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雕玉
雕玉
裴歸渡那日是當真狠了心,不僅将玉收走了,人也再未來過,只留下那顆藥丸,似乎并不在乎他是否真的服下了解藥,也并未再派人來探查。
這之後的三天時間裏,喬懷衷被反複召進宮中商議和親事宜。喬行硯清醒時曾聽林秋娘說,那靖央使臣在大殿上同朝臣起了争執,說是要将和親人選給換了,喬氏女命帶血光,恐危及靖央運勢。
喬懷衷于大殿上未表态,退朝後又被皇帝單獨留在泰恒殿,天子仿若象征性地關心了一下喬家幼子,又提了一嘴喬婉之事,見對方仍是搖頭面展愁容,便也沒再多說什麽。
待喬懷衷離去後,他又召見了其餘五部及兩相觐見,事後又同蘭妃和皇後閑聊幾句,最終沉思一晚,下诏書将和親公主改作郭氏女。
喬行硯聞言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只覺胸口傳來的疼痛令他苦不堪言,哪怕服用了解藥也不能緩止那皮肉撕破的疼痛。
照禮法與吉時,今日乃是和親隊伍出發離京的日子,是以此刻喬懷衷正在宮中同那接替他承接送親事宜的大臣完成最終的交接事務。
喬婉因身份原因暫且不适合出現在宮外,此刻也只是同蘭妃一起守在宮中等待最後的消息。
至于林秋娘,喬行硯這邊毒方解,她又不得歇息地去尋那名醫為長子醫治受傷的腿,此刻正同大夫一起在長公子的院中。
沒了文修在身側,喬行硯這幾天除了林秋娘偶爾的碎語,什麽外界消息也收不到,只能拖着虛弱的身子在院中的小道上來回走着,此刻走累了,便又重新回到了屋內。
喬行硯披着狐裘,站在窗棂前,正望着屋外的豔陽天出神時,門卻在這時被推開了。
喬行硯本以為是林秋娘來了,轉身便要同她詢問兄長的情況,結果沒想到看到的卻是披着玄色狐裘着騎服的裴歸渡。
二人無聲對視片刻,面上都沒有什麽神情,仿若陌生人一般。
喬行硯似乎每次見他的第一句話都不是什麽好話,言語中多少都帶些埋怨與譏諷,有時候他也不知究竟在抱怨些什麽。他曾想過說些好話,可一旦想到對方總是無聲無息地離開,就覺甜言似乎也沒什麽必要。
喬行硯沒有開口,對方也絲毫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正當他以為對方轉頭就要離開的時候,他突然聽見一聲巨響。
裴歸渡将一直站在門後的文修一把推了進來,令其重重摔倒在地上。
喬行硯低頭看文修一眼,只見他穿着的是裴氏的侍衛服,十指間滿是紅痕,似是被夾棍夾的,後頸處也有傷痕,頸側隐約可見指痕,不用看也知道,身上肯定也有數不清的傷口。
喬行硯又擡眼看裴歸渡,只見那人仍是神色冷冷的,只睥睨腳下的文修,開口道:“你的狗給你送回來了,是很忠心,小公子很有能耐。”
喬行硯沒有說話,只看着對方,企圖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一絲溫情來。
但很可惜,并沒有。
裴歸渡看向對方,只語氣平平道:“今日來,除了将你的狗還你,還有便是想着好歹認識一年多了,來同你道個別。”
喬行硯聽到這兒神情才終于有了一絲變化,他疑惑道:“道別?去哪兒?”
裴歸渡見狀嗤笑一聲:“小公子還當真忘了,先前答應你的,親自替你守着你阿姐,是以第二日我便請旨護送和親隊伍。如今你阿姐雖不再是和親之人,可我這護送的職責卻是再難推脫。”
喬行硯頭一次知曉何為現世報。
“去多久?”喬行硯壓低語氣問道。
“快的話一年?”裴歸渡不以為意道,“慢的話兩三年也不是沒可能。”
“為何要如此久?”喬行硯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追問意味着什麽。
裴歸渡挑眉,揶揄道:“你莫不是忘了,此次和親可是關乎着三國利益。我既去了,便不可能只是護送和親隊伍,駐紮邊境時刻觀察着靖央與南蕃的情況,伺機而動發起進攻。打上兩三場戰役,都算輕松的了。”
喬行硯蹙眉,沒有說話。
裴歸渡打量着對方的神情,道:“怎麽?後悔了?”
喬行硯仍是沒有說話。
“我以為小公子很聰明,自然能預料到如今的局面。”裴歸渡譏諷道,“若是運氣好的話,頂多也就三年,若是運氣不好的話,此次可能就是最後一面了。”
喬行硯蹙眉,于垂落的衣袖中握緊了雙拳。
“來之前我猶豫了許久,此次分明是你将我算計了,我為何還要巴巴地湊到你跟前?”裴歸渡嘆一口氣,“但宋雲倒是提醒我了,沙場上,刀劍無眼,此次又注定是腹背受敵,倘若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怎麽辦?”
喬行硯咬緊了牙關,仍舊沒有說話。
“我大概死前還會非常後悔。”裴歸渡面無表情地下結論,又道,“如今見到了,瞧你也不似先前那般虛弱,我便放心了。”
喬行硯咬緊自己的下唇,強行忍着将要說出口的話。
“喬臨舟,你當真就如此狠心麽?”裴歸渡忽而沉聲質問道。
喬行硯聞言松開咬着的唇瓣,緩緩道:“我如何?”
裴歸渡将對方隐忍克制的模樣看在眼裏,本想着自己多說些什麽對方便能主動示弱,哪怕只是喊他一句,他都能立馬沖上前抱住他,親吻他。
可他并沒有,喬行硯輕易不向他示弱,可一旦示弱,又總是在算計他,想要從他這兒讨些甜頭,他覺得對方實在是自私。
裴歸渡忽而躬身,十分陌生地以禮相待,道:“還望小公子保重。”
言罷,裴歸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喬行硯的小院,自小道一路往外走,奔赴那遠不見盡頭的靖央。
喬行硯轉身透過窗棂看着對方的背影,握緊了雙拳只呢喃道:“薄情郎……”
文修的傷并不算重,都是些皮外傷,且每處都避開了要害,是以上藥之後修養一陣時日即可。
反倒是喬行硯,箭簇紮進皮肉裏,哪怕及時處理消毒了也還是容易反複發作,因此在和親隊伍離京後的第七日起,小公子接連發了半月的熱。旁人不知,可文修卻覺得,公子這是因思成疾,是心病。
緣何将其歸為心病,是因他曾數次看到小公子立于窗前,什麽也不做,只靜靜望着屋外院中枝頭的雪,一站便是一下午。
文修又數次見公子于桌前磨墨,習字,起初他只當公子是養病期間尋些事來做以度閑暇時間,直到他偶然一日替公子收宣紙,才發現那紙上寫的都是同一句詩。
雪落肩頭白發生,行至橋頭舟自渡。
饒是文修再不精通詩賦,也能根據前因後果看出此詩中暗含的情愫。
起初那裴将軍将他與喬行硯之事告知文修時,文修是不信的。在他眼中,小公子雖不是衆人眼中看到的那般不問世事柔弱不堪,甚至比旁人還要狠些,卻也沒想到小公子已然将手伸向了遠在禮州的将領,本事竟這般通天。
對于斷袖之癖,文修沒什麽特別的看法,于他眼中無非就是兩人相知相守相依,或許還有裴将軍口中的茍合。但那些都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哪怕是兩個男子他亦不認為有什麽不對。
只是小公子不同,文修從未見他對除家人以外的人如此上心。冠禮之事小公子未告知裴将軍,可見二人之間依舊存在嫌隙,此刻的情意怕只是情到濃時,久而久之便散了。
可現今不同,他發現小公子不僅會在紙上反複臨摹一句詩,寫着那人的名字,更是開始學着雕琢珠玉了。
那玉他曾遠遠地見過一次,是青白方玉,玉上刻着幾個字,但他沒看清,不确定是否同小公子此刻刻着的“歲歲平安”一致,但依他近兩月的觀察來看,大抵是一致的。
文修瞧見小公子将那刻好的玉反複對着光看,哪怕将自己的眼刺得快要看不清了也還是舉着那玉。
“公子,莫要傷了眼睛。”他最終還是出言關切道。
喬行硯這才将玉放了下來,對着手中那塊無論怎麽看也不像原先那塊的玉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喬行硯才看着那玉,呢喃道:“二月了。”
二月了,和親隊伍早該到靖央了,可為何還是沒有消息傳回來呢?
京都城的二月依舊很冷,喬行硯披着狐裘坐在院中,石桌上是刻刀與還未切割的玉,他看了眼手中的玉,終究還是放棄了。
自裴歸渡走後,他便一直待在府中養傷,閑暇時刻要麽習字要麽看書,有時在院中一坐就是一整天,直至日落時分,才終于起身回屋。
雕琢玉佩是他上個月方開始做的事情,那時張恒與劉元青一道來探望他,知曉他喜歡珠玉,便送來了一整箱的良玉,随後又帶來了師傅,生生教了他一整日的雕琢技巧。
旁人不知,可文修卻知,喬行硯在人前裝得頗為欣喜,人一走他立馬便将刻刀扔在了地上,蹙眉埋怨道:“雕琢珠玉倒真是個累人的活兒,倒不如直接買成玉得了。”
可話是喬行硯說的,第二日早早地坐在院中雕琢珠玉且将手劃傷了的亦是他。
喬行硯前夜還不争氣地在夢中朝那裴敬淮讨要玉佩,醒後便連嗔帶罵地一邊雕琢一邊問候遠在靖央的裴歸渡。
如此,一直持續到了二月。
喬行硯将雕琢好的玉扔進面前的炭火中,看着玉在落下的那刻與炭火碰撞迸濺出的火星。
文修見狀問道:“公子辛苦将其雕琢出,為何又扔了呢?”
“不喜歡。”喬行硯語氣平平道,“不是想要的那塊,即使是自己雕出來的又如何。”
文修知道,公子這是又在想裴将軍了。
“兄長呢?”喬行硯将視線從炭火中移開,問道。
“長公子正在禦史臺。”
喬行硯蹙眉:“兄長近日為何總往禦史臺跑?那禦史大夫不是監察百官的麽?”
文修顯然也是早就打探清楚了,此刻只語氣平淡地如實道來:“主公上月初因祭祀禮同那戶部結了些怨,前幾日戶部提到春獵之事,借此向主公發難,說是春獵封賞的禦賜之物有誤,與禮簿中記載的不一。皇帝知曉後便派禦史大夫介入核實,長公子得知後同主公一同前去了。”
“戶部?”喬行硯仔細回想一番後道,“郭氏,郭繡家的?”
“正是。”
喬行硯譏笑一聲,随後起身往屋裏走:“郭孝悌自和親一事後便處處針對我喬氏,無論是朝堂上還是私底下,好像巴不得我喬氏就此滅族一般。”
喬行硯走過小道時折了一支開始冒嫩芽的樹枝,冷聲道:“無非就是因為他家女替我阿姐去靖央和親罷了。”
文修道:“自那以後,他們與太子之間的聯系似乎也變少了。”
“自然。”喬行硯仿若看戲一般,不以為意道,“皇後與太子保不了他郭氏之女,又不能在朝堂上左右一二,如今安平郡王與九皇子得了勢,他戶部又怎甘心繼續同太子一派,半死不活的。”
“可他若是不與太子一派,又能與誰呢?”
喬行硯推開房門,木門咯吱作響,他道:“管他與誰,反正不會與我們一道便是。”
喬行硯将狐裘脫下,文修順勢接過,随後又道:“公子明日可要出府?那品香閣又遞來了請帖,說是邀您共品新的菜式。”
“不去。”喬行硯想都沒想就拒絕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同那人又不熟,我去做甚。”
文修雖知裴歸渡與喬行硯二人的關系,但卻不知這二人與品香閣老板之間的關系,是以此刻也沒将其放在心上,只當是飯館宴請時常到店的人去品嘗新菜式。
可誰知這品香閣還真就是一副誓不罷休的架勢,來來回回遞了十幾次請帖後仍是被拒,便直接改上門請客了。
文修朝坐在院中飲茶的喬行硯禀報,平日裏幾乎沒有情緒波動的他,此刻語氣中難得見了幾分不耐:“公子,那人又來了,說是今日見不到您便不離開,今晚要直接睡在我們喬府門前。”
“哦?”喬行硯不以為意道,“試着将他打發了去,若還是不走,便随他吧,純當白撿一條看門狗。”
幾日後,蕭津依舊坐在喬府門前,守門的侍衛見了都有些心煩,可那人卻還是不死心地日日來,夜夜守。
“兄弟,至于嗎?你這即使天天來,小公子不肯見你,你也沒法兒啊。”守門的侍衛終究是忍不住抱怨。
“對啊,至于嗎天天來,你不煩我都煩了。”
“煩嗎?”蕭津笑着明知故問道,随後又立馬拉下臉,斥道,“憋着。”
“憋着什麽呢?”
蕭津坐在臺階上,聞言立馬轉頭,緊接着就見那慵懶開口說話的小公子着一身青衣緩緩走了出來。
蕭津立馬起身:“小……喬公子。”
“什麽?”喬行硯知道他方才是想脫口而出“小美人”三字,是以此刻也只是笑笑,走到他面前,“蕭老板這是做什麽?品香閣打算關門了麽?天天往我這兒跑做甚?”
“你可算願意見我了。”蕭津見狀立馬就要拉着他往府裏走,“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我們先進去。”
“停。”喬行硯一把甩開他的手,随後是文修舉着劍攔在蕭津跟前。
蕭津見狀立馬擡起雙手:“我是真的有急事,關于那位的。”
喬行硯知道他說的是誰,沉默片刻後,示意文修将劍放下。
喬行硯沉聲道:“進來。”
蕭津跟着喬行硯進自己的院中後便遣散了下人,此刻只他與對方一同坐在院中。
喬行硯不打算同他寒暄什麽,只用命令的語氣道:“有事便說,不要扯些亂七八糟的。”
蕭津環視一圈周圍,最終佯裝沒聽見他方才的話,只立馬将這句憋了許久的話說出口,他驚呼道:“裴敬淮也沒告訴我他的小情郎是喬家小公子啊!”
喬行硯蹙眉,以一種看癡傻之人的神情看向對方,問道:“你蹲這麽多天就是為了說這個?”
“自然不是,我不過是将我憋了許久的話先一步說出口罷了,之後才是重要的事兒。”蕭津道,“三個月前,也就是我們方見着面那會兒。”
“嗯。”喬行硯看他一眼,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你前一日方走,不過兩日時間敬淮便再次找上了我。”蕭津正色道,“他托我替他打磨一塊玉,說是要最好的料子,只要青色,讓我打磨好後直接送到他府上。我當時便猜到了他是想給你親自雕琢一塊玉佩,結果被戳穿後他不僅不羞,反而十分得意。”
喬行硯心中一驚。
“不過五日的時間,他便将他雕琢好的玉送到了我手上,說是你生辰那日他怕是不在京中,托我轉交,要我務必在正月十九那日将這玉送到你手中。”蕭津言罷從懷中取出一個朱紅錦囊,遞至對方面前,随即又面露難狀,“但我那段時日回瓊華了,進京後閣中又忙,便忘了此事,也是近日方記起的。十分抱歉,小……喬公子。”
喬行硯看着桌上的朱紅錦囊,手中微顫,片刻後緩緩打開那錦囊,方打開之際,他瞧見了裏面的東西。
喬行硯将裏面的玉取出,是同“歲歲平安”一樣的青白方玉,只不過四邊的暗紋是梅花,字也不一樣。
“敬淮很早便将你這生辰禮物備好了,只不過怪我,一時竟忙忘了,才致這禮如今方送到你的手裏。他也是初次雕琢珠玉,手藝可能生疏,若是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希望你不要嫌棄。對了,還有……”蕭津又往自己懷裏摸索,随後取出一封信件,遞到對方面前,“這封信,亦是他早就寫好的。”
之後蕭津又說了什麽,喬行硯都記不清了,他只覺自己的心在那生辰禮到來後變得愈發慌亂不堪,他從未如此茫然過,直至深夜還點着燭火看那封不過寥寥幾字的書信。
“旦逢良辰,順頌時宜。不知所喜,雕此青玉。願君喜樂,靜候郎歸。”
弦月之下,夜半院中,只小公子一間屋子還亮着燭火,他一手拿着信紙,一手握着玉佩。
喬行硯稍一松手,可見掌間那玉的樣式,中間刻着四個字。
“行舟自渡。”喬行硯緩緩念道,“好一個癡情種,我竟今日才知。”
文修不知品香閣老板說了什麽,只知第二日,小公子再次拾起了那雕琢珠玉的事情來,雖然每日都會嗔怒幾句,被氣得将刻刀一把丢在桌上,但次日又會重新拿起刻刀繼續雕刻,如此往複。
只不過不同的是,他這次雕刻的有八個字:行舟自渡,歲歲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