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茶館
30:茶館
臨安街向來是京都城中最繁華的地帶,白日吆喝不止,商鋪攤販有序排在道路兩側,車馬行人往來不絕。自萬山茶館二樓窗邊往下望,倒還真有些繁榮閑适之感,雖說這感觸,大多只在富貴人家身上才能體會到,例如此刻吏禮工三部的公子們。
劉元青右手輕搖折扇,扇面落下時輕輕抵在鼻尖上,垂眼望向窗外繁忙的景象,竟不由生出些閑适之感,期間還帶了些不同于常人的傲慢,哪怕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張恒不似其餘二人早早便抵達,甚至還比原先定好的時辰晚了些,故而此刻正着急地替自己倒了杯溫茶解渴。
連喝三杯後,他才終于緩過神來,癱坐在墊子上,繼而就着身旁喬行硯的肩膀搭着滑落下去,堪堪靠在對方曲着的臂彎中。
喬行硯早便習慣了對方那不知禮節的行徑作風,雖然還是不太樂意,但也沒有過多掙紮,只是稍微側身用了些力,将被對方壓着的幾縷青絲取了出來。
喬行硯端起桌上已然放涼的茶水飲一口,悠然開口道:“向來要我們守時的張公子,今日怎遲了這麽久?叫人給絆住了腳?”
張恒聞言嘆一口氣,道:“怎麽什麽都能被你猜到?”
劉元青将目光從窗外收回,挑眉打量了一番對面倚靠在一起的二人,又在喬行硯泰然的回視中将帶着的一點驚訝收了回去,道:“所以是誰将你的腳給絆住了呢?”
“是風華。”
“你那胞弟?”劉元青不解道,“他不是向來獨來獨往在家中練劍麽?”
“可不是麽。”張恒無奈抱怨道,“我也不知他近來怎麽了,總支支吾吾地說些什麽沒有由頭的話,攔着我不讓我出門,也不許我同兵部來往。”
聽到“兵部”二字,喬行硯端着茶水的手一僵,緊接着又輕輕用指尖點了點杯壁,好奇道:“你與兵部有嫌隙?”
“怎麽可能。”張恒微微仰頭想要看對方,蹭得對方端茶水的手一抖,險些灑落下來,好在及時發力穩住了,“我每日除了醉君閣便是書院,哪還有閑工夫去同朝中那群老匹夫打交道。別說我不想去,就算我真的想去,我父親也不可能輕易放我去接觸,他怕是也擔憂張氏被我敗光。”
劉元青在一旁微微颔首。
喬行硯挑眉抿唇,道:“可我瞧以風華的性子,應當不會無緣無故說這話。不如你再仔細想想,近來可有接觸到與兵部相關的人或事?”
“兵部相關的,我想想啊……”張恒真是在仔細回想着,以至于原本撐了一半的力現下全壓在對方臂彎上,一副就要投入對方懷裏的架勢。
對面坐着的劉元青瞥了一眼,不再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是跟着一起思忖,片刻後一合手掌,恍然道:“我想起來了,李敬成!”
喬行硯聞言微微蹙眉,張恒聞言卻是忽而詐起,從對方臂彎中起身,道:“我也想起來了,風華前幾日還勸我不要同李敬成來往,說那人……說那人行事不端,是孟浪之徒。”
劉元青聞言微微皺眉,面上滿是不解,道:“李敬成的性子,全京都城的世家公子不都看在眼裏麽?風華為何會突然這麽說?”
喬行硯将玉盞放下,拍了拍被張恒枕過的衣袖,不以為然道:“這般指名道姓的,風華莫不是被那姓李的欺負了?”
張恒有一瞬間怔住了,仔細回想一番,又發覺張策同他說那番話時,自己正吃醉了酒,似乎還抱着院子裏的水缸要死要活的,以至于張策究竟說了些什麽,他也記不大清了,唯一的一句還是方才才想起來的。
張恒撓了撓頭,窘迫笑道:“我有些記不清了,待我回去後定仔細詢問一番。”
喬行硯嗤笑一聲,道:“風華倒也是倒黴,有你這麽一位兄長。”
“臨舟,你這可罵得太難聽了啊。”張恒看着對方抱怨道,“又不是所有兄長都能做得如你兄長那般,端方守禮,文武兼備,你得知道,這世間有許多人生來就是虛度光陰的,偏巧,我便是那種人。”
喬行硯瞥對方一眼,面無表情地評價道:“強詞奪理。”
張恒啧一聲,重新躺下靠在對方臂彎中,雙腿惬意地交疊在一起,占了好大一塊地,好在他所坐的席子足夠大,不至于搶了別人的位置去。
張恒擺擺手,道:“好了好了,我們這麽久沒有見,今日出來就是來品茶敘舊說閑話的,提這般正經的事情做什麽。”
喬行硯抿唇,确實許久未見了,他也該将這三月京都城發生的事情好好了解一番。
“既如此,你不妨說說,我不在這三月,京都城都發生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喬行硯低頭看着臂彎中那正在玩弄自己青絲的男子。
而張恒先是瞧一眼面帶笑的喬行硯,又偏開頭看一眼對面的劉元青,像是接受到什麽對方準許的信號一般,轉而詭異地笑了起來,道:“那我可還真有的說了,這第一件事,便能叫你驚得合不攏嘴。”
“哦?”喬行硯頗為感興趣,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什麽有意思的事情?”
“郭德遠其實是個斷袖。”
喬行硯面上的笑容一怔,倒不是因為郭弘是斷袖,只是對方陳述這句話時玩味的語氣,實在叫他這位同樣有斷袖之癖的人不太舒服,有些想将人推出去。
張恒瞧對方愣神的模樣,以為對方沒理解,于是又補充道:“郭德遠你還記得吧,就是郭弘,戶部尚書家的公子,你們在醉君閣宴上見過的。”
喬行硯回神,面上重新恢複從容,道:“記得,可你們如何知曉他有斷袖之癖的?”
張恒又面帶玩味般一笑,道:“這可就更刺激了。”
喬行硯有些不想忍受對方磨磨蹭蹭說話的毛病了,看了一眼對面的劉元青,那人便知曉他眼神中的意思。
劉元青同樣不喜歡張恒這般拖沓的講故事方式,是以立馬接過話茬,正色道:“他身邊多了一個長相秀美的男子,我們有一次在醉君閣撞見他将人帶進了房中,再出來時便是一副衣裳不整的模樣,那男子肩頸處亦多了許多旖旎過後的痕跡。”
喬行硯微微颔首,倒也是意料之中。
張恒聞言微微蹙眉,佯裝生氣模樣,:道:“你怎還提前将故事說完了呢?我還想着詳細描述一番的。罷了罷了,接下來的由我來說,文來你往後稍稍,下一個故事你講。”
劉元青聞言一笑,最終還是依着他沒有搶話,只同喬行硯對視一笑。
張恒又裝起說書強調,一驚一乍道:“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麽嗎?”
“什麽?”喬行硯難得配合地附和着。
“那男子,與你長得有六七分相像!”張恒忽而壓低聲音說道,但語氣卻是掩蓋不住的激動。
“什麽?”這并不在喬行硯的意料之中,但也只是意外,再無其他情感。
喬行硯看向劉元青,那神情像是在尋求一個佐證,但很快他便收到了對方的颔首回應。
劉元青道:“那人我們都見過,眉眼确實與你有六七分相像,但舉手投足卻是與你全然不同。雖然這話有些難聽,但我與子修都懷疑,郭弘似乎是照着你的模樣找的人。”
喬行硯微微挑眉,目光定在正前方,話卻是對在座二人說的,他嗤笑道:“倒還真有幾分相似。”
“什麽?”二人異口同聲道,随即又順着喬行硯的目光望去。
劉元青回頭看向身後,緊接着便覺心中空了一拍,果然還是不能私下随意評議他人,會迎來現世報的,怎的那郭弘竟帶人出現在了萬山茶館中,甚至還正朝他們這邊望着。
若劉元青只是心中空了一拍,那張恒則是在看到人的一瞬間就料想到了自己埋進土裏時的畫面。倒不是被怒目瞪着他的郭弘吓的,反而是被無甚交集的小裴将軍給吓的,只見那人着一身玄色常服,負手而立,蹙着眉頭正看着他,分明一句未言,可他卻覺着仿佛被刀抵住了喉嚨,這便是武将自身帶着的威懾力麽。
張恒噌一下便從喬行硯臂彎中直起了身,佯裝忙碌地理了理衣袖,十分窘迫地擡手打招呼,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是斷斷續續的:“好巧……裴……小裴将軍,郭公子。”
喬行硯瞧見裴歸渡的第一反應,是有些欣喜的,但那欣喜很快便在看見他身邊那人時被收了回去。方回城便同郭氏打交道,想來自己寄出去的那封信件是白費了筆墨,徒勞而已。
喬行硯在對方起身後也只是随意捋了捋衣袖,便又再次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旁若無人地飲了起來,絲毫沒有要同他們打招呼見禮的意思。
三人穿過人群便走到他們這桌,随後郭弘看一眼旁邊那桌空位,道:“不知三位公子是否介意,我們坐在此處呢?”
“不介意不介意,請,二位公子請坐。”張恒連忙道,明眼人都瞧得出他有多心虛。
郭弘坐下前又瞧了眼喬行硯,卻見那人從始至終都沒擡過一次眼,是以他心懷愠氣,偏頭朝身後之人低聲斥責,道:“看到那位着青衣的公子了麽?”
許承鄖擡眼悄悄瞥一眼,心道自然是瞧見了,生的那副模樣,怎麽可能瞧不見,他輕聲道:“回公子,瞧見了。”
“仔細學着。”郭弘偏頭幾乎就要湊到對方耳邊,低聲道,“将他的舉手投足全部學去。”
許承鄖又擡眼瞥一眼對方,這次卻是正巧同對方對上了視線,是以立馬便慌亂收回目光,道:“喏。”
言罷,郭弘便就着最近的位置坐了下來,方入座,他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忘了什麽,趕忙又起身擡手朝裴歸渡道:“小裴将軍請入座。”
裴歸渡餘光中一直在觀察着喬行硯的一舉一動,卻發覺那人真就如祖宗一般,半點回應都不給他,可偏偏他又不能如何,只能平白忍着,在郭弘的招呼下坐了下來。
而從始至終,許承鄖都只是跪坐在郭弘身側,一言不發地做着端茶倒水的活兒。
一直到新來的人入座之前,喬行硯都沒有給裴歸渡一個眼色,因為不用看便能猜到,對方心中怕是早已爬滿了蟲蟻,擾得心亂如麻。可他偏就不打算同他接觸,一句話都不打算說,甚至一個眼神都不打算給。
他倒是十分好奇,小裴将軍到底是對方才見到張恒倚在他懷中那一幕感興趣,還是對郭弘身邊那位同他有六七分像的男子感興趣,亦或是對戶部感興趣?
仔細思量一番後,他突然又覺得,裴敬淮這個混蛋,怕是每樣都感興趣。
“喬小公子何時回京的,許久未見,竟也不打算同我們這些舊友敘敘舊麽?”郭弘的話語打破了這沉靜許久的窘迫場面,哪怕他所言只會加劇難堪。
“臨舟也是前兩日方回京,這不是歸途艱難,還未修整過來麽,我與文來也是今日才瞧見他。”張恒習慣性地替喬行硯解圍,反倒是自己說完話才意識到不對勁,怎真打算把對方當一輩子未成人的小公子了?
郭弘沒給對方反應的時間,當即便道:“小公子歸途路上将嗓子也弄壞了麽?怎還要旁人替他回答?”
張恒聞言先是窘迫,随即泛起一絲怒意,正要反駁時便被喬行硯擡手按住,他瞧見對方緩緩搖頭,随後道:“郭公子這是說的什麽話?我倒要反問郭公子,為何每次見我都存這般戾氣,我可是何處得罪了你?”
此話倒不是他倒打一耙,在裴歸渡離京的這一年多時間裏,喬行硯除了與許濟鴻來往,剩下的便都是被郭弘單方面的言語羞辱。雖說大多都被喬行硯委婉地反将一軍,可如今裴歸渡在場,他又何必費心去堵對方的嘴,自然是想激什麽便激什麽,最好叫郭弘發自內心地承認,他就是被嫉妒蒙住了眼,就是存了肮髒的心思。
郭弘被對方一反常态的回話怔在了原地,片刻後怒極反笑道:“小公子這是何意?我何曾存着戾氣同你說話了?”
喬行硯佯裝委屈畏懼模樣,道:“現今難道不是麽?郭公子,你那模樣,當真不是存了要起身拔劍刺向我的心麽?”
聞言,不僅是郭弘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就連張恒和劉元青也宛如見到鬼了一般,詫異地看着面前之人。
在座的人當中,只有許承鄖和裴歸渡面色不同。前者凝眉正色,正在仔細學着喬小公子的一言一行。後者面色沉穩不變,心中卻是早已開始拍手叫好,心道小公子演技倒還真是爐火純青,只可惜現下不能抱起人便親上一口,實是遺憾。
“臨舟,想來德遠兄并未存不好的意圖,你就莫要……”張恒停頓片刻,腦海中将近來在書院中學到的所有詞都過了一遍,最終吐出來的卻是,“擔憂。”
喬行硯微微抿着嘴角,緩緩将眉眼舒展開來,試探道:“是麽?郭公子,你當真未存不好的意圖麽?”
郭弘簡直想直接走人,但奈何他父親下令陪同的小裴将軍還在坐席上,是以只能強行壓住怒氣,咬牙道:“自然,方才是我多有冒犯,還望小公子見諒。”
喬行硯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勾唇一笑,道:“無礙,想來世間确實生了許多瞧着便兇神惡煞的面龐,倒也是我誤會郭公子了。”
此話一出,衆人皆是一驚,就連許承鄖也吓得抖了一下,這話他怕是這輩子都學不會。
郭弘氣得緊閉雙目,最終只是握緊了拳,咬牙道:“對,對。”
裴歸渡挑眉看着面前那位被氣得直哆嗦卻依舊只能咬牙颔首之人,突然就明白為何喬行硯會裝出這副模樣了,原是仗着他在此處,有人撐腰罷了。
裴歸渡覺得現下的場面,再無人收場怕是誰都不好做,便只能大發善心地開口轉移話茬,看向離得最近也是看着最不順眼的張恒,道:“不知三位桌上的是什麽茶,我聞着倒是有幾分清香。”
張恒聞言如蒙大赦,趕忙道:“這是萬山茶館的招牌,名喚碧眭。此茶初嘗帶着微苦,口感柔和細膩,飲後會在喉間回甘,小裴将軍所聞到的茶香,乃是碧眭茶中自帶的花香,此香同梅花有些相似,故而聞着便叫人心中喜悅。”
郭弘挑眉,揶揄道:“想不到張公子竟還對品茶有研究?”
張恒笑着擺擺手,道:“我可沒到有研究的地步,只不過臨舟喜茶,這麽多年跟着飲了不少茶,這一來二去的也懂了些皮毛。”
“哦?”裴歸渡聞言微微挑眉,偏頭看向仍正對着前方的喬行硯,道,“聽聞小公子平日總待在府中,便是研究品茶的學問麽?”
郭弘面帶疑惑地看向裴歸渡,随後又看向喬行硯,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
喬行硯将玉盞放下,微微偏頭看向裴歸渡,道:“小裴将軍說笑了,不過喝得多了些,懂些皮毛罷了,說不上研究。”
裴歸渡啧一聲,做無奈狀,道:“那可真是可惜,我聽聞安平郡王喜茶,本想借着你的光,挑選一款好茶給殿下送過去,也免得殿下總是愁眉埋怨着府中沒有好茶。”
郭弘聞言立馬接過話茬,道:“小裴将軍,我雖不懂茶,可我身旁這人卻十分精通品茶之術,對如何分辨好茶亦有所涉獵,興許可以幫到你。”
裴歸渡聞言瞥一眼對方身旁那人,其實自打他見到對方第一眼便瞧出來了,此人确實有幾分像他的小公子,但也只是模樣像,言行舉止之間半點不見小公子的影子。
裴歸渡十分清楚,喬行硯那般嬌縱高傲之人,怎可能低着頭跟在旁人身後,連說句話都支支吾吾的,犯點錯就急忙低眉順耳地認罪請罰。
到底不是一個人,是以裴歸渡只詫異了那麽一瞬,便沒再去瞧那男子,直到現在,郭弘再次提起那人,他才又仔細看了幾眼。
興許在他眼裏,他只是順勢瞧上了一眼,可在另一桌的三人眼裏,尤其在喬行硯眼裏,他那神色分明就是被怔住了的模樣。
張恒忽而湊到喬行硯耳邊,輕聲耳語道:“是不是連小裴将軍都發現了,那人與你長得相像,所以才會面上浮現出震驚的表情?”
喬行硯勾唇輕笑一聲,低聲揶揄道:“興許吧,又或者他覺得自己看走眼了呢?”
“啊?”張恒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