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算計
算計
榻上,喬行硯此刻眉頭皺起緊閉雙目,唇色發白微微顫抖,額角同頸側也都可見細密的冷汗,被其父置于榻上之後便始終反手拽緊身下的軟墊,企圖發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那羽箭不偏不倚地射進他的左側胸口,此刻每呼吸一下都能感覺到胸前的刺痛,仿佛在不斷告訴他命懸一線是何等滋味。
喬行硯咬牙想要屏住呼吸,卻發覺事後喘息帶來的起伏更令他痛苦,他幾乎要痛得暈厥。耳邊父母親眷的呼喚也仿佛不能入耳,僅随意在周遭飄過便不見蹤影,他快要失去自我意識了。
裴歸渡很快便同宋雲一起攙扶着喬瑄來到了寝屋,結果這一進屋就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他看着榻上的人皺了眉。
林秋娘哭着伏在榻前想要握幼子的手,可後者卻只是痛得拽緊了身下墊着的軟墊,緊閉雙目喘息着不做回應。
喬懷衷站在一旁不斷催促着仆從去叫大夫,并吩咐侍衛緝拿那刺客,面上的焦灼掩蓋不住分毫,見他來了這才詫異地看向喬瑄。
喬瑄蹙眉看着榻上的胞弟,沉聲道:“宋校尉略懂醫術,大夫大抵沒有這麽快到,是以孩兒先将二人請來了。”
喬懷衷聞言沉思片刻,最後只妥協道:“勞煩裴将軍與宋校尉了。”
“無妨。”宋雲道,走上前去看喬行硯的傷勢。
宋雲行至榻前,蹲下仔細查看傷口,片刻後轉身看向裴歸渡,正色道:“這箭是往死裏射的,只兩指距離怕是就會直穿小公子的心脈,屆時怕是藥石難醫,當場斃命。”
衆人聞言皆是一驚,唯裴歸渡一人攥緊了拳後冷聲道:“所以現在是什麽情況?”
“小公子的傷口極深,且又靠近心脈,直接拔出恐牽扯到周遭命脈,亦可能傷及附近的骨肉。”宋雲蹙眉道,“如今只能試着将中箭部分旁邊的皮肉慢慢剖開,再用細小的刀柄将箭镞給生生挖出來。”
林秋娘聽完幾乎是立馬暈了過去,喬懷衷慌忙間扶住夫人,又派了人将其扶回房中,沉思片刻後道:“那就有勞宋校尉了。”
可宋雲聞言只是搖搖頭,蹙眉遺憾道:“我雖懂些醫術,可這剖肉取箭簇的事情卻是從未做過,這事恐怕得由裴将軍親自動手。”
喬懷衷望向未說話的裴歸渡。
而後者則是疑惑地看向宋雲,宋雲又道:“裴将軍在戰場上遇到過許多這樣的情況,是以由他來替小公子拔箭最穩妥不過。”
喬懷衷轉而朝裴歸渡躬身作揖,帶着顫抖的聲音說道:“有勞裴将軍,小兒的命,就拜托将軍了,喬某來日必當結草銜環,厚禮以報。”
裴歸渡擡手将對方扶正,沉聲道:“我自當竭盡全力,只是還望喬大人叫人準備好鉸刀、小的匕首、燭火、紗布、幹淨的繡帕、水以及酒,準備齊全後我便為小公子拔箭。”
聞言喬懷衷立馬派人去将東西取了來,東西取來後裴歸渡又以人多不便為由将旁人都遣了去,只留在屋外守候,是以此刻屋內只有他、宋雲以及中箭的喬行硯。
門關後,裴歸渡幾乎是立馬跪坐到了喬行硯榻前,他緊握住對方的手,聲音近乎在顫抖,只強壓着語氣将聲音放低,溫和問道:“臨舟,臨舟你聽得見嗎,是我,我是裴敬淮。”
喬行硯強行睜開眼看他一瞬,随後什麽都沒說就又因那猛地呼吸而牽扯到了胸口處的箭,疼得再次緊閉雙眼,與此同時手上發力握緊了裴歸渡的手。
裴歸渡也不管手中的力如何疼,只安撫似的抽出自己的手,道:“臨舟,我現在要為你拔箭了,可能會有些疼,你先忍着些。”
片刻後,他看到喬行硯艱難地點了點頭,額間全是細密的冷汗。
裴歸渡将幹淨的繡帕塞進他嘴裏,以防對方在難掩疼痛間咬到自己的舌頭,随後拿着匕首和鉸刀開始小心翼翼地為他處理表面的傷口。
将衣裳撕開後,那沾着血肉的傷口顯得更加觸目驚心,傷口邊緣更是可見皮肉。
裴歸渡将匕首刺進傷口處,榻上的喬行硯立馬受痛一動,咬緊了牙關強行讓自己身子繃着。
“摁住他。”裴歸渡厲聲道。
宋雲随即上前摁住因疼痛不斷下意識掙紮的小公子。
挖肉取箭簇的動作遠比想象中的還要困難還要久,裴歸渡親眼看着喬行硯疼暈數次又疼醒數次,期間無數次都覺手中發麻,額間同喬行硯一樣冒起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亦不知門外之人候了多久,直至鐵盆間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那箭簇才終于從小公子體內被取出。
裴歸渡手上還是沒有一絲停頓,連忙又給小公子的傷口消毒包紮,全部處理好後又就着自己的衣袖替對方拭去額頭和頸間的汗,而這位榻上的小公子此刻已然被疼得徹底昏了過去。
宋雲将最後一點沾了血的紗布扔進同樣滿是鮮血的盆中,目睹全程的他嘆了口氣:“今日之事屬實蹊跷,怕是沖着喬氏來的,你在此逗留太久,終歸不是一件好事。”
裴歸渡全當沒聽見,只握着對方的手将其牢牢抓在自己掌心,又看着對方因疼痛而發白的臉,眼下那顆痣本該多美,此刻怎的竟這般可憐脆弱。
“今日本該是他的冠禮。”裴歸渡忽而道。
宋雲知曉對方不會說出什麽好的後話。
“回府吧。”裴歸渡轉而道。
“什麽?”宋雲本以為對方會想留下來陪他,是以此刻語氣中帶些詫異。
裴歸渡沒有理會他的反應,只是淡淡說道:“今日之事必須查清,我只要活的,就算将整個京都城翻過來,也要将那人找到。”
宋雲知曉自己勸不動,也只能随着他去,畢竟能忍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經是他意料之外了,他本以為裴歸渡會在喬行硯倒下去的那一刻沖出去,但他并沒有。
喬家小公子于冠禮之上被刺殺,現今生死不明,當日各世家公子都在場,次日此事便自整個京都城傳開,最後傳到了皇帝耳朵裏。
喬家小公子同和親公主是血親,且當日在場的不僅有各家公子,更有當朝左相,是以不僅是聖上、朝臣,就連靖央使臣都對此事頗為關注,連夜奏寫了書信飛鴿至靖央。
而皇帝,則是将此事交給了禦史臺督辦,由裴歸渡輔之查辦。
事發第二日當晚,裴歸渡同秘密搜查刺客的裴氏暗衛一同出動,将那好不容易查探到的刺客圍堵在了城門附近。
裴歸渡追着那刺客往屋檐上走,見那人即将就要翻過圍牆,立馬取出腰間的短刀,對着那人的小腿甩出去。
刀刃紮在那刺客腿上,刺客瞬間受痛失了力,腳下一滑從屋檐上翻滾墜落下來。
随行的暗衛見狀立馬圍上前舉着刀架在他脖子上将其控制住,其中一名暗衛不等将軍吩咐,直接一把摘下那人的面紗。
裴歸渡看着那人的臉怔了片刻,随後只難以置信道:“是你?”
鎮遠将軍府,地牢內,燭火通明,守衛站直了身體立于門外,只當自己是耳聾了什麽也聽不見,不論裏面發出什麽聲音說什麽話他們都面無表情地只管守着,這是裴氏暗衛的鐵律。
裴歸渡坐在座椅上,雙腿岔開着十分惬意,全然沒有要審訊刺客的意思,只像是在看着對方打量着什麽,企圖從對方的臉上、神情中确認點信息。
被抓後的文修沒有說過一句話,任憑他的下屬如何鞭打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只是強行忍着痛,哪怕吐血了也不交代清楚究竟是個什麽情況。
起初裴歸渡還沒反應過來,喬行硯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留一個朝自己射箭的人在身邊?可現今鞭打一番都沒有結果,他又停下來仔細想了想,才終于發覺了事情的不對勁。
他喬家小公子哪能被人算計?向來只有他算計旁人的份兒。可如今這不僅是将他裴歸渡給算計進去了,更是将自己的命也算進去了。
裴歸渡将所有事情都盤算清楚後,終于是怒極反笑,自嘲地笑了出來。
裴歸渡知道他心狠,一個淩辱過他的人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将其踹進河裏淹死,可以眼皮都不眨一下地一刀劃破他的喉嚨。将他兄長送回府的,他亦可以為了保住他們之間的秘密而親手殺之,随後再頗為挑釁警告地将那斷指送至安排不周的宋雲的馬車內。
或許他早就該意識到,從小公子為了躲避世家公子撫琴便可劃傷自己的手腕開始,他就該意識到,沒有什麽是喬行硯做不出來的,哪怕是自己的命,他都敢賭。
裴歸渡面無表情地睥着已然痛趴下的文修,仔細回想着這計劃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是從冠禮之日定下開始,還是從對方哭着求他救喬瑄和喬婉開始,亦或是從最初的結交世家公子開始。
或許喬行硯從始至終就沒打算結交所謂的世家公子,他需要的只是冠禮當日有許多世家賓客在場見證這一幕罷了。
裴歸渡忽而起身,緩緩走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文修,擡腳踩住那人的左手手背,将其生生痛醒,睥睨着,冷聲開口道:“你家公子什麽時候開始計劃這一切的?”
文修受痛咬牙,依舊一字未言。
裴歸渡又發力踩下去,語氣平平道:“趁我還有耐心,你最好老實交代,否則我立馬便能要了你的命。”
文修受痛蜷曲成一團,嘴角因忍痛被自己咬出血跡來,依舊未曾出一言。
裴歸渡怒極反笑,将腳擡起走開,自嘲道:“小公子不愧是能将我也算計進去的人,這養的狗都是不一般,同旁人的不一樣,不會吐出一點有用的東西來。”
文修全當沒聽見,只奄奄一息地再次卸力趴在了髒亂不堪的地上。
裴歸渡知曉自己去問喬行硯什麽也問不出來,只能耐着性子耗在這什麽也不說的侍從身上。
他忽而轉身,蹲在文修面前。他看着對方滿身的傷,不語,随後從腰間取出一枚玉佩。
那玉佩是弦月狀的,當初喬行硯向他讨要玉佩時勉為其難贈予他的,想不到如今得見天日竟是在這種地方。
文修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那塊玉,當即以為他是要對小公子不利,忍着不顧傷口再次裂開的疼痛立馬伸出手去搶。
可他怎麽可能搶的到,裴歸渡稍稍一擡手他便撲了空,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他這一撲,更加确認了裴歸渡心中的猜想,這二人就是故意設計的這場刺殺。
裴歸渡搖晃着手中的玉佩,看着那玉佩在燭火下的模樣,悠哉道:“你知曉這玉佩如何來的麽?”
裴歸渡沒想等對方回話,也不去看對方的反應,只繼續道:“你家小公子親手贈予我的。”
裴歸渡依舊沒去看文修,但他知曉對方此刻一定是滿目震驚與懷疑。
裴歸渡又道:“你又可知,小公子前段時日前往品香閣是為了見誰?”
文修握緊了拳,只想一拳朝對方砸過去,卻怎奈手中實在無力。
裴歸渡将玉佩收在掌心,看向文修,沉聲道:“是我。”
他在文修眼中看到一絲錯愕。
裴歸渡又輕聲道:“我與你家公子自一年前起便相識,相知,相交,茍合。”
他又在文修眼中看到許許多多的難以置信和憤恨,仿佛他說的這一切都只是在玷污他家主子的清白一般。
裴歸渡譏笑一聲,沉聲道:“你同我發什麽脾氣?瞪着我做什麽?你家主子不告訴你,難不成是我的錯麽?”
文修聞言立馬揮拳就要打他,可誰料卻被對方不知何時取出來的匕首給擋了過去,倒是讓自己的手再次被劃出一條長長的傷痕。
皮膚破開瞬間見血,文修在疼痛中再次癱倒在地。
裴歸渡收起匕首,拍了拍自己沾了灰的衣袖,又道:“再問你一遍,什麽時候開始計劃的?”
文修聞言冷笑一聲,自喉嚨咳出一口血來,他含着血譏諷道:“你不是同公子相熟嗎?為何不直接去問公子?”
裴歸渡本就因此事還在氣頭上,這人還真是要麽不說,一說便專挑他不愛聽的說。他一把拽着對方的頭發将他的頭強行擡起,厲聲道:“你們可真是大膽,你的箭法很好麽?你可知你那一箭差點就要了他的命!”
文修聞言立馬就怔住了,早在計劃之時,喬行硯就命他一定要将箭射向他的胸口,位于心脈下方,若是射不到關鍵地方,恐怕此事不會引起什麽太大關注,偏得往死了下手方有回旋之地。
文修起初無論怎麽說都不同意小公子這麽做,可卻被對方以“要麽便不做,要麽便往有用的來,憑空受一箭還沒效果有何用,白遭罪麽”為由說服了。
可說是被說服,文修卻知無論此事他是否做,小公子都會将計劃進行到底,就算不是他射箭,小公子也會尋旁人來。
如此,與其将小公子的性命交在旁人手裏,倒不如叫他親自來的好,至少他不會要了對方的命。
文修于質問聲中緩緩開口:“不會……不會要了公子的命。”
裴歸渡簡直要被氣得發瘋,他将對方的頭擡得更高了些,怒而道:“不會是麽?那你可知剖肉拔箭是何滋味?失血過多是何滋味?反複痛醒又痛暈是何滋味?”
文修被質問得失了心神,他不知。
裴歸渡又道:“他自小身體便不好,如今又中了箭,幾乎要了他半條命,倘若此次他體內的箭簇沒有清理幹淨,日後随時都可能因此複發斃命。你們計劃此次行動之前是否想過這些?”
文修不語,只是愣神,他沒想過……
裴歸渡冷笑一聲,又道:“說,你們什麽時候開始計劃的?目的是什麽?”
文修擡眼看他,思索片刻後,道:“此事你還是直接問公子來的好。”
裴歸渡自嘲似的笑了,一把甩開那人,将其重重摔在地上,起身睥睨:“好一條忠心的狗。”
正此時,門外突然趕來一人,随即見宋雲開門進了牢房,一副焦急的模樣。
“何事?”裴歸渡将玉佩收進懷中,問道。
而宋雲則是湊到裴歸渡耳邊将事情如實告知,随後便見裴歸渡立馬變了臉,他瞬間蹲下掐住文修的脖頸,猛地發力将其從地上擡起。
文修被掐着脖子強行拽起砸到牆上,手中和腳上的鐵鏈随之發出響聲,他幾乎快被裴歸渡給掐死了,而此時在旁的宋雲也被吓得急忙上前阻攔。
宋雲急忙道:“裴敬淮!你當心點別真把人給掐死了!你把人掐死了我可沒能耐去配置解藥!屆時他死了我也沒辦法!”
而被掐着脖頸的文修像是捕捉到了什麽關鍵字眼,立馬掙紮着想要發聲。可對方實在掐得太狠了,他無論如何都發不出半點聲音來,只能無力地就着鐵鏈死死拍他的手。
裴歸渡此刻就像一只發了瘋的猛獸,任憑誰也不能阻止他要掐死這個人的心。
裴歸渡咬牙道:“可真是個忠仆,主人說什麽便是什麽,主人要你射箭你便射箭,主人要你下毒你便下毒。怎麽,你家主人是不是還同你說死了便死了,要命有何用?啊?”
文修聞言立馬瞪大了雙眼,拼命掙紮開對方的手,用盡了所有的力才終于被對方一把摔了出去。
鐵鏈撞擊地面的聲音響起,文修在落地後又立馬忍着疼痛爬起,難以置信道:“什麽下毒?”
聞言二人皆是一驚,裴歸渡同宋雲面面相觑,随後宋雲道:“箭上有毒,是一種慢性毒藥,是以中箭第二日才發作,不是你們下的麽?”
“箭……”文修低下頭,茫然地呢喃道,而後猛地擡頭朝裴歸渡解釋道,“箭是公子給我的,他未曾說箭上抹了毒!”
“什麽?”宋雲震驚道,轉頭看向裴歸渡,只見那人面上沒有任何詫異,只是憤怒,無聲的憤怒,他終于明白了,呢喃道,“這位小公子還真是位心狠手辣的主。”
裴歸渡瞥一眼文修,對方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是以他只能一甩衣袖離開了地牢,朝那此刻正忙得不可開交的喬府走去。
裴歸渡是獨自一人來的喬府,如今他同禦史大夫一同徹查此事,進出喬府也有了由頭,下人見了他便直接将他領到了小公子院中。
門外,喬瑄同喬婉正來回踱步地守着,見裴歸渡來了只是先行禮,随後又滿目焦急地不說話。
見狀,裴歸渡朝喬瑄問道:“怎麽樣了?”
喬瑄蹙眉道,語氣都微微顫抖:“原先還好好的,藥也能吃,也有片刻的清醒,可誰知突然就開始發燒淌汗,嘴裏還總念叨着些胡話。請了大夫來,卻說是傷口中了毒,因為是慢性毒是以原先才沒發現,如今卻是毒發了,更加嚴重起來。”
“是否找到解救之法?”裴歸渡定神道。
“大夫說此藥有其特有的解藥,旁的藥都無用。”喬瑄焦急望向四周,又道,“如今只能求早些找到下毒之人,将解藥讨來。”
裴歸渡心道還找個鬼,将刺客的祖墳刨出來都找不到,因為下毒之人便是中毒之人。
裴歸渡正色沉聲道:“長公子,此事只管交給我,我定然竭盡全力保住小公子的命。”
喬瑄一怔,拱手作揖道:“如此便先謝過裴将軍了。”
言罷,裴歸渡推開門走了進去。
裴歸渡一進門就瞧見喬懷衷與林秋娘站在榻前,而蹲在榻前的是請來的大夫,此刻正面露愁苦把着小公子的脈。
喬懷衷無聲同裴歸渡招呼,随後又安撫着一旁仍在哭的林秋娘。
片刻後,大夫将手收回。
“如何?”喬懷衷急切問道。
大夫搖搖頭,道:“慚愧,此毒張某也未曾見過,只是公子此刻發熱不止,脈象虛浮,若是再不服用解藥,恐怕天神降世也難以……”
林秋娘聞言徹底哭暈了過去,喬懷衷抱起暈倒的夫人,看一眼裴歸渡。
後者見狀立馬道:“喬大人不妨交于我一試,在下在軍中也遇到許多千奇百怪的毒,有些土法子,或許能暫時克止住一些。”
喬懷衷聞言仿若見到了神仙,心道只能死馬當活馬醫,連忙颔首道謝。
裴歸渡又道:“只是這土法子怕是不便被打斷,還望大人能派人在外看守,莫要叫人闖了進來,只管等我開門即可。”
喬懷衷沉思片刻,道:“好。”
将所有人都送走之後,此刻屋內只有昏迷中的喬行硯和恨不得将喬行硯掐死的裴歸渡。
裴歸渡瞥一眼仍在冒虛汗說呓語的小公子,暗罵一聲後開始就着他的屋子翻箱倒櫃。
榻下、枕下、箱中、衣物中、錦盒中、銅鏡前,裴歸渡将所有能翻的能藏東西的能看的全都尋了個遍,也沒有找到半點關于解藥的東西。
他沒有放棄,又全部重新找了一遍,仔細思索着對方平日的言語習慣,将自己的思緒重新捋了一遍,最後再次走向那個銅鏡。
與銅鏡一同擺放着的是一個妝奁,裴歸渡将妝奁的第一層打開,裏面放着一些珠玉墜子,大多都是青白顏色的,同小公子平日出門會佩戴的一樣。
裴歸渡又打開妝奁的第二層,結果就見那裏面整齊地放着一塊玉和一支簪子。玉上寫着“歲歲平安”,是小公子從他這兒讨來的。
裴歸渡只要一想到興許從那時開始對方就在算計自己,便氣得想發瘋,一怒之下将這玉給拿了出來,收進自己懷中。
裴歸渡又将那簪子也取出,仔細觀察一番後用指腹摸上那簪子的頂部,随後往下一按,那簪子便瞬間一分為二,随後滾落出三顆小藥丸。
裴歸渡将那三顆藥丸從地上撿起,自腰間取出一塊繡帕擦拭一番,又仔細觀察一番,往自己嘴裏送了一顆。
良久,見自己的身體未有什麽變化,他才松了口氣走向榻邊。
裴歸渡坐在榻邊,緩緩扶起昏睡中的喬行硯,将一顆藥丸送進對方嘴裏,又拿起玉盞給他喂了一口水。
大抵是中毒的原因,自裴歸渡進門起他就一直聽到對方的呓語,可真要湊近聽時,又實在聽不出對方說的是什麽,裴歸渡只得耐着性子時不時“嗯”幾句。
此刻裴歸渡方将水送進去,喬行硯就像感受到什麽一般停止了呓語,緩緩睜開眼睛。待察覺到嘴裏有東西後,他幾乎是立馬便要吐出來,結果又被裴歸渡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堵了回去。
喬行硯仰頭瞪他,那眼神裏仿佛在問:“你喂了什麽鬼東西給我?”
而此刻裴歸渡也只是面無表情道:“不是什麽其他東西,解藥,吃了。”
喬行硯聞言掙紮的力度更大了,見掙不開立馬不顧胸前的傷口擡手推開他,裴歸渡不敢再用力,怕牽着他的傷口,只能起身退了開來。
喬行硯便在對方起身推開後直接将嘴裏的藥一口吐了出來。
裴歸渡看着地上那混在水中一起被吐出來的小藥丸,面色瞬間沉了下來,他冷着臉看向半仰在床上,胸前正在滲血的小公子。
“把藥吃了。”裴歸渡冷聲道。
喬行硯佯裝聽不見。
裴歸渡又道:“你若不吃,轉頭我便将你身邊那條狗剁碎了喂魚,然後送到你面前,就像你将仆從的手指送到宋雲馬車上那樣。”
喬行硯難以置信地看向裴歸渡,扯着嗓子道:“你将他怎麽了?”
“我能将他怎麽了?既然要剁碎了喂魚,自然是先将其殺了。”裴歸渡沉着臉色看向榻上的喬行硯,毫無人性地說道,“難不成讓他活着看自己被剁碎麽?”
喬行硯沒有說話,只是擡手面無表情地往自己胸前的傷口一摁,血跡瞬間在紗布上暈染開,低落至他的衣袖上。
裴歸渡見狀只是蹙眉握緊了拳,而後立馬妥協道:“關着,還活着,可以了嗎?滿意了嗎?可以松手了嗎?”
言罷,喬行硯才終于将手移開,随即卸了力疼得龇出聲,像是在刻意刺激某人一般,難得喊了一句疼。
裴歸渡沉默片刻,見對方依舊沒有要松口的意思,才又放軟了語氣,問:“可以吃藥了麽?”
“不可。”喬行硯斬釘截鐵。
裴歸渡瞬間又皺起眉,厲聲道:“你真想死在這兒不成?”
喬行硯龇牙,僵硬地動了一下自己的手:“還沒到時間。”
裴歸渡将對方抽身動手龇牙皺眉的動作全部都看在眼裏,但又實在氣得不想上前,只在原地看着他。
喬行硯主動解釋道,哪怕語氣依舊虛弱到極致:“和親使臣想必已然知曉此事,必會書信至靖央禀報國主。”
裴歸渡覺得對方簡直就是一個瘋子。
“靖央國主是個極其講究禮節教化與宗廟信奉之人,倘若他知道和親公主的胞弟于和親吉時前見了血光且不見好轉,必定會認為此番姻親不利他國運勢。”喬行硯又因痛皺眉,“繹朝與靖央之間本就劍拔弩張,靖央內部又內亂四起,是以他定然不會接受一個帶了血光的公主遠赴他國和親。”
裴歸渡聞言譏笑一聲,倒真如他所猜測的那般,他反問道:“是以你從一開始便不打算結交世家公子,所謂的醉君閣宴也不過是個幌子。你才不管他們是否能與你交好,你甚至不在意他們都是誰,你想要的,只是他們見過你,識得你,并且能夠出席你兩日前的冠禮,成為那場刺殺的見證者?”
喬行硯答非所問道:“這只是下下策罷了。”
“不,這不是下下策,這是你一開始就計劃好的。”裴歸渡決絕沉聲道,“你連郭弘的臉都記不住,你連他是誰都記不住,你打一開始便沒把他們放在眼裏。你也不怕喬婉被封為公主,你反而怕她沒有被封為公主。因為你的計劃從一開始就是将整個喬府從和親事宜裏摘除,在不攀附任何黨派的情況下。”
喬行硯不語,只仰頭靜靜地看着對方。
裴歸渡又道:“無論是繹朝還是靖央,屆時都不會讓和親事宜被出現如此血光之災的人插手,是以你父親不用繼續負責和親事宜,往後不論此番行動成敗與否都與你喬府無關,無論封賞還是忌憚。”
喬行硯輕咳一聲,只覺喉嚨處有一股溫熱,大抵是又要咳血了。
裴歸渡沉聲,語氣微微顫抖:“喬臨舟,你從始至終就沒打算讓我救你阿姐,你從始至終就沒有信任過我。”
喬行硯輕笑一聲,忍不住地咳嗽,待咳出一口血後才又道:“裴敬淮,你不要用一副被欺騙了的委屈模樣看我,你扪心自問,你當真能保得住我阿姐麽?又或者換個說法,你當真有想過要保我阿姐麽?”
裴歸渡看着對方嘴角的血跡沒有說話。
喬行硯又道:“你自己也說了,你不會為了我棄裴氏于不顧,我亦如此。既然從頭到尾都是彼此知曉的情況下,你如今又何必詫異糾結于我的做法呢?我不是已然避開了你裴氏麽?你又何苦屢次到我府上探望呢?真就不怕引得旁人注意麽?”
裴歸渡怔了怔,自嘲道:“對,如今反倒成我的不是了。喬小公子手眼遮天,底下侍衛箭法卓然,這般瞞天過海的計謀,裴某還當真佩服。”
裴歸渡看一眼榻上輕閉雙眸的喬行硯,忽而蹲下湊到小公子跟前,咬牙道:“可你似乎也忘了我說過什麽?”
喬行硯緩緩擡眼看對方,顯然确實不知道對方說的是指什麽。
裴歸渡看着對方留着血跡的唇,輕聲道:“我說過,只要沒有出現裴喬兩家只能活一家的情況,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牢牢地将你鎖在身邊。若你敢跑,我會将你掐死在我懷裏,待我死後再與我一起同棺合葬。”
喬行硯蹙眉看着他,遲遲沒有說話。
裴歸渡視線停留在對方腰際,随後又像想到了什麽一般,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個傻子,自嘲道:“我道那日你為何反複提及叫我不要在腰以上的地方留痕跡,當時還以為你是怕冠禮當日沐浴時被瞧見,現在想來……這是怕處理傷口的時候被旁人瞧見?”
裴歸渡擡眼看喬行硯,眼中含着些淚,使得他有些看不清對方的臉,只咬牙沉聲道:“兩天前我就該将你掐死在榻上,總好過如今半死不活的。”
喬行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着,想要擡手撫去對方面上的淚,又被胸前的傷口疼得動不了半點。好容易将手擡起一些,對方又突然起了身。
裴歸渡将那最後一顆藥放在桌上,沒看對方,只道:“你若不将藥吃了,我便設計将你阿姐發賣至青樓。”
“你敢。”喬行硯咬牙威脅道。
“你都敢叫人往自己心□□箭,我又有何不敢的?”裴歸渡沒有看他,只是冷冷地說道,“你大可一試。喬臨舟,不是只有你狠,不是只有你會發瘋,你要記住這一點。”
言罷,裴歸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屋子,喬行硯聽到對方在關上門之際又吩咐外面的人不可進來,需給小公子休息的時間。
喬臨舟看着桌上的藥丸,片刻後像是想到了什麽,連忙強忍着傷口撕裂的疼痛連滾帶爬下了床。
喬行硯爬到銅鏡前,拉開妝奁第二層,瞧見裏面什麽東西都沒有的那刻瞬間愣了神,心中思索半天後最終一把将妝奁推倒在地,怒罵“騙子”,片刻後哭着徹底暈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