崔禦史打馬上前,還戲谑了一句,“夫人,好俊的身手。”

那韋氏女面上無波,眼中無瀾,低着頭被塞入囚車押了回來。

韋玉絜的确是心甘情願回來,她也沒資格怨崔慎,他已經盡力。多來是皇城派出兵甲太多,與其她被旁人抓去,還不如他親自來,也好打消君心疑慮。

她重回這間牢房,身上枷鎖更重,還被灌了軟筋散,再不能逃跑。腦海中想過前頭諸事,最後落在那句“夫人,好俊的身手”上,總覺他并無自個沒有逃脫的無奈無力,反而是真心的歡喜,她想許是她聽錯口氣了,又或許……她困乏交加,沒有心力再去想,索性安靜阖目,等待死亡的到來。

又不知幾日過去,在渾噩中聽到衙役的閑聊。

誠如她前頭猜想的一般,崔慎追捕她是為了保家族,證清白。只不過她還聽來一些,說是崔慎為了讓天子深信不疑,更是提出對她加以刑罰。

生時斬首已定,刑罰可加諸于死後。

死後焚其屍體,挫骨揚灰,以此示警天下。

天子贊同,眼下已經傳令大理寺。

而這一晚,正是她行刑的前一晚,天子竟然降臨她處,崔慎陪同而來。

韋玉絜有些詫異,但死前還能見一眼崔慎,她很高興。于是在被帶出牢房至外頭偏廳問話時,她忍不住理發扯去上頭的枯葉,盡可能讓長發看起來柔順些,又一路拭臉抹額,拂去塵埃。

她的一張皮囊颠倒衆生。

她就是個俗人,死也是俗人俗念。

女為悅己者容。

天子在前,自然輪不到崔慎說話,她身上枷鎖繁重,跪下起身便多添一道傷痕,這會索性便懶得跪下,就這般站着。

“陛下有話便說,且容罪婦失禮不跪了。”

“大膽——”随來的禁軍首領正要出聲,被天子擡手止住。

“她當然大膽,再者明個就要死了,她還怕多一重罪?”天子轉來韋玉絜身前,“朕就是來看看,殺了襄兒的兇手到底是何模樣姿态。”

韋玉絜很配合,将頭揚起些。

劉毅看着她,低嘆了口氣,回首沖崔慎道,“确實是一副傾城貌,不怪愛卿被惑多年。便是朕面對着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副不堪風折的羸弱身軀,也當只會憐愛呵護,誰能想到身軀之中藏謀納計,殺伐果斷,雷霆霹靂。”

劉毅回想當日公審時,韋玉絜反将宋仲亭的模樣,笑道,“朕若說有些欣賞你,你信嗎?”

韋玉絜也笑,“陛下欣賞妾,可能放過妾,容妾一條性命?”

劉毅笑得又厲害了,笑過搖頭。

“不行,你殺了朕的妻子,朕要給她報仇。”

韋玉絜颔首。

劉毅繼續道,“還有,就是你太厲害了,朕自問尚且還沒有能把握你這等心思之人的能力,不敢用你。若朕已經歷練的足夠,足夠把控你,當招你作幕僚,奉之以上賓。如今麽,不敢用,只能毀。”

韋玉絜笑笑,“多謝陛下高贊。”

“朕看完了。”劉毅一拂袖,沖崔慎道,“剩下時間留給你。”

周遭人皆離去,唯剩下彼此二人。

屋中靜了許久,還是韋玉絜先開的口,“當初陛下還是皇子時,你便說他原是可塑之才,你眼光果然很好。”

不知道該說什麽,扯來這麽一句話。

崔慎依舊只是看她,眼中看不出什麽情緒,只将她看到有些不自在,低下頭去。

忽聽他道,“我的眼光一貫很好。”

韋玉絜擡眸,咬着唇瓣笑了笑。

崔慎又看了她一會,也沒上前,兩人間始終隔着半丈地,他又說了一句,“前方路長,朝陽風霜不定,你好好走。”

這是送別的話,韋玉絜拼命點頭。

崔慎再未停留,轉身疾步離去。

韋玉絜愣在原地半晌,眼淚噗噗索索地落,邊哭邊重回牢房。

天明時,她已經哭不出眼淚。

午時至,她被推上囚車,押往菜市口。

一路民衆觀刑,唾罵聲陣陣,無人會憐她,只有大快人心。

崔慎已經給她送過行,這日沒再來。她所熟悉的人中,唯有高坐主官位,負責監刑的胞兄韋淵清。

這會,這下令給她驗明正身。

她在出大牢時候,已經驗過一次。正常是無需再驗的,可見天子欲其死之心有多重。

驗完,自然無誤。

于是她被帶到刑臺,等待午時的到來。

韋淵清從始至終不曾多看她一眼,畢竟隔着殺妻之仇。韋玉絜也沒看他,多看一眼少看一眼,他們都走到了陌路。

她只是環顧四下,看見這斬刑臺上盤坐十方僧衆。她從衙役口中聽來的,是崔慎向天子讨的恩典,念他們夫妻一場,給她提前超度送行。

韋玉絜想,他已經能這般坦承向天子提出如此要求,可見當真得了無上寵信。于是,她也更安心了。

她低下頭,專注地看刑臺上的一磚一線。

這處她也知道的,崔慎給昭臺街翻新路面,将路一直鋪到菜市口,又重建了這斬刑臺。

如今,她是這斬刑臺新建後第一縷亡魂,不知算不算他們另一種緣分。

斬刑臺上日影偏轉,午時已到。

韋淵清的斬殺令投擲下來,她身上名劍牌被刀斧手抽去,她伏身貼向斬刑臺面,忽想起瓊華院裏丹桂樹下他為她做的暖榻。

中心掏空置炭爐,上鋪漢白玉,加蓋玄狐皮,遂城他們恩愛的地方。

她一生原也被人真愛過,哄捧過。人間二十六年,不枉此行。

刀斧手舉起長刀,十方僧衆誦經畢,起身搖轉手中經綸,正好與午時的陽光相撞,折出刺眼又奪目的光。

觀刑者,行刑者,連同韋玉絜都閉上了眼。

只是他們還會睜開眼,但是自己不會了。

韋玉絜嘴角扯出一抹笑,只覺身子一沉,視線飄忽,朦胧中似見了崔慎的輪廓。

卻又只有一瞬,天地便都黑了,再前方,當是黃泉路了。

她想起他留給她最後的話。

前方路長,朝陽風霜不定,你好好走。

*

【三、我們共享此生】

正德四月十一日,韋玉絜和崔慎和離翌日,大雨初停,韋玉絜離開崔氏司徒府。崔慎沒有去送她,獨坐葳蕤軒。

桌案上燭火靜燃,他的面前擺着兩本她留下的故事小劄。

他想看,又舍不得看。

現在她還在長安城中,府中還留着她的香氣,丹桂樹還會再開花。他想,等到她走了,等到府中再無她的氣息,丹桂老去花兒凋謝,他再也沒有地方可以思念她的時候,他再翻開這兩本她寫的小劄,慢慢看。

先看裏面的字跡,再看她書寫的習慣,然後看故事情節,待這些都結束了,他還可從頭看。

于是他伸手摸向書卷,只來回摩梭封頁筆跡,舍不得翻開一頁。

但是又忍不住,想要翻開。

她寫了兩年多,百般不願意給他看,甚至為此燒毀了原稿,然燒毀後卻又重新連夜謄出,到底是什麽樣的故事,需她做出如此舉此?

崔慎實在太好奇了。

于是在反反複複地彷徨中,他到底還是打開了第一頁。

傳喚三司的急令亦是這個時候來的。

能在半夜傳三司共事,定是大案,他便這般未看一字,只匆匆合卷,披衣趕往現場。

禦史府距離昭臺街李子巷較其他兩處都要近些。是故,他是第一個趕赴現場的三司長官。

見場面,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只是随着往巷子口進去,目光如炬,看見了更讓他瞠目結舌的東西。

一個碎裂的酒壇。

如果只是一個酒壇,他不會那般驚慌恐懼。然而,他還聞到了淺淡的酒香。

桂花酒的香氣。

“是才發生的兇案,兇手離開不久,分開四下找尋痕跡。”随他而來的尚且只有部分禦史府的人手,他假令遣散他們,收走全部的酒壇碎片,毀掉了第一批證據。

做這件事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已經想起前一晚韋玉絜說的話。

她說,“我不是不愛你,是沒法愛你。我的母親華陰夫人,你當是知道的,華陰夫人之前,乃是華陰長公主。她是李朝的公主,是去歲功德臺爆炸前朝謀逆的主使者。而我,在她身邊長大的我,我是她……”

他當下也離開了現場,作去其他地方查尋的模樣。實乃返回禦史府,翻開了那兩本故事小劄。

一目十行,字字駭人驚魂,句句令人遍體生涼。

第一本記載的是韋玉絜近十年來所殺之人,所犯之罪行。第二本記載的是華陰培養的兵甲暗衛人手,種類和具體數目。後頭寫,調此人手,所需龍紋玉令或鳳凰玉令。

龍紋玉令。

他當即将小劄點上燭火,如此焚毀第二件證據。一邊重新趕往現場,一邊盤算要如何為她搏出一條生路。

他已經來不及回想往昔種種。

悔恨和疼惜都變得蒼白無力,唯有當下破局成了關鍵。

這一晚,三司開始挨家挨戶查訪,他便領了城南一帶的位置排查。原因無二,他從韋淵清口中套出韋玉絜不曾回府,如此便只剩下望月小樓。

他相信她的機變,但是那些奴仆呢,會不會說漏了嘴?他趕去給她做了掩護,索性趕上了。

翌日四月十二開始長達了七日的封城。

而随着案子的調查,所尋得證據甚少,他慢慢平靜下來,思考此間牽涉的厲害關系,以及護她周全的長久之計。

于是便有了七日後,含光殿中的論政。

他預備了兩個法子。

第一個是提出十日封城,徹查宋琅一行的舊案,以此激起以宋氏為代表的高門的反對。這些高門都不經查,定然不願繼續封城。只要城門打開,他便可以利用杜氏商賈買賣的路徑送她出去。結果如他所願,諸門閥紛紛反對繼續封城。雖沒有立刻開城門,但好歹有了開城門的确切日子,只需再等兩日。

他松下一口氣,卻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遂繼續提出第二個法子,修路重建斬刑臺。

這是一個他并不希望能用到的途徑,但是未防萬一,他必須要做。

事實證明,果然有萬一。

就在四月十九當日,韋玉絜殺了崔悅,自首于大理寺。

崔慎便知道,只能用第二個法子了。

他平靜地審理了她的案子,沒有半點徇私定下她的罪名,最後拍案定下死罪。之後便是一絲不茍地鋪路,得天子信任。

連他的母親都在公審後的某一日,實在受不住,來到他書房,與他過話。

她說,“阿郎,你得想想辦法救救那丫頭啊。她、她……”

杜氏泣不成聲,“怎麽就是你沒法生養,讓她沒有孩子,沒把我們崔氏一族綁上船?分明是她自己,她把自己傷成那樣,就是為了推開我們,同我們撇清關系是不是? ”

“這些日子,阿母想明白了,她說當年她成婚前在小慈安寺同旁人茍且,她……”杜氏喘着氣,“她一個姑娘家,把自己的名節,清白,身子都毀了,她就是為了保護我們。我不管她對旁人做了多少孽,我沒看見我就不去管。但我受了她的恩,我全家都受了她的恩,我要還的,阿郎,你要還這恩,不然我們後半輩子如何過得安生! ”

杜氏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是八月初。

瓊華院的丹桂開花了。只是少了她的打理,明顯沒有往年繁盛,但好在依舊芳香馥郁。

崔慎站在窗前,隔池而望,回身給母親擦幹眼淚,“玉兒要是知道您這樣疼她,一定很高興。她在小劄寫,來了我們府裏,她才算過了兩日開心的日子。您深夜給她熬的姜湯,又辣又濃,但她特別喜歡。她喝了渾身暖融融的,心裏更是一陣陣滾燙。”

“所以,你想法子救救他啊!”杜氏腦中一閃,“我有法子!”

“什麽法子?”

“劫囚,劫法場。”老婦人還是直腸心,吸着鼻子擦淚,“我杜氏有的是人手,我現在就讓你舅父給我弄些個武林高手來!”

“劫走了?然後呢?”崔慎看着母親,忍不住笑出聲來,“天子會下令追捕,三司會查哪裏來的人,受何人驅遣,會将與她相關的千絲萬縷的關系都重新翻出來。屆時阿母,你能全身而退嗎?崔氏抽身嗎?不能,如此我們便是辜負她看了。再者,且不說劫法場,便是劫囚,需要弄清大理寺的換班時辰,人手配置,這第一步便折了,行不通的。”

“這——”

韋淵清是這個時候來。

他自崔悅去世,受刺激纏綿病榻,直到七月才下榻重回大理寺理事。

兩人雖同朝為官,又都在司法府衙,但這些日子都不曾過過話。

彼此的手足和妻子,一個被殺,一個殺人。

如何面對,不如擦肩,權當未見。

然而這日,他卻上門來了。

他只留了一盞茶的功夫,說了兩句話。

【六日後,初八日,是我守夜上值。子時換防,防守相對薄弱。尤其是東南牆,矮牆一直未修,最易賊寇出入。】

話畢,起身離開。腳似懸浮,人似幽魂。

崔慎動了心。

于是便有了那一場劫囚。

然而他留在京畿觀察局勢,看到南北兩衙的禁軍都出動了,便知他們讨逃不了。遂向天子坦白一切,道是母親愚昧不知,自己願意親自領軍将功贖罪,同時獻出崔氏資産和兵甲,以保母親之一時昏聩之舉。

天子見他足夠坦承,且需他同韋淵清作為新血脈對抗舊門閥,又念崔堂功績,淑妃初孕,遂給其機會。

如此,崔慎當如鋪路建臺的第二計便發揮了作用。

他翻新鋪整昭臺街不假,然而真正的目的在于修建斬邢臺。

他花重金請來泥漿巧手,上頭修路,下面挖道。而斬刑臺四處未變,唯有一處發生了變化,便是犯人所跪之處,如同瓊華院丹桂樹下的暖榻,上面只有一層臺面,底下中空,扣下臺板,便可在最後一刻交換人犯。

将韋玉絜重新抓捕回來後,他跪在雙親面前,講述了他的計劃。

他沉默無聲地花了五個月的時間,晝夜不分,原是一步步設計自己的死局,從而給她鋪就了一條新生的大道。

他也有過僥幸,能不能彼此都活着。

所以才會得了韋淵清的信息後,同意了母親的提議。

畢竟,再遠的距離,也好過生死相隔。

只要她活着,無論她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他都能感受到她的心跳。他都能存着還能再見一面的念想好好過活。

然而天不随人願,他便自然還是願意替她去死。

“不可以!”杜氏茫然搖首。

“可以的,阿母。”崔慎堅定道,“你也說,不救她,我們日後難安。玉兒她只是救了您一命,你都這般想。那我呢,抛開情愛,我生生受了她兩次恩。沒有她,您的兒子早就死在九歲那一年了。要我這樣眼睜睜看着她去死,阿母,那你要我日後怎麽活?”

他又跪向他父親,“阿翁,孩兒行至此處,自認未負您的教導。未足而立,官拜禦史臺,揚了家族門楣。玉兒入牢獄五月來,我也不曾發瘋私自見她一見,惹人非議,如此撇清與她的關系,不曾令族人擔憂。天子處,坦承心肺,得起其寵信,足矣為往後族中其他子弟在朝中行走提供方便,後廷還有淑妃周全。阿翁,請允許我自私一次,我要救我的妻子。她一生隐忍沉默,處處為我,可我不曾為她做過實質的事,現有機會,是天賜我的榮幸!”

他把替她去死,說成一種榮幸。

“那讓阿母去,阿母老了,你們好好的便是最好的!”

“阿母,你舍得阿翁嗎?”

“阿翁,你舍得阿母嗎?”

崔慎笑中帶淚,“你們看,你們這樣恩愛,舍不得彼此,定然也能理解我舍不得玉兒。”

“你們的兒子,已經做了數十年好兒子,十餘年好臣子,請許他也做一回好丈夫。”崔慎俯身長叩首。

崔堂從座榻起身,扶其雙臂,一言定萬事,“你也知道,吾兒未足而立。”

“吾兒未足而立啊!”

他握緊他臂膀,牽過妻子,全部擁入懷中。

“你有什麽話,留給玉兒,阿母、阿母給你轉達……”

“沒有了,我當着她的面都說了。”

“對,他都說了。”通天大道直達禦史瓊華院中,這是韋玉絜睜開眼的第三日。為防止她當下接受不了沖出去尋他,她被替換的時候,被送崔慎前往的心腹打暈喂了昏睡的藥。

醒在翌日,崔慎的屍體已經被焚毀後。

據說崔慎是這樣和天子說的,“韋氏當年未作惡之前,也是善良本性,幼年曾救臣于灞河。且待她挫骨揚灰後,骨灰散于灞河上,讓她想一想曾經良善模樣。”

天子聞這話,自然恩準。

原不過是他怕屍身暴露,引來後事,索性便将自己一把火燒了。

他連一副骸骨都沒有留給她。

只留她四句話。

從和離出事至問斬,他一共和她說了四句話。

第一句,在望月小樓。

他說,“外頭出了兇殺案,近來不不太平,無事別往外跑。”

是在和她說,別沖動闖城門。

第二句,在被劫囚的荒野。

他說,“夫人,好俊的伸手。”

韋玉絜沒有感知錯,他就是真心歡喜。這一面英姿見過,他便終于看見了一個完整的她。

他甚至還叫她夫人。

他的夫人。

第三四句,都在大理寺天牢。

他說,“我的眼光一貫很好。”

原來并不是說擇君的目光,是說擇妻的眼光。

最後他說,“前方路長,朝陽風霜不定,你好好走。”

原來,他說的不是黃泉路,是他給她的一條新生之路。

她在房中枯坐的第七日,崔堂和杜氏來看她。說了兩件事,一是告訴她,崔堂要去向陛下呈報崔慎病重身亡,銷毀他生平卷宗,他們整理了許多他的東西,問她可要留一些。二是讓她盡早離開長安,隐入民間。

韋玉絜怔怔看着他們帶來的崔慎的各種書畫,刀弓,文書,沖上去抱入懷中不肯撒手。

“你走吧,都給你,趕緊走!”杜氏也貼在那些物件上,痛哭出聲。

“我不走,我不會離開郎君的。”韋玉絜松開物件,不敢同杜氏争搶,只朝她一個勁磕頭,似是想到些什麽,擠出一點笑靥道,“郎君予我新生,縱我千般念想要随他而去,但更不敢辜負,白白浪費他之性命。我聽話,好好活。可是求求你們,不要趕我走,別不要我。我其實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沒有了父母。再說新生的孩子,沒有家,她活不了的,你們也會老,也虛孩子侍奉送終,我可以,我可以代替郎君做這些事,求求你們別不要我……”

“我不是不要你,我們是要不起你啊,玉兒!”杜氏抱着她,“你這個樣子,怎麽待在府裏,怎麽待在長安城中,待在我們的身邊啊!”

“有法子的,阿母,你聽我說,有法子的。”她轉身跪向崔堂,“阿翁你不要去與陛下說郎君病重去世,只說郎君病重,恐時日無多,請他來看一眼。”

崔堂不可思議地看着她。

韋玉絜道,“我有一生好功夫,我也會易容的絕技,嗓音服藥可以啞聲。我扮作郎君模樣,我離開長安去您經營半生的涼州守邊。我便是郎君,以後一樣給崔氏争光。”

“阿母,您想不想郎君活着?你想想,他只是奉命去守邊了,每年依舊會給你們寫信回來,隔幾年您想他了,可以讓他回來,你說好不好?”

“我願意活,可是讓我切斷了同他所有的關系,隐姓埋名地活着,有什麽意義呢?現在便很有意義——”韋玉絜翻舉自己一雙手,“我這雙手,曾經被迫殺人無數的手,學了一生專門作惡的功夫,今天讓我用在郎君給我的這條命上,去守邊,去護國 ,去做對得起這條命的事。思行,他一定會高興的!”

“如此,你們兒子的命,方算不是白白犧牲,你們難道不高興嗎?”

夫婦二人無聲看她。

半晌崔堂起身,如同握兒子肩膀一樣亦伸手握上她肩頭,沖着妻子道,“你這會知道,我們的兒子為何願意替她去死了吧!”

他重重拍着韋玉絜臂膀,颔首道,“好孩子。”

這日晚間,韋玉絜在瓊華院點了一只小小的燭火,貼面換裝,身着绛紗袍,跪在雙親面前。

杜氏捂口不能言,只當兒子魂魄歸來,這眼前模樣分明就是他當年娶妻的妝容。身量若在高一些,便同崔慎一般無二。

韋玉絜道,“屆時穿戴可墊足,塞物以填充。”

杜氏頻頻颔首,“反正說了你重病,且再道病後消瘦。”

夫婦倆個抹淚出了院子,屋內就剩一人。

韋玉絜在銅鏡前坐下,看鏡中郎君英朗姿容,撫摸眼角淚痣,低聲道,“大婚當日,我都不敢看你,怕多看一眼,便舍不得推開你。如今好了,我可以日日夜夜,每時每刻都看着你。”

她将銅鏡攬入懷中,合眼睡去。

翌日,崔堂入朝中替崔慎告病。

兩日後,天子派中貴人前來探視病重不能下榻的禦史大夫。

兩月後,崔慎病愈,以故地舊人,擾他神思為由,又道娶妻識人不明,生母舉止悖義,懇請離開京畿去往涼州守邊。

如此交出權柄,又依舊在效力君主,君主焉能不肯。

三日後,崔慎領八品校尉一職,單騎獨行,奔赴涼州。

途徑灞河。

心道,阿翁阿母在此陪你,我其實也是和你在一起的。

馬上人揚鞭躍馬,去往新的人生。

從今以後,以我血肉,合你名姓,我們共享此生。

【尾聲、人間值得】

崔慎,也是韋玉絜,來涼州後,由崔堂書信打點,在姑臧落腳。

初時的幾年,盡管她熟悉崔慎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但還是小心翼翼與周遭之人打交道。幸得多來都理解她性子改變的緣故,便也不怎麽尋她打擾。

十年間,她都埋首在公務中,未曾回長安。反倒是崔堂夫婦,借出游來看過她一回。

直到正德十二年,韋淵清去世,他收到其子譴人送來的書信,遂趕回長安送其最後一程。

韋淵清是這個世上除了崔堂夫婦外,唯一一個知道死的是崔慎,知曉她身份的人。畢竟當年斬刑臺上,沒有他監刑主審,崔慎的計劃不可能那般容易實行。

她殺了崔悅,殺了他的妻子,然而他還是出手救了她兩回。

韋玉絜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後來在他兒子的話語中,方知曉,他并沒有傳信讓她回來,是五郎自己以為他服毒難捱,遺漏了故人。

是的,韋淵清死于自戕。

在兒子及冠成婚,女兒十五将笄後,他服毒死了,理由是太過思念崔悅。

韋玉絜卻知道,不僅僅如此,他還愧對崔悅,急着去向她賠罪。他不僅沒法給她報仇,還将殺她的兇手放生了。

他的道德沒法然他看着胞妹死去,情感上便無法再面對。

所以死前也不再見她。

見之不堪,不如不見。

韋玉絜問那一對年輕的兄妹,你們阿翁去前還有說什麽嗎?

安安目光望向韋玉絜的閨房,嘆道,“阿翁說,讓我在那院裏種些鳳仙花,說姑、說那人很喜歡用來染蔻丹。還讓我請人做兩個精致的矮房放她院裏,她養貍奴要用的。”

“阿翁說,他當年不該從她院子拿來鮮花和矮房送給阿母。她原是什麽都沒有,他做兄長的不僅不曉得,還把僅有的一點東西搬走了,不怪她生氣!”五郎接過話,“我想姑母總不至于為這便殺了我母親,我也搞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恩怨。只是人死恩怨如風散,我們且照做便是。”

少年摸着胞妹的頭,“我們好好的,不能如阿翁姑母那般。”

少女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點頭。

韋玉絜在夕陽下看他們,返身回涼州。

第二回回長安是崔堂過世,她送棺椁回長安。

崔堂死于戰場。

正德十五年,北戎犯境,崔堂作為經驗豐富的老将領兵出征,營帳就駐紮在姑臧城外,韋玉絜為後勤。

驅除賊寇的最後一仗,打了三晝夜,崔堂領兵直入北戎腹地,斬殺北戎王,自己亦力竭倒下。

韋玉絜驅馬尋找,翻遍屍骨,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抓着她的手,只道了一句話,“這麽些年難為你了,好孩子!”

轉眼又是數個春秋,于世人眼中,崔慎駐守姑臧,完全承了崔堂的風骨,将這道抵北的邊境線守得固若金湯。

因為他無妻無子,亦不願再娶妻生子,綿延後代。是故天子放心用他,換言之用盡其才。

他性子變了,獨來獨往,将精力和時間都用在了治兵和練武上。遠能于萬軍之中射殺主将,近可徒手格鬥暗殺。

守邊近二十年,威名傳遍涼州邊地,是崔氏的榮光。

有人說,他如此拼命,是為洗去身上那唯一的恥辱,年少識人不明,癡戀韋氏女,差點将阖族傾覆;也有人說,他一生再無妻兒,實乃難忘韋氏女,是故連老母都不顧,扔在長安獨來此地,不孝也……

衆說紛纭,不知真相幾何。

庭院中坐在秋千架上的男人,低眉看掉落在地的銅鏡,看銅鏡中自己,似見愛人模樣。他走下來撿起,輕輕撫摸鏡中人,瘦削蒼白的面容上慢慢浮起笑意。

侍者是這會入內的,帶來一個送信人。

是長安的信件。

信上說,他的母親杜氏病入膏肓,大限将至,喚他回家。

他看着信。

這是他駐邊的第十九年,第三次要回長安。

回回歸故裏,故人次第凋零。

這世上,約莫就剩他一人了。

然而他的笑意卻愈發濃烈,是發自內心的笑。

他們都不在這個人世 ,才是最好的。

“阿母,你們都走了,原是都去陪伴郎君了,這再好不過。”韋玉絜伏在杜氏膝頭,輕聲呢喃。

“你要照顧好自己,我們和阿郎都等着你。”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摸着她也已經微霜的鬓角,“來生,我們一定早點接你回家,帶你一起去涼州,不讓人欺負你。”

杜氏葬禮後,韋玉絜如常回涼州上任。

城郊西路上,被一車架攔下,車簾掀開,竟然是私服出行的天子劉毅。

“臣見過陛下。”

劉毅笑笑,攜她上涼亭敘話。

初秋時節,涼亭遠眺,可以灞河水湧,沿河蘆葦森森。

“崔大人——”劉毅喚她,又頓下,伸手來她面龐,頓指未動,“或許我該喚你崔夫人。”

韋玉絜勾唇淺笑。

“夫人身份暴露,竟然不怕?”

韋玉絜複了本音,“妾有何好怕,這世上妾在意的人都不在了,已經沒有什麽可失去的。再者——”

她笑意深了些,“該妾問陛下這話,陛下知妾身份,竟還敢與妾獨處,陛下不怕嗎?”

話語落下,兩人皆笑了起來。

“夫人還是當年氣魄。”

韋玉絜道,“不知陛下何時又是如何知曉我身份的?”

劉毅道,“有些年頭了,一個女子扮作男子,總有破綻,這些年朕的影衛也成熟了些,四下監察邊地諸将,便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韋玉絜颔首,“那陛下如何不治臣之罪?”

禦座久坐的帝王便又笑了,“難道只許夫人從一個罪婦長成韋一位戰士,朕就不能從一個膽怯不敢用人的少年帝王成長為一個胸中有丘壑、能知人善用的君主嗎?”

韋玉絜眺望遠處的灞河,“我的夫君果然好眼光,多謝陛下。”

“謝朕什麽?”

韋玉絜沒再說話,只拱手拜別,繼續赴邊保家衛國。

春去春又回,丹桂幾經花開花謝,韋玉絜年歲上漲,不再于一線拼殺,有了一些空閑日子,于是便開始四處走走。

她在春天騎上駱駝,帶上姑臧的軟梨兒,終于在敦煌看見神女作飛天舞。

冬天學會後回來姑臧小院,關門起舞,回首問銅鏡裏的郎君好不好看?

無人應她,她擦着汗坐下來,飲一口青麥酒,就着涼州特色臘肉,喃喃道,“郎君誠不欺負我!”

翌年前往陰平,租下一間白牆黛瓦的吊腳樓,圍着火爐把玉米烤的噴香,剝下玉米粒慢慢嚼着……

這年秋,她重回長安。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再返回邊地。

因為她已經沒有力氣,人生終于走到最後,大限将至。

她也沒有入城中,只将最後的一點精力都放在了灞河邊,看潮起潮落,蒹葭蒼蒼。

終于在又一次潮水湧上時,她起身走向水中央,任由潮水席卷吞噬她。

當年長亭敘話,天子問她謝什麽。

她沒有說,其實是謝他給了她最想要的一種結局。

本來她隐藏身份,未防死後牽連他人,她已經決定同崔慎一樣,一把火燒了自己。

然而天子無謂她身份,她便可以投身灞河裏。

她的夫君在這裏在她手裏得新生,又為她死在這裏為她博來新生,她自當也長眠此地。

河水慢慢沒過雙膝,胸膛,脖頸,她面上皮具脫落,終于再見自己容顏,也終于又見她的郎君。

“思行。”她輕輕喚他。

青年郎君還是當年模樣,面容俊朗,眉眼溫柔,他向她伸出手,“我來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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