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醉君
34:醉君
姜府正廳賓客滿座,到底是姜府長子未來的小舅子,觥籌交錯間喬行硯也不免迎上幾位面生之人的酒,大多都是順着姜大學士的指引而來,畢竟他那姐夫正忙着帶他阿姐同旁人應酬。
開席過半,在座的早見了喬氏長公子,卻未曾見過喬氏女的另一位胞弟,心中難免好奇,是以此刻瞧見人歸席,立馬便迎了上來。
到底是相齡之人多些,就連面上的打量都不曾掩飾,眼神直勾勾地仿佛要将這位看似腼腆的小公子剝了外殼去,非得從裏到外研究個透徹。
喬行硯起身一一招呼,在衆多看似長相一致的世家子弟中認出了蕭津與江淮,那倆二傻子仿若生怕旁人不知他與之相識一般,面上的雀躍全然掩蓋不住。
喬行硯在二人例行自我介紹時分神瞥一眼不遠處正坐着悠哉飲酒的裴歸渡,對方全然沒有将視線放在他這邊,倒也難為此人,今日在人前竟這般安分。
二人自我介紹完畢,喬行硯看着面前同時舉起的兩杯酒,有些好奇此二人是否是受命前來,非得在一衆世家公子間同他攀扯上關系麽?
喬行硯心中如此想,手卻是十分有禮節地再次端起了桌上的半杯茶水,他抱歉道:“在下身子抱恙,不宜飲酒,是以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感謝二人今日的到來,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海涵。”
見狀,蕭津與江淮二人皆是了然,十分大氣地擺了擺手。早在他們二人瞧見衆人圍着喬行硯敬酒,想要上前湊熱鬧時,身旁的裴歸渡便在飲酒之後眼皮也不眨一下地随口說道:“想去便去,莫要勸酒。”
得了小裴将軍這勉強算是半個主人家的準許,二人登時欣喜起身,端起各自面前的玉盞便起身,江淮低聲道:“自然,自然不會輕易灌小公子酒,我們還是有分寸的。”
裴歸渡擡眼狐疑地看着險些将他們二人關系透露給喬懷衷的江淮,面上罵的比嘴裏說的還要難聽。
蕭津不知發生過什麽,卻看得出對方那神情不是在開玩笑,是以連忙颔首道“知道了”後便拉着那膽子比天大的江淮離開了席間。
怕江淮說什麽不得了的話被在場人聽去,是以蕭津先一步接過喬行硯的話,寬慰道:“無妨,小公子身子不适便不喝酒,這酒由我們來即可,你喝茶也是一樣的。”
“對,意思到了就行。”江淮附和道。
喬行硯看着江淮抿唇一笑,同二人虛碰杯,随即三人都一飲而盡。
出席定親宴的世家公子頗多,不僅是京都城內的,外城的世家亦受邀而來,大多是姜氏所請。姜氏祖籍在瓊華,是以自瓊華宴請來的親眷朋友便占了外城而來的大半,蕭津便是其中一位。
想來裴歸渡與蕭津江淮交好,此二人又與姜從交好,那想必他與姜從即便沒有深交,也該是認識的,為何自對方知曉喬姜兩氏要議親起,卻半個字都沒有提及?
世家之間的宴席總是枯燥且勞心,自回宴席後,喬行硯便再沒歇下來,嘴上說着不入仕,可真當世家子弟與朝中大臣前來慶賀時,他卻半點馬虎都不能有。
一邊解釋着身子不适不能飲酒,一邊又想方設法地将試探的話語堵回去,不落人話柄。待所有事情都結束後,賓客離開得差不多了,他才宛如新生一般卸力失神坐在座椅上,雖仍是正襟危坐,卻肉眼可見地放松了些。
“喬公子。”
正出神之際,忽而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聲,喬行硯重整面色回過頭去,果然便看見許濟鴻着一身藍衣朝他緩步走來,全然一副端方君子模樣。只不過仔細看才會發現,那端方君子走路時竟是帶着些微跛。
喬行硯微微蹙眉,那一棍子竟打得這般狠?兩個月了都還沒好全麽?
喬行硯起身關懷道:“許公子這是怎麽了?腿腳有傷?”
許濟鴻停在對方面前,低頭看一眼,随即擡頭無奈笑道:“雨夜路滑,不小心将腳崴了,無礙,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
喬行硯颔首,果然還是隐瞞了下來,想必殚精竭慮了數月,見明澤與裴歸渡皆未提及此事,便放松了些。想必誰都難以置信,這一見面便要暴露的事情,偏就是他許氏不敢提及,想必今日定親宴,他也是到處躲着裴歸渡,試探着,生怕同對方見上面,戳穿自己被冒名頂替失職一事。
喬行硯當初不過因為事發突然,臨時起了要頂替許濟鴻前往淮安運送糧草的心思,只草草準備了兩日,破綻頗多,甚至做好了尋替死鬼的心思以應付事後的追查。畢竟既能同明澤搭上話,又能見裴歸渡一面的機會确實不多,他可以在不影響喬氏的情況下,不顧一切後果一試。
可誰曾想,許氏還真就表面清廉正直寧死不屈,背地裏照樣行了欺君之事,到底還是自家為大,也虧得喬懷衷沒有執意要他同許氏往來。
喬行硯佯裝憂心道:“雨天路确實不好走——我認識一位精通醫術藥理的老先生,大抵也能治療腿疾,許公子若有需要随時可以找我。”
許濟鴻抿唇一笑,欣慰道:“多謝喬公子挂懷。”
“舉手之勞罷了。”喬行硯道,“許公子可是還有話要說?為何這般愁眉不展?”
許濟鴻聞言環繞一圈四周,确認沒人後才壓低嗓音道:“我聽聞喬公子那日與我分開後,便直接啓程去了瓊華?”
喬行硯大抵猜到了對方要問什麽,淡定答道:“不錯,我聽聞瓊華新出了幾塊良玉,先前沒買着,這次便親自走了一趟,等打磨好立馬将其帶回,怎麽了?”
許濟鴻了然,面上閃過一絲遺憾,恢複過來後又道:“不知喬公子在去瓊華的路上,是否遇到過怎麽奇怪的人或事呢?”
“奇怪的人或事?”喬行硯複述一遍問題,随即皺眉陷入思考,片刻後像是終于得到了記憶的證實,道,“似乎未曾有過,那日與你分開後,我便尋着瓊華的官道而去,除了道路在落雪後難走些,并未遇到意料之外的人與事。許公子為何會如此問?”
許濟鴻聞言陷入了沉思,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對方的發問,待喬行硯又喊了幾聲他的名字後,他才終于回過神來,面上帶些窘迫,道:“倒也沒什麽大事,只是我那日在途中偶遇了一家商隊,照理來說商隊應當走官道,而非同我一樣為趕時間走了小道。小道人煙稀少,未設關卡,且多劫匪,商隊以往都是避之不及的,是以我才覺着有些奇怪。”
“哦?”喬行硯面上露詫異狀,随即停頓片刻,像是反應過來什麽一般,壓低聲音問道,“許公子可是在路上遇到劫匪了?”
許濟鴻聞言将唇繃成一條線,似乎并沒有聽到滿意的答案,只敷衍道“這倒沒有”,又說了些祝賀辭別的話,便同随行之人一同離開了姜府。
喬行硯看着那人離去的背影,方才寒暄道賀的笑容瞬間沉了下來。知曉他今日會來,是以才去确認裴歸渡是否也會來,他想将淮安運送糧草一事的兩位湊到同一個場合上,試探一番許氏現今的想法。結果沒想到一場宴席下去,二人卻是一面都未曾見到,直到散席後,許濟鴻才主動來尋他。本以為對方會有所懷疑,說些乍他的話來,結果卻只是試探他是否遇到劫匪。
看來許氏依舊認為此事是劫匪所為,乃自己失職,畢竟就連裴歸渡與明澤也未曾提及過他,仿佛運送糧草本就是明澤一人所為,皇帝的聖旨也只是一個擺設,他真正在意的只有與靖央簽訂的停戰書。
是以只要皇帝未提及此事,許氏便打算消聲,将此事隐瞞下去,只暗中探查劫匪一事。
次日一早,天方蒙蒙亮,喬行硯便被屋外的鳥鳴聲吵醒了。昨夜睡得并不安穩,睡夢中仿佛聽到了裴歸渡質問他的聲音,質問他為何将他也算計了進來,他有些莫名其妙,驚醒後怎麽也睡不着,直至天快亮時才又睡下去,結果現在又被吵醒,是以面上滿是不悅。
京都城即便入了春也還是有些寒,昨夜暖爐燒到醜時便徹底滅了,那時院中的家仆都睡下了,他也懶得将人喊醒添火,便只窩在被褥中強忍着睡下,是以他認為睡不好的另外一半原因便是受了寒。
果然還是待在裴歸渡懷裏暖和些嗎?他似乎越活越嬌貴了,喬行硯如此想着,面上竟不自覺帶了些笑意。
可那笑意很快又被現實拽回牢籠,倘若對方知曉他今日要去何處,恐怕又得鬧他一番,鬧便罷,就怕對方真的氣急了,又不理他。
喬行硯坐在妝奁前,看着銅鏡中的自己出神,直至屋外又傳來一陣鳥鳴聲,他才忽然想到什麽一般皺起了眉,他翻開妝奁的抽屜,除了簪子與脂粉,什麽也沒有。
一夜過去,喬行硯才反應過來,那裝着穗厘香的香囊似乎被對方繳了去。當時他心中沒底,自覺理虧,是以沒反應過來,現下方回神,這才發現他似乎忘了質問對方,身為一位常年征戰在外的武将,究竟是如何得知穗厘香這一東西的?
喬行硯越想越覺着不對勁,他似乎被對方耍了,平白戲弄了一番,還險些在母親面前露餡。
裴歸渡雖然将他戲耍了一番,但對方有句話說的确實沒錯,那就是郭弘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瘋狂,是以哪怕他今日來赴約了,也是帶着文修一同而來。
行至郭弘所說的醉君閣二樓最左側的雅字號,喬行硯吩咐文修在外候着,若聽到摔杯聲再進去,以免對方真的行了不軌之事。
喬行硯對自己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拉弓射箭雖強,可徒手近戰卻未必贏得了幾個人,是以文修才會常年守在自己身邊。
喬行硯整頓一番,最後又理了理衣袖,這才推開了房門。
咯吱一聲,喬行硯将門推開,瞧見人似乎還沒來,便又将門掩上了。
到底是自小便偷偷跟着陸恒學習些基本功,是以他走路的動靜也十分小,若非腰間的玉環相碰發出輕響,怕是鮮少有人能察覺他的動靜。
喬行硯掀開珠簾往裏走,想着在裏面更好觀察郭弘進屋後的反應,結果方走幾步,便聞到了一陣清香,那香自裏屋的桌案上而來,熏香從方盒內溢出白煙,染得大半屋子都散發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喬行硯幾乎是立刻就擡手用衣袖捂住了口鼻,想不到他未點香,對方倒先他一步燃了這不知名的熏香。有了穗厘香的前車之鑒,他此刻只覺得不妙,正猶豫着是否要離開時,便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喬行硯面上一凜,左手衣袖捂着口鼻,右手在腰間摸索,随即取出一個東西快速轉身擡手抵到來的人跟前。
二人幾乎是同時怔在了原地,來的人低頭看着對方抵在自己頸間的那只手,對方手上的東西離自己的命脈處只有一指節的距離。
裴歸渡先對方一步回過神來,趁着對方不備,單手抓住對方拿耳墜的手腕朝裏一翻,并将對方的手扣在他胸前,一把攬住将其圈在自己懷中。
懷中的人反應過來之後用力掙紮,卻不及他的力氣大,結果便是另一只手也被鉗制住,徹底被圈在裴歸渡懷中動彈不得。
喬行硯心中有氣,卻不曾想對方的氣竟先他一步發作,裴歸渡将人用力地鎖在自己懷中,下颚微微揚起抵在他頭頂,咬牙道:“臨舟,你未免太沒良心了些。我将耳墜贈予你,是要你同我歡愉時戴給我看的,不是叫你同旁人赴約時也随身帶着。”
喬行硯放棄費力掙紮,只是在聽到這話時翻了個白眼,心道此人怎還能倒打一耙,這耳墜用來做什麽的難道還不夠明顯麽?
可此刻的喬行硯亦是心中怒火萬分,哪說得出什麽問句,當即便諷道:“我方才就該再用些力拔了這鏈子,叫這針刺進你喉嚨裏,不死也殘。”
裴歸渡怒極反笑,将人又往自己懷裏圈緊了些,全然不顧對方曲着手指拍打他的模樣,道:“怎麽,今日來的若不是我,你便要用這耳墜裏的針去殺他?臨舟,你能承擔起殺人的後果麽?”
喬行硯本以為自己昨日真假參半的話已然将其糊弄過去,卻不曾想對方竟是一字都未曾信過,裝模作樣的,一邊哄着一邊算計着等他跳進這個陷阱,虧他昨夜還因愧疚無端做了噩夢。喬行硯心中惱怒不可控,當即便嗤道:“用不着你管,大不了就是一命抵一命。”
裴歸渡聞言更是生氣,他本以為對方赴約只是想勸郭弘不要與他來往,但又擔憂郭弘心思不純反将其算計了,這才臨時給了郭弘一個甜頭,叫他這五日內都忙于朝中之事。起初郭弘還有些糾結,問他能不能将事情往後延一天,這話一出便令他更加确定了小公子撒謊騙他,且猜測真正的約見時間是今日。
抱着僥幸心理,他查出了郭弘平日常待的雅間,在此候着,期間閑來無事點了支熏香,想看看那小祖宗的防備心究竟如何,結果瞧見的便是這般景象。
精彩,實在精彩,裴歸渡恨不得将人鎖在自己屋中,也省得此人總拿自己的命不當回事。
喬行硯将耳墜緊緊攥在手中,裴歸渡擔心他氣急之下真将其拽斷,是以不敢擅自去奪他的東西,只得将人圈得更緊了些,不讓他繼續掙紮着做些不好的事情。
裴歸渡蹙眉沉聲道:“臨舟,你不是說他約你五日後在最右側的雅間見面麽?怎的,想來你約的不止郭弘一人?”
明知故問,裝模作樣,可惡至極。喬行硯心中怒罵,說出來的話卻只是帶着嗔怪語氣的抱怨,道:“小裴将軍料事如神,反将我一軍,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佯裝不知情的模樣?”
“惺惺作态?”裴歸渡嗤笑一聲,擡手捏住對方的下颚,咬牙道,“臨舟,我若惺惺作态,昨日便不會将你放回宴席上,許濟鴻私下找你時我便該沖上去同他将淮安城一事說道清楚。你說什麽做什麽我都由着你,可你卻在明知郭弘不是什麽好人的情況下還要騙我,偷偷同他見面。臨舟,他官任戶部侍郎,與旁的世家公子不同,你可知毒殺朝廷官員是何罪名?”
喬行硯一怔,心道竟只是在氣此事麽?他沉默片刻,最終妥協道:“我并未想殺他。”
裴歸渡深吸一口氣,道:“可若屋內之人是他,點的香是穗厘香呢?”
喬行硯瞥一眼桌案上的熏香,破罐子破摔般閉了雙目,嘆了口氣,最終将聲音放緩,道:“文修就在門口候着,若他行不軌之事,我立馬便會摔杯叫他進來。”
裴歸渡輕蹙眉眼,顯然是半信半疑的模樣。
喬行硯徹底放棄了,掙紮的力全然松懈下來,只靠在對方懷中,無奈道:“本就約好了見面時間,我此行只是想确認一番他與你合作的誠意有幾分。若當真只是睡一覺便能改變的事情,你又何苦費心放在他身上,不如直接去尋郭孝悌。”
裴歸渡在聽到“睡一覺”那三個字時皺了眉,卻也沒有打斷對方的話。
喬行硯無奈地睜開眼睛,道:“可以松開了麽?我手腕疼。”
裴歸渡一怔,低頭瞧一眼已然被自己拽紅的手腕,這才将力松開了,任由對方從自己懷中離開。
喬行硯本就沒休息好,現在這麽鬧上一番,更是身心俱疲。他坐在榻邊,不去看對方,只覺心情複雜,一時之間分不清,究竟是被識破謊言反将一軍的頹敗感更多,還是被對方懷疑設計的失落感更多,可說到底,确實也是他先撒謊。
喬行硯大抵是在禮州時過得太安逸,有些恃寵而驕了,他竟然忘了,裴歸渡本就是一個精于城府之人,又豈會被自己三言兩語诓騙過去。
察覺到對方情緒的不對勁,裴歸渡也将身上的刺全然卸下,半蹲在對方跟前,想去瞧對方,卻發現對方只是将身子轉個方向,不去看他。
裴歸渡早就料想到了如今的場景,只是真當小公子不理他時,多少還是有些難受。
裴歸渡輕嘆一口氣,仰頭看着對方,卻不敢再去牽對方的手,他主動解釋道:“郭弘放棄了與你見面,便已然是最好的答案了。”
他選擇了與裴氏結交,又或者是,是郭氏選擇了攀附裴氏這根枝。
裴歸渡又道:“郭孝悌被革職,郭弘卻仍是戶部侍郎,春獵時,他将代表郭氏出席,所得成績歸入裴氏。”
喬行硯仍未說話。
裴歸渡看一眼對方手中握着的單邊耳墜,指縫間依稀可見一點紅,他道:“這幾日他都不會來醉君閣,春獵将至,他怕是都與兄長待在一起商讨春獵一事。”
喬行硯攥着耳墜的手緊了些,被對方看在眼裏。
裴歸渡微微蹙眉,心中泛起些酸意來,他又道:“先前有一事未同你說明,不過我想你應當也猜到了。我與禦史大夫沈昱确實相識,只不過之間的關系不好明說,京都城中除了宋雲與你,再無人知曉,就連兄長亦不知我與他有來往。”
喬行硯偏過頭看他一眼,面上沒什麽神情。
裴歸渡抿唇,道:“有些事還是得同你交代一聲,若日後叫你從旁人口中聽聞,怕是會更加生氣。”
喬行硯看着對方,那神情仿佛在譏諷着“你且說,我保證不生氣”。
裴歸渡停頓片刻,像是在下定什麽決心一般,随即擡眼看對方,正色道:“沈昱他,似乎與你兄長,睡了。”
“什麽?”
喬行硯确實在裴歸渡意料之中發怒了,蹭的一聲便站了起來,起身太快導致險些沒站穩,裴歸渡連忙跟着起身攙住他,結果便是被一把推開。
喬行硯看裴歸渡的神情宛若在看一個從犯,好不容易哄好了些的脾氣瞬時又降到了冰點,他無視對方踉跄後退的腳步,面上俨然只剩怒意。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對方,又問一遍:“你方才說什麽?沈昱,和我兄長?”
喬行硯哪裏需要對方再說一遍,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他先前便覺着兄長與禦史臺接觸過多,私下又被沈昱扣在府中。可他起初只以為兄長是想幹涉戶部的案子,這才屢次同沈昱示好,可誰知?
沈昱這畜生,果然都是一類人,喬行硯心中暗罵道。
裴歸渡哪敢再說一遍,只是将所知都說出,解釋道:“你兄長想要幹涉戶部案子,可他不知道,沈昱早就知曉了他便是送證據之人,已然看在他……喬氏的面子上放他一馬,只要他什麽都不做,此事便能翻篇。可誰知,你兄長卻是不放棄,我們在禮州以及回京途中的那段時日,他幾乎每天都去禦史臺。”
此事喬行硯全然不知,他以為兄長接觸沈昱,是在他回京之後才開始的。
喬行硯冷聲反問:“如此他便能強迫兄長麽?”
裴歸渡聞言微微偏頭,詫異道:“強迫?”
“難道不是?”喬行硯冷言質問。
裴歸渡搖頭,道:“那日我正在沈昱府中,聽聞你兄長來了,我便在屏風後躲着,我親耳聽見,是你兄長主動提出此事的。沈昱一開始還拒絕他了,但耐不住你兄長執意如此。”
喬行硯狐疑地看着對方,他不信,他未曾聽兄長提及此事。他追問道:“然後呢?”
裴歸渡輕笑一聲,無奈道:“臨舟,我是聽牆角,并非聽床腳,然後沈昱就帶着人回屋了,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不知道。此事的結果,我也是看在他是你兄長的份上,追問之下才知曉的。”
喬行硯面色更加不好了,他還是不信。
裴歸渡看出對方面上的意思,也不打算如何去證明自己說的是實話,只道:“我将此事告知于你,一來是此事我知曉的确實如此,我不希望将來你知道後,抱怨我對你有所隐瞞。二來則是,沈昱說的确實沒錯,戶部一案牽扯甚廣,可能遠不止郭氏關注此案動向。若叫旁人知曉你兄長有意幹預此案,恐對你兄長不利。我知你最是憂心你的家人,若可以的話,最好還是加以勸之,否則屆時哪怕是沈昱,也未必能保下你兄長。”
喬行硯垂眼思索着,面色糾結之意躍然而起。
片刻後,喬行硯仰頭看對方,正色道:“小裴将軍,勞煩轉告一句話。”
突然的生疏令裴歸渡有些駭怪,但他仍是溫聲回複:“你說。”
“轉告沈昱,若他對兄長當真有意,就不該在此時同他接觸,更別提榻上之事,不過是自欺欺人,徒添一個憂心癡情的名頭,自己将好人做全了,到頭來還不是只想着身下的歡愉,全然不顧兄長死活,無情無義虛情假意之徒,孟浪。若無意,便該直接上書禀明,我喬氏何時與他沈昱有這般交情,需要他私底下網開一面?怎的,難不成真要我兄長以身相報?挾恩圖報之事兄長肯做,我卻見不得,大不了便是魚死網破,休要在我面前作怪。”
裴歸渡聞言一怔,一時竟不知此話究竟是在罵沈昱還是在罵他自己,頗有些心虛之感,可他又實在沒有做什麽挾恩圖報之事,反而是自己上趕着要同小公子親近。
喬行硯不知面前之人在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以只催促道:“聽見沒?”
裴歸渡嗤笑一聲,忙道:“聽見了,遵命。”
喬行硯嘁一聲,心道果然一丘之貉,就沒一個好東西,全想着身下的歡愉,一個研究着春宮圖的人能是什麽正經人家。
喬行硯忽而将視線移到對方腳下,那意思再明顯不過,想要對方給他讓路。
裴歸渡順着視線往下移,卻是佯裝看不明白,轉而讨好道:“不能晚些再走麽?”
喬行硯擡眼看對方,心中的氣早已消得差不多了,大抵是因為氣全跑到沈昱那畜生身上,故而此刻只是不耐煩道:“屋內燃了香,在下不及小裴将軍見多識廣,恐又無端接觸了什麽穗厘香之類的東西,屆時人被搬走了都察覺不出。”
裴歸渡瞧一眼桌案上燃着的香,笑道:“這只是普通的安神香,我從府中帶出來的,是我平日常點的香。”
喬行硯瞥一眼,譏諷道:“原來小裴将軍早就想好了,如何算計我,用這香吓我,讓我以為中了郭弘的計?”
裴歸渡擡手覆上對方的手,溫聲安撫道:“小公子不願聽我言傳,我便只能這般身教了。”
喬行硯簡直要被氣笑了,道:“那我是不是還得多謝小裴将軍?”
“舉手之勞。”裴歸渡倒是沒臉沒皮,順着杆便往上爬,與此同時爬上小公子衣袖內的白皙手臂上。
喬行硯早就習慣了對方說話時不安分的模樣,是以也沒有将手抽回,只揶揄道:“好一個言傳身教,舉手之勞,是以才要學習那何為穗厘香,并将香囊偷偷拿走麽?”
裴歸渡搖搖頭,道:“并非有意學習,只不過在禮州那日,于路邊攤販處買香油時,偶然瞧見了此香,便順道同老板交流了一番。只可惜小公子身子矜貴的很,又嬌又柔的,連普通的都受不住,恐那香将你折騰壞了,屆時又不同我說話,得不償失,便沒買下來。”
喬行硯在對方提到香油時便已然紅了臉,這越說更是令他越聽不下去,當即便甩開了對方的手,往榻上坐去,撇開臉不看對方。
“孟浪。”喬行硯低聲嗔怪道。
裴歸渡見狀滿意一笑,沒有再去打趣對方。
他半蹲在小公子跟前,再次撫上對方的手,将對方的手覆在自己臉側,再用自己的手蓋住對方的手,溫聲道:“臨舟,接下來的這段時日我都在營中,春獵将至,皇帝命鎮遠軍與靖文軍一同護衛圍獵場內外的秩序,怕是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同你見面。”
喬行硯看着對方的頭頂,神色突然黯淡下來,撫着對方臉的手指也曲了些,他在對方的臉上揉了揉。
裴歸渡又道:“平州又出了些動亂,南蕃商人與平州百姓起了争執,有數十百姓與之起了沖突。父親被調遣至平州,之後有很長一段日子大抵都回不了禮州,只有母親一人在禮州。”
喬行硯安靜聽着,攥着耳墜的那只手撫上對方的脊背,輕輕拍着。
裴歸渡道:“春獵之後,恐怕待不了幾日,我就會被皇帝調遣至平州。”
喬行硯拍着脊背的手頓住了,滞在空中沒有動彈。
察覺到身邊之人的動作,裴歸渡只覺心中一陣酸痛,卻也說不上什麽好聽的話,因為說出口的只能是假話。
裴歸渡又道:“南蕃應該消停不了多久就會派兵攻打平州,此次動亂只是一個先兆,之後可能會有無數個這樣的動亂。父親手中兵力不足,只能勉強支撐着處理小事,若南蕃軍真的攻上了平州,只能由我帶領京中的鎮遠軍前去支援。”
喬行硯仍是沒有說話。
裴歸渡又道:“我會在離開之前将事情安排好,戶部一案不會拖很久,只是在此期間,你切莫與之起沖突,更不可有魚死網破的心。”
喬行硯沉默片刻,最終啞聲道:“好。”
裴歸渡感覺到脊背處又傳來小心輕柔的撫摸之感,他笑了笑,道:“臨舟。”
“嗯,我在。”喬行硯溫聲應答。
裴歸渡又道:“臨舟。”
“嗯。”喬行硯依舊應答,撫摸着對方的臉。
“臨舟。”
“嗯。”
“臨舟。”
“你若再只喊卻不說話,我便不應你了。”喬行硯嗔怪道。
“臨舟。”裴歸渡樂此不疲。
喬行硯輕嘆一口氣,真的不應了。
“臨舟。”裴歸渡仍是喊着,不說正經話。
喬行硯撫着對方臉的手指往內扣,在對方臉上輕輕印出一個印子。
“還沒你抓我肩膀時的力疼。”裴歸渡沒羞沒臊地評價道。
喬行硯嘁一聲,道:“那要不要回憶一下我那時的力?”
裴歸渡一怔,随即蹭一聲從對方腿間坐直身體,意外地仰頭看着對方,問道:“可以?”
喬行硯被對方這副沒出息的樣子氣笑了,将視線移向高處,佯裝随意道:“我瞎說的。”
裴歸渡面色一沉,卻是立馬起身将人抱起,令其跨坐在自己兩腿間,而自己則坐在對方先前坐着的位置上。
裴歸渡鄭重其事道:“我今日帶了香油與穗厘香。”
喬行硯聞言立馬沉下臉色,擡腿就要從對方身上逃走,結果反被對方一手摁住。
喬行硯怒而嗤道:“裴敬淮,你耍我?”
裴歸渡嗤笑一聲,道:“這話又不是我先提的。”
好一個倒打一耙,喬行硯嗔怪道:“你早便做好了打算,就等着我一步一步往裏跳?”
裴歸渡挑眉,沒有否認。
喬行硯氣笑了,偏頭看向那香,還沒發問,便聽對方先一步解釋,裴歸渡道:“那香真的只是安神香,穗厘香還在我懷中沒拆開呢。”
喬行硯更生氣了,道:“這般理直氣壯,裴敬淮,你挺自豪?”
裴歸渡颔首,仰頭湊上前輕吻一下對方的唇瓣,得意道:“相當自豪。”
“無賴。”
“小公子謬贊。”
都說春宵帳暖,可喬行硯卻覺着,裴歸渡就是一個喜白日宣淫的孟浪之徒。以往瞧不出,去過禮州之後卻愈發大膽了,不僅将春宮圖研究了個透徹,就連這熏香亦是了解得十分明白。
裴歸渡心道不該,着實不該點這穗厘香,倒不是他招架不住,他反而十分享受這種感覺。只是怕此次過得太好了,醉生夢死的,将來時刻都想着點這穗厘香,那怕是真的會将小公子折騰得暈在榻上。
而在二人因穗厘香纏綿至神志不清之時,打倒在地上的空燭臺将門外的文修引了進來。
文修正要拔劍,看到榻上一幕立馬便要沖進去,結果掀開簾子之後才發現那榻上另外一人竟是裴歸渡,對方察覺到他後立馬瞪了一眼,吓得他當即就跑出了屋子,關緊了門,于心中念了一整天的佛經。
午間,裴歸渡将渾身淌着汗水且已然睡着的小公子摟在自己懷中,安神香與穗厘香的雙重作用令他頗感疲憊,是以他打算睡一會兒再去替小公子清理身子。沒想到這一覺竟睡到了天黑,更沒想到,這一次未來得及清理,竟叫小公子生了一場病,足足燒了兩天兩夜才見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