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疾
心疾
次日一早,宮中派了人來将喬婉接走。
喬行硯在昨日晚膳後又找喬懷衷談論了一番,而二次提及提前行冠禮一事的結果是被喬懷衷下令禁足鎖在了房中。喬行硯無法前往前廳查看情況,只能托在門外看守的文修替他打探情況。
彼時二人皆靠在門邊上,隔着檀木門輕聲說話。
“怎麽樣了?”喬行硯恨不得立馬出門。
“回禀公子,來的是位嬷嬷,據同行的宮人所言,那位嬷嬷是蘭妃的乳娘,今日是她與皇後身邊的嬷嬷一起出的宮門。皇後的人負責接西邊的世家小姐,蘭妃的人則負責東邊的。”
喬行硯聞言思索,仔細回想着京都城東西兩邊的世家都有哪些,這才發現東西兩邊有哪些世家根本不重要,西邊有戶部的郭家即可,那位才是皇後娘娘此次需要保的人。
喬行硯松了口氣,或許此刻不被皇後的人領走,已經是最大的幸事了。
至于蘭妃……他依稀記得,劉元青曾說過,蘭妃是聖上最寵的妃子,想必她的舉薦在聖上眼裏也十分重要。而蘭妃是小裴将軍的姑母,喬行硯腦海中閃過白馬之上那人的身影,又于頃刻間消散。
“張子修可曾托人帶信來?”
“未曾。”
“這些天你替我好好留意一下府內的信件,尤其留意空信封。”喬行硯吩咐道,片刻後又像想到了什麽,沉聲補充,“還有兄長的信件,第一時間攔截交到我手裏,莫要被父親拿了去。”
“喏。”
喬行硯看見窗外還在飄雪,窗棂邊隐約可見侍衛的身影,無論如何,醉君閣的宴他都必須到場,他如此想着,走回了桌案邊。
文修攔截到喬瑄的信鴿是在五天後,與此同時他還在侍衛送來的一衆信件中找到了一個未寫收信人的信封,拆開一看,裏面果然是一封空信紙,他便借着婢子給小公子送午膳的機會将其偷偷送了進來。
喬行硯先拆開的是喬瑄的信,這是他兄長寫給父親的:見字如晤,孩兒于禮州尋找數日未果,未見裴氏。尋周邊百姓方知,禮州裴氏僅一家,乃駐守于此的鎮遠将軍,望父親同文華核實一番,委婉詢問那良人是否有謊,并非裴氏,孩兒将在禮州停留四日,屆時若仍未果,便返京都。
“裴氏……”喬行硯呢喃道,“怎麽又是裴氏。”
喬行硯不再過多思索,立馬又拆開了另一封信件,他将空信紙斜放于燭火之上,驟然升高的溫度使原本空無一字的信紙漸漸顯現出了字形,直至信紙上的內容全部顯現,他才将蠟燭移開。
信是張恒寫給他的:臨舟,聽聞你被囚于府中不便傳信,是以書此密信告知,我已書至京都城各世家公子,以你我二人之名邀其赴醉君閣宴,兩日後靜待君至,屆時必将你引薦至各世家子弟。
喬行硯将信折起,懸于燭火之上任其焚毀,又将喬瑄的信按原先的折痕折好,放回信封中,借蠟油将其重新封上,藏于裝有飯菜的食盒中。
喬行硯将從未拿出飯菜的食盒重新蓋上,看一眼窗棂外的侍衛,喬懷衷是鐵了心不打算讓他再幹預和親之事。起初屋外的侍衛只三兩個,這兩日卻突然加派了人手,甚至還晝夜交替安排不同的侍衛,生怕他溜了出去。
喬行硯回身看一眼銅鏡前的妝奁,早已被翻亂的妝奁旁是兩支用來固定發冠的簪子,簪子是銅制的,雖未開鋒,用力些卻也是可以劃出一口的,他如此想着。
屋外的侍衛是府上負責保護喬懷衷的暗衛,雖然立于小公子門前,但他們亦不知主公此舉為何,小公子得是犯了多大的錯處才至于讓他們晝夜交替地來看守?但他們如此想着,也只能私下猜測,誰也不敢多問一句。
與暗衛不同,文修是自請守在小公子門前的,先不說此刻正是喬行硯需要人手的時候,就算他沒開口,文修也不會離開半步。
他是喬行硯幼時在街邊順手帶回的,但說是順手,他卻記得自家公子于路邊苦苦哀求了主公許久,軟磨硬泡才終于将他這灰頭土臉命懸一線的髒小孩帶回了府中,從而成為了他的貼身侍衛。
屋內傳來動靜時正逢暗衛午膳輪崗,聽到銅盆落地聲響時衆人立馬回頭望去,有暗衛甚至已然将手握在了劍柄上。正欲推開門又想到主公吩咐的“無論聽到什麽聲響都不許放小公子出門”便又收回了手退出半步,面面相觑無人敢言。
“你們這是做什麽?”最終還是文修怒而質問,沖上前就要推門,被暗衛舉劍攔住後立馬黑了臉,“沒聽見裏面的動靜嗎!小公子若是有任何閃失你們擔得起嗎!”
衆人聞言面面相觑,握劍的手緊了又松,正想着該如何時才發現裏面一點動靜都沒了,看着對方的神色也徹底變了,守在最前面的兩個暗衛這才用力推開了房門。
誰曾想這一開門便是觸目驚心的一幕,那瞬間開門的兩名暗衛甚至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想到了。
只見着青衣的喬小公子此刻正昏倒在地上,左手手腕上方是一道極深的傷痕,鮮血自傷口處往外滲,染紅了袖口,亦與被打翻的銅盆中的水交雜在一起,仿若地上的水漬也成了他傷口處滲出的血。
喬行硯的唇色發白,眉頭皺起,見來了人也沒什麽反應,只是雙眼被詐起的光刺得難受又閉緊了些,随後徹底昏了過去。
“公子!”文修一把推開站在一旁愣了神的暗衛,慌忙中将手中的若華劍丢于一旁,抱着喬行硯往床榻方向走,與此同時頭也不回地朝身後的暗衛下命令,“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去喊大夫!”
“喏!”暗衛也被吓破了膽,這簡直比殺人還可怕,怎的守個門還給小公子守出傷來了!
喬懷衷今早下了朝不到半個時辰就又被聖上召進了宮,與他一同被召進宮的還有六部的其他尚書侍郎,故而此刻守在喬行硯身旁的只林秋娘與文修二人。
林秋娘的侍女被遣去買藥了,大夫來了之後第一時間給喬行硯的傷口止了血,随後又診了脈,最終起身同林秋娘說:“小公子這是心疾複發,腕上的傷口怕是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用簪子劃的。這小公子真是下了狠手,這若是再往下劃些,恐怕就直接傷了腕上的命脈,屆時怕是血都止不住……”
林秋娘坐在喬行硯榻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對方纏了紗布的手,眼中的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腦海中全是方才大夫說的話,她越想越後怕。
喬行硯被關的第二天她就端着膳食到喬懷衷書房求過情,但當時被對方以“為了他好”為由拒絕了。林秋娘沒有多言,想着夫君自有自己的打算,只當是臨舟失言犯了錯,關幾日便罷,膳食照樣是往好的安排,幾日後再放出即可。
可現如今,林秋娘撫過喬行硯額前的發絲,又替他理了理被褥,眼底因為含淚發了紅,她沒看文修,話卻是對他說的:“文修,去宮門托人禀報,就說小公子心疾犯了,事态嚴重,讓主公速回。”
文修很少見夫人生氣的模樣,此刻便是,他躬身應道,看了一眼小公子後轉身離開。
屋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喬懷衷披着鬥篷着大紅官服跨過泰恒殿的門檻,眉目間皆是愁容,劉長席便是此時走到他身邊的。
“懷衷怎的從進殿起便滿目愁容,可是為了和親之事憂心?”劉長席邊說邊提官袍跨過門檻。
喬懷衷回頭停下腳步等對方上前,見對方走到并肩之處又同對方一起往前走,嘆氣道:“聖上說,蘭妃娘娘十分喜愛文華。”
“這不是好事麽?”劉長席理了理衣袖,“讓蘭妃娘娘歡喜,指不定娘娘心情一悅,就将文華留在身邊,如此一來和親之事便不必煩憂了。”
喬懷衷看一眼劉長席:“若真如你說的這般便罷,可聖上的後話是,文華機敏,知曉看人眼色懂得随機應變,興許是和親的最佳人選。”
“什麽?”劉長席聞言也是一驚,片刻後發覺自己無能為力只能輕聲哀嘆道,“這聖上怎的不按常理,蘭妃娘娘歡喜難道不應留在身邊麽?”
喬懷衷看一眼周圍,見戶部尚書郭孝悌與兵部尚書李制和同樣在看他,第二次嘆氣,背對着二人同劉長席小聲說道:“皇後身後有國師,蘭妃身後有鎮遠将軍,這二人無論被誰青睐,在聖上眼中都是一個威脅。六部中,刑部尚書本就姓裴,說白了還是蘭妃一族,戶部也站了太子一派,兵部随九殿下。如今六部偏巧就你、我與張端,三部未歸黨派,而京都城誰人不知,我們三人交好?”
劉長席同喬懷衷一道下臺階,他沉思片刻後,又聽喬懷衷道:“蘭妃若是将文華留在身邊,就意味着我喬府成了安平郡王的黨羽,屆時我禮部當如何?你與張端又當如何?”
“你的意思是,現如今吏禮工三部反倒成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劉長席自嘲道,這可不是他們當初拒太子侍從于門外的本意。
“三部是否為一條繩上的螞蚱還未可知,但我知道,一旦文華繼續被蘭妃誇贊,那禮部定然會成為衆矢之的。”
“喬尚書!”
喬懷衷正欲同劉長席分析這其中的利弊,就見有宮人爬過長階跑到他面前,喘着粗氣焦急向二人行了個禮後又将視線轉回他身上:“尚書大人,宮門前有一自稱為文修的侍衛托奴才禀告,說是小公子突犯心疾,性命垂危,受夫人之命特來請您回府,望速歸。”
“什麽!”
劉長席聞言驚呼,又看一眼喬懷衷,只見那總是鎮定自若的禮部尚書此刻面上全然垮了下去,手攥緊了衣袖,緊接着對方朝他說道:“劉兄,喬某家中突發急事,就先行一步了。”
随後喬懷衷躬身請禮,一甩衣袖快步離開了泰恒殿,見狀原先在後方談論和親事宜的戶兵二部尚書也緩步走來。
郭孝悌看着喬懷衷匆忙離去的背影,又看一眼望向那背影的劉長席,疑惑道:“喬尚書這是怎的了,為何匆忙離去,發生什麽急事了麽?”
劉長席見狀點頭以示禮:“方才宮人來報,說是喬家小公子突犯心疾性命垂危,懷衷這才急忙趕了回去。”
“怎會發生如此之事!”兵部尚書李制和雖與在場旁人立場不同,但抛開黨派,他不失為一介清廉之臣,同在朝官員的關系也較為緩和,此刻面上的憂心亦是真實的。
“這喬小公子自幼身體便不太好,鮮少見人,孩童時懷衷就常常替他操心,原先不是說身體已經調理好了不少麽,怎的突然又嚴重了起來。”劉長席呢喃道,“說起來,明年正月就是這位小公子的冠禮了,怎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這種事。”
李制和與郭孝悌同樣唏噓,但也沒再說些什麽。
林秋娘給還在昏迷中的喬行硯喂了藥,确切地說只是掰開對方的嘴強行灌進去的,無甚效果。
她看着仍舊閉着眼唇色發白的幼子,還是将藥碗放下了,替對方擦拭嘴角的藥,又替他重新整理好被褥。
正當将他纏了紗布的手放進被褥時,又有婢子慌忙走上前來。
來的婢子手中拿着個東西,她将其遞到林秋娘面前,小心翼翼道:“禀夫人,奴在小公子的食盒中發現了一封信。”
林秋娘分神看一眼,沒有接過,只是問道:“誰的信?”
“長公子的。”
“溫元?”林秋娘疑惑地接過對方手中的信封,待拆開看完後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又濕了眼眶看向躺在榻上的喬行硯。
“夫人,還有……”婢子小心翼翼地沒有将話說完。
“吞吞吐吐的做什麽,說。”林秋娘已經沒有精力再去磨蹭了。
“奴方才收拾食盒的時候才發現,小公子今日午膳一口都未曾食用,甚至都未端出來過。”
林秋娘難以置信地望向婢子,問道:“未曾食用?那前些時日呢?也都未曾用膳嗎?”
“用了,但每次都只吃了一點,看最終剩下的,大概也就吃了幾口。”婢子其實早就想将此事告知林夫人了,但又擔心被主公知道了怪他們多嘴,故而一直一言未發,誰曾想竟會到今日這局面,負責伺候小公子的家仆婢子此刻都擔驚受怕的,只得推了她一人出來解釋。
林秋娘深吸一口氣,饒是平日溫婉的她此刻也被家仆婢子氣得要發作,正欲開口處置下人時,自己的手卻被一雙溫熱的手給覆上了。
林秋娘一驚,回頭看去果真見喬行硯緩緩睜開了眼,但不知是被光照得難受還是本身身體難受,僅睜眼片刻又重新閉上了。随後見他艱難地啓唇,聲音細微幾不可察:“母親,不要怪他們。”
林秋娘回頭看一眼仍低着頭的婢子,嘆了口氣:“下去吧。”
“喏,多謝小公子,多謝夫人。”言罷便離開了屋子。
“舟兒,身體可還有不适?可還胸悶,手腕疼麽?”林秋娘一字一句道,生怕對方沒聽清。
喬行硯又強撐着擡眼,看一眼林秋娘後展出一個笑容:“無礙,母親,莫要擔心。”
林秋娘的眼睛還在微微泛紅,聞言只是替對方撫去因汗漬粘連在臉上的發絲:“早就同你父親說了,不可将你單獨久禁,這……”
喬行硯看向林秋娘,有些費力地眨了眨眼,正想着如何回應時,就見對方又佯裝發怒道:“我已讓文修去請那禮部尚書歸來,待他回府,定讓他好好向你賠罪。”
禮部尚書、賠罪,喬行硯有些被對方的話逗笑了,但奈何身子不适感仍在,他笑出來的樣子反倒有些苦澀,瞧得林秋娘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屋外的雪又下了起來,是以喬懷衷披着鬥篷到寝屋時二人都看到了他肩頭的雪,慢慢化開,鬥篷的一角随着喬懷衷蹲下的動作劃過床榻之上那人的手背,帶來一點涼涼的觸感。
喬懷衷皺着眉頭無聲打量着,看一眼裹着紗布的傷口,看一眼幼子疲憊的雙眼,又看一眼早已紅了眼眶此刻正幽怨地看着他的夫人,最後說出口的只有“怎麽樣了”。
喬懷衷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如今這一幕,分明在他的記憶中喬行硯的心疾早已得到了緩解,已經多年未複發了,怎的偏在他下令禁足這段時間……若是真出了什麽事,讓他如何是好?
“已經無礙了。”喬行硯道,他擡眼看着滿面愁容的喬懷衷,“父親又被聖上召進宮了麽?又是因為和親事宜?”
“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為父自會處理好,你只管将身子養好即可。”喬懷衷沉聲道,語氣中帶着些不易察覺的顫抖。
喬行硯沒有再問了,轉而道:“兄長呢?兄長還未歸麽?”
“未收到消息。”喬懷衷道。
而此時一旁的林秋娘倒是看了眼說謊話眼皮也不帶眨的幼子,心想那食盒中的信件是誰送來的,她可不信那麽聰明的幼子會沒看過信中的內容,擺明了是想讓她替自己去給這封信。
林秋娘心中暗嘆,她以為自己夫君的心眼已經夠多了,身為臣子處處都小心翼翼的,沒想到回了府還要與自家的小公子鬥智鬥勇。
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懷疑今天這一出就是一場戲,但很快又被自己否決,無論是誰,她都不願意自己的家人拿命來賭。
“郎君。”林秋娘忽而走上前,将袖中的信件拿了出來,遞到喬懷衷面前,“這是你出府後侍衛收到的飛鴿傳書,自禮州而來,溫元親筆。”
喬懷衷見狀立馬接過信件,看過後又擡頭看向林秋娘,瞧對方的神情顯然是已經看過信的內容了。
“兄長說了什麽?”喬行硯明知故問道。
“溫元來信說,未尋到那裴氏男子。”喬懷衷将信重新折起放回信封中,“讓我們再向文華确認一番,她口中的良人是否真的姓裴。”
“裴?”喬行硯故作思索,問道,“禮州裴氏,不是鎮遠将軍一族麽?”
“正是。”喬懷衷正色道,“可倘若是裴氏子弟,不可能查無此人,除非……”
“除非那人本就不是裴氏。”喬行硯的語氣中帶着些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