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圓謊
29:圓謊
林秋娘與喬婉得知喬行硯回府時二人已然将事情談完了,是以喬瑄并未同對方一起與她們敘舊談話,只是笑着将他們送離了自己的院子,繼續抄錄那本厚厚的經書。
自打那日暗中将證據送至禦史臺後,沈昱便吩咐了底下的人到處查他的下落,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哪兒出了岔子,但結果就是,沈昱得知了他便是投遞證據之人,亦得知了喬氏與之脫不開幹系。
他知曉沈昱并未得病,亦知曉對方不過是在戲耍他,胡亂編的一個借口,但為了能夠獲取郭氏一案的哪怕丁點消息,他什麽都能盡力去做。
喬瑄手指撚着經書一角,面上神色莫測,他決不允許喬氏被牽連其中,是以沈昱這根線,他無論如何都得搭上。
“舟兒,你這些時日都做了些什麽?你兄長說你是去了瓊華,莫非又是去尋玉了?為何這次去了這般久?竟一封書信都未曾寄來,叫我們擔心了許久。”
林秋娘一開口便是一堆問題,這倒也在喬行硯意料之中,是以他将早已備好的答案緩緩說出:“孩兒聽聞瓊華蕭氏前些時日又進了些極為罕見的料子,去年想着在京中等成玉,結果那玉都來不及抵京,便叫旁的世家定去了,叫我好生遺憾。是以今年便想着不等那玉成型,親自走一趟瓊華,一直待到那料子雕琢成玉,當即便拿下,這才耽擱了許久。”
喬行硯說着便從懷中取出兩枚玉佩來,那玉的模樣不一,一枚為麒麟送子,一枚為福壽安康,倒也吉利,取出便送至二人面前,道:“這兩枚玉是我托那師傅專門雕琢的,母親的這枚叫福壽安康,孩兒別的不求,只求您與父親能夠保重自己的身體,莫要過分操勞,身子才是最為重要的。”
林秋娘接過那玉,仔細打量一番,指腹摩挲着玉佩凸起的紋案,心中一熱,颔首道:“好,那母親便收下你這禮物了。”
喬行硯一笑,又朝喬婉說道:“阿姐,如今你與姜長公子的婚事在即,我沒什麽能送的出手的賀禮,便只能替你在瓊華尋一塊麒麟玉。但終究是過于匆忙,待日後我定再尋一良玉,親手為你雕琢一枚更好的。”
喬婉接過那玉,十分珍視地撫摸着,将其佩戴至自己腰間,随即擡頭看對方,揚聲道:“好看,阿姐很喜歡。”
“喜歡便好。”喬行硯溫聲笑道,随即又發現對方面上逐漸消散的笑意,不解道,“阿姐為何這般愁容?莫不是這玉有何不妥?”
喬婉聞言連忙擺手,道:“并非此玉不好,只是……我這親事,怕難以順遂。”
喬行硯微微蹙眉,果然不止是延期那麽簡單,此樁婚事怕是有他人在旁攪局。
“阿姐為何這般說,莫不是姜氏那邊?”
喬婉嘆一口氣,正要說話,便聽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伴着車輪滾動的聲音。
她的思緒被這聲音吸引了去,将要說出口的話也重新咽了下去,轉而笑道:“應當是父親回來了,舟兒,快去看看,父親見了你定要欣喜。”
喬行硯直覺不對,雖然心中想着繼續套話,但也耐不住兩邊一起催促着他前去相迎。是以他在二人的招呼聲中朝外走了幾步,還未抵達府門時,便見那身着常服束發冠的喬懷衷同他面對面走了過來。
喬行硯方要行禮寒暄,便發覺對方面上不對勁,眉頭緊鎖着,右手曲于前,左手負于身後,面帶愠氣快步朝他走來。
喬懷衷行至他跟前,只面色不佳地瞧了一眼,便看向身後那二人,沉聲道:“你二人先行下去,我有話要同他單獨說。”
到底是多年夫妻,林秋娘一眼便瞧出了事情的不對勁,拉着喬婉的衣袖便要往外走,臨走之際途經那人身邊,又輕聲安撫道:“不管發生什麽事,莫要動怒,好好說話。”
喬懷衷心中暗嘆一口氣,努力試着平複了自己的心情,最終只垂眼颔首,随即便見兩位女眷離開了正廳。
喬行硯站在一旁,瞧這态度,自是知曉該是沖着自己來的,想必是要興師問罪,他這三個月所做為何,以及離京的先斬後奏之舉。
“跪下。”喬懷衷負手而立,看也不看他,只低聲斥責。
喬行硯聞言沒有半點猶豫,立即便屈膝跪了下來,正對着喬懷衷的方向,低頭垂目。
喬懷衷見對方這般順從,連解釋詢問都不做的模樣,心中更是陡然升起一陣怒火。他低頭看對方,咬牙道:“你可知我為何叫你跪下?”
喬行硯沒有猶豫,卻也不擡頭看對方,只如做錯事甘願受罰的小貓一般,正色道:“孩兒未征得您同意,便私下獨自前往瓊華數月,此為不善之舉。”
喬懷衷輕笑一聲,怒而拂袖,反問道:“僅此而已?”
喬行硯蹙眉不解,擡頭看向對方,道:“父親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喬懷衷面上的怒意愈發不可收拾,又斥責道,“臨舟,你何時竟也學會同我扯謊了?”
喬行硯直覺不對,卻依舊穩住面上的神情,無辜道:“父親……此話何意?”
喬懷衷怒極反笑,道:“我且問你,你這三月,所行之處,究竟是瓊華還是禮州?”
喬行硯一怔,腦子有那麽一瞬間出現了空白,回神之際又道:“父親,你……”
喬懷衷往日向來溫聲細語,最多不過沉聲斥責,像如今這般揚聲來回踱步般的訓斥還真是第一次見,他覺得對方知道的肯定不止這一點,可究竟是誰同他說了這些?
“怎麽,覺着我不該知道此事?”喬懷衷難得出言譏諷,“喬臨舟,你可知那禮州是何地?那鎮遠将軍是何人?竟敢無端踏足他的地界?”
喬行硯沒有說話,他想知道對方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又是何人告知他的,至少兄長絕不會将這些同他說。
“若非那禮州江氏的公子今日碰巧到大學士府中送賀禮,我怕是這輩子都被你蒙在鼓裏。”喬懷衷氣得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但只有他本人才知道,那并非單純的生氣,而是後怕,無奈的後怕。
喬行硯跪于正廳,衣袖中握緊了拳,他倒是忘了還有江淮這人,忘了這口無遮攔之人,來京都的目的便是到姜府去送賀禮。
喬行硯擡眼試探性地看向負手而立背對着他的喬懷衷,如今只盼着那沒有眼色的玩意兒不會将所有事情都告知于旁人。他心中暗自決定,待起身後便書信給姓裴的,叫他派人管好那傻子的嘴,莫等他死後才來追悔莫及,算計半生竟叫一口無遮攔之人透了底。
喬懷衷見身後之人久久未言,便知那江家公子說的句句屬實,當即又轉身問道:“你且說,為何瞞着我去那禮州,還同你兄長扯謊,說為了尋玉去了瓊華?”
喬行硯微微蹙眉,心中松了一口氣,轉而又佯裝出被戳穿後的羞愧模樣,道:“我查到戶兵二部行事不端,恐有貪污受賄之疑,又查到那有問題的賬簿曾出現在禮州,便去了。”
喬懷衷聞言便擡起手要打下去,又在落下的時候察覺到自己的沖動,緊急收住。那滿是歲月痕跡的手掌就這般滞在空中,轉而動作輕柔地落在了跪着之人的頭頂上,輕輕撫着。
喬懷衷一邊撫着一邊嘆了口氣,無奈道:“臨舟,你可知你所行之事,稍有不慎便能要了你的命。”
喬行硯身子一僵,卻也只是無聲抿唇,任由對方輕撫自己的頭,片刻後堅定道:“我知曉,可若不将戶兵二部扳倒,倒的便只能是喬氏了。”
喬懷衷的手一頓,随後收回,意味不明地俯視面前之人,卻久久沒有說話。
喬行硯擡頭看對方,見對方滿面愁容的模樣稍頓片刻,又正色道:“父親,今時不同往日,坐以待斃只會增長旁人的氣焰,我們本不該如此。”
喬懷衷看着對方,面上不再有怒意,只有束手無策的無奈與落寞。
喬行硯直起身子,卻仍是跪在地上,他堅定道:“自打和親一事過後,戶部便連同兵部一齊在朝堂上尋您的錯處,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喬氏置于死地,可從始至終,皇帝都沒有多說一句話。他當真瞧不出來麽?不,他太清楚不過了。身為天子,他想要制衡權臣,卻也不能太過明着來,是以只能借他人之手,看我們互相針鋒相對,以此權衡保證他的權力。”
喬懷衷蹙眉看着對方,卻也沒有要打斷的意思。
喬行硯又道:“能救喬氏的只有我們自己。父親,皇帝不會幹預其中,就像他不會真的将戶兵二部徹底革職一般,因為一時之間根本找不到人來頂上他們的位置。只要他們對朝廷有用一日,他們便能活一日,是以只要他們所犯之事未直接影響到皇帝,直接影響到國家,他都不會嚴厲處罰。所以我此行,也不過只是給他們一點下馬威罷了。”
喬行硯仔細觀察着面前之人的神情,見對方仍是做思忖狀,便知自己這半真半假之言果然有用,随即又道:“父親,我知你不想我卷入朝堂之争,不想我陷入險境。可父親不妨換個角度想想,我是您的兒子,是喬氏的公子,您叫我在明知我們身處險境的情況下還要佯裝不知情,什麽也不做,未免太過殘忍?我并聖人,亦不是無心之人,坐以待斃之事實難做到。”
喬懷衷聞言便要發怒,卻又在瞧見對方微微含淚的雙眸時收回了口中的惡言,将其重新吞進自己肚子裏,沉默許久,最終道:“說了這麽多,卻是半點認錯的心都沒有。”
喬行硯抿唇無奈一笑,眼中的淚便順着滑落下來,他道:“父親知曉的,我這人犟得很,同您一般,認定沒有錯的事情,便不會讨饒。”
喬懷衷蹙眉看一眼對方,見對方臉頰上的淚痕,最終只是無奈笑道:“你啊……真是拿你沒辦法。都不認錯了,還跪着做什麽,需要我親自去扶你?”
喬行硯一怔,抿唇笑道:“方才沒跪好,現下腿腳有些發麻,起不了身。”
喬懷衷看一眼對方委屈的神情,簡直要被氣笑了,最終無奈牽起對方的手,将其攙着扶起來。
幼子的手同他的大不相同,到底是方成人的年紀,手掌光滑細膩,輕輕拂過便覺着舒服,他倒是許久未曾牽過幼子的手了,他似乎老了,喬懷衷如此想着,卻是松開了對方的手。
“你與那小裴将軍可相識?”
正在喬行硯以為這事就要過去時,對方的一句話又将他僵在了原地,他面上閃過一絲詫異,但好在是低着頭,對方并未瞧見。
喬行硯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塵,答非所問道:“先前曾見過他凱旋回京的場面,父親為何會這麽問?”
喬懷衷捋了捋胡須,攙着座椅上的扶手緩緩坐了下來,道:“那江公子說,他是承了小裴将軍的意,順道将你送回京的。但他沒說小裴将軍為何要将你安置到他車隊中,只說到一半便急忙離去了,說是落了東西在馬車裏。想來是賀禮,這才那般着急。”
喬行硯心中啧了一聲,心道若不着急離開,怕是就得着急自己的腦袋了,屆時怕是幾條命都躲不過,他必定将人砍了喂魚才肯罷休。
“你與那小裴将軍關系很好?”喬懷衷面不改色地問道,看似毫不在意,可喬行硯卻知,這個問題的答案遠比先前的所有都要重要。
喬行硯抿唇看着喬懷衷,面上滿是無奈狀,道:“早年間在書院讀書時曾見過幾面,勉強算是說過幾句話。那時他同旁邊山頭的一位老師傅學習武藝,到底是一處的,便有了點頭之交。但離了書院之後便無交集了,我也是後來才知,此人竟是鎮遠将軍之子,便也沒再敢同他來往。”
喬懷衷仔細瞧着對方面上的神情變化,心中雖有些半信半疑,卻也知那書院的情況,确實聽聞有些武将之子會去尋那老師傅教授武藝。
喬懷衷問道:“那為何你們會在禮州相遇?按理來說,小裴将軍那時應當正在回京的路上,為何會出現在禮州?還同你見上了面?”
喬行硯面不改色道:“父親,自打我離開書院後便許久都未曾見過他,上一次還是一年前。如今你問我,他為何會出現在禮州,我如何能知曉?況且我此行目的是追查戶兵二部貪污的罪證,他叔父乃刑部尚書,在朝堂上亦存針對您的心思,我又怎可能與他交好?若被他發現了,我所做一切豈不都功虧一篑?”
喬懷衷聞言思忖片刻,覺着字字在理,卻又覺着還是哪裏不對勁,看着面露為難的幼子,最終還是放棄了,道:“如此最好不過。先不論裴尚書對我如何,裴氏到底還是樹大招風,我們不可與之往來,他不是我們能攀附上的。”
喬行硯面上閃過一絲動容,但很快又将其隐去,道:“那父親的意思是,繼續同左相往來?”
喬懷衷緩緩搖頭,無奈道:“怕是行不通。”
“為何?”喬行硯明知故問道。
“左相之子到底還是太子伴讀,只半年時間,你同他的往來便傳遍了整個京都,起初只道尋常來往。可你不在的這些時日,左相之子前往淮安支援,太子的人卻總是偏向左相一方,明裏暗裏都擺出一副與左相為盟的架勢。”喬懷衷蹙眉無奈道,“聖上那邊已然起了疑心,懷疑左相被太子一派招攬,早朝時駁下了他許多谏言。”
喬行硯對于這般景象并不意外,他早便覺得許氏不是最好的靠山,否則也不會不遠千裏同明澤結交上關系。說到底,許氏不過是他順着父親給出的道,踩着的墊腳石罷了,像左相這般一直打着忠君旗號的清廉大臣,越是攀附,死得反倒越快。
喬行硯佯裝遺憾,道:“那現今當如何?我聽聞,阿姐與姜氏長公子的婚事也并不順利,不知父親今日同大學士談得如何?”
喬懷衷正色道:“姜氏發出去的請帖早就全部送至賓客手中,有的甚至已然抵達京都,住在客棧中了,就等着吉時那日赴定親宴。我瞧大學士并未真的有意辦這婚事,大抵也是不敢同我喬氏攀扯上關系,只是礙于面子罷了,總不能真叫遠道而來的賓客們撲了空,都是些世勳貴胄的。”
喬行硯面露不悅,道:“父親是憂心,即便這定親宴辦了,他姜氏也會想方設法取消婚約?”
“取消婚約便罷。”喬懷衷嘆道,“我是擔心他們真的成婚了,屆時文華過得難受。”
喬行硯沉默許久,才終于又問道:“父親可曾詢問過阿姐的意願?”
喬懷衷又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你阿姐說,姜氏那小子待她很好,他們二人都喜吟詩作賦,亦都喜靜,相敬如賓應當不成問題。”
喬行硯蹙眉,反問道:“何為相敬如賓?又何為不成問題?”
喬懷衷望向廳堂外的天,那天被四方屋檐圈住,顯得極其小,很容易便将人的一生都困住,他道:“你阿姐說她不願将就,于此樁婚事而言,她心悅姜氏那小子,但更重要的是,姜氏能夠幫到喬氏,所以哪怕受些氣……”
喬懷衷記憶中的喬婉笑着說道:“父親,牧之待我是極好的,我也心悅于他,或許此刻并不是成親的最好時機,但只要能助喬氏渡過此次難關,做什麽我都是願意的。我知曉兄長是為了我才受的傷,我也知曉,之所以能逃過和親,都是用臨舟的命換來的。若非那場意外,我如今亦不可能站在此處。父親,我想您應該也猜的到,府中侍衛衆多,臨舟身邊的暗衛更是時刻警惕着,那支箭又怎會如此輕易射出,甚至至今都抓不到刺客?因為您也知道,那根本就是臨舟自己安排的……”
記憶中的喬婉眼中微微含淚,可說出來的話卻是那般堅定,仿若誰都不能阻止一般:“我什麽都做不好,本想着在蘭妃娘娘面前讨個恩典,最終反倒弄巧成拙。父親,您就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無論是受氣還是旁的,只要能救喬氏于水火,叫我做什麽我都是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