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留宿
第19章 留宿
從周鈞南那裏借到的東西,除了那把黑色雨傘外,又增加了一本《金閣寺》 ——它被壓在小黃鴨飯盒底下,由着鄭毅文一路颠簸帶回家。
鄭毅文的确是遲鈍的。
他并不知道周鈞南在糾結些什麽,他只是想要去找他。
想要看見他,想要和他一起說說話,想要不斷地去接近……
明天。
也許明天自己會找機會再去。
也許他會先讀完這本小說。
鄭毅文一路胡思亂想地騎車回家,在快抵達的時候察覺出一絲違和。
有輛眼熟的黑色suv停在他家門口,占挺大的地兒,停車的人顯然沒有考慮很多,把車停得歪歪扭扭。鄭毅文蹙着眉,看了半天忽然認出來——這是舅舅楊小國的車。
一時間,鄭毅文的心裏湧現出一股煩躁感,心想,他怎麽來了?為什麽他會來?
他把車停進院子,一走進去便看見穿着白色POLO衫的平頭男人坐在客廳裏,正翹着二郎腿,手邊端着個茶杯。楊小國旁若無人地在屋裏抽煙,煙霧缭繞後的臉曬得有些黑,人到中年有些發福,兩只眼睛下面挂着大眼袋。
“小文。”楊小國眯着眼睛看鄭毅文,“拿我當空氣?”
鄭毅文的腳步一頓,小聲喊道:“舅舅。”
楊小國上下打量鄭毅文,說:“嗯,跑哪兒瘋去了?”
“出去……随便轉轉。”鄭毅文一邊說一邊往樓梯上跑。
“哎又跑!男孩子這麽內向的!怎麽……害怕我啊?”楊小國的語氣裏帶了些譏諷。
鄭毅文權當聽不見,一口氣進房間鎖上門。
楊小國是他唯一的舅舅,但鄭毅文卻是非常、非常不喜歡這個人。
曾經他在楊小國家住過一年,楊小國經常喝酒喝到半夜才回來。舅媽這個女人更是從鄭毅文進家門的第一天起就沒給過他好臉色,鄭毅文做什麽、吃什麽都會挨罵,漸漸地,他也不敢再說話。
最令人難過的是,楊悠樂的處境竟然和鄭毅文差不多。
鄭毅文那時候不明白為什麽楊悠樂也會過得這麽艱難,上初中後楊悠樂才對他說,這個舅媽不是她的親媽,是楊小國另找的女人。
鄭毅文懼怕楊小國,還因為有一次自己沒有及時回答他的問題,被楊小國解下皮帶抽了屁股。鄭毅文記不清那天是要回答什麽,但楊小國總是會問他一些小孩難以知道的事情。
鄭毅文待在房間裏,手裏的書打開到第一頁,他嘗試着去看,但紙上的黑色方塊字卻似乎在這一刻變成了會游來游去的小蟲子,讓他怎麽都看不清。
門外的動靜很輕,但又過一會兒,鄭毅文在窗邊看見戴着草帽的楊悠樂回來了。鄭毅文放下書,樓下卻陡然響起楊小國飙高的聲音。
“穿的什麽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像個女孩嗎!”楊小國罵罵咧咧。
楊悠樂也不甘示弱,吼道:“關你什麽事啊!”
楊小國壓着怒氣說:“你明天就把這頭發給我弄回來,我要是看見你再折騰自己的頭發,往身上打洞,你給我試試看呢!”
“我再說一遍,這些都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楊悠樂說。
楊小國大力地拍桌子,罵道:“你他媽少給我說這些!相親相親不去,眼光高到天上去了!你這個樣子怎麽嫁的出去?啊?有幾個女孩子像你這樣的?”
楊悠樂說:“別再給我找相親的了。”
鄭毅文隔着門聽得心煩意亂。
并不是他在和楊小國吵架,但效果卻是一樣的。
男人每每擡高一次聲音,鄭毅文都能想象出他皺着眉頭、噴着唾沫怒罵的神情。多可怕,在這個家裏,楊小國明顯是一個不自知的“侵略者”。
晚飯時間很快到來,鄭毅文被楊悠樂叫下去吃飯。
鄭毅文看見楊悠樂一臉疲憊,和她下樓的時候小聲問:“為什麽他會來?”
“鬼知道。”楊悠樂拍了拍鄭毅文的肩膀,“估計等會兒就走。”
鄭毅文想的很好,他一定要快點吃完這頓飯,然後再躲進房間裏。
但楊小國顯然不是這麽想的,外婆做了一桌子菜,楊小國沒有幫任何忙,還在飯桌上挑三揀四。
楊秀珍打圓場,說道:“吃飯吧,話這麽多。”
楊小國斜着眼睛看鄭毅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小文也不能一直這樣留在家裏……”
楊秀珍沉默片刻,說:“過陣子吧。”
“不上學就去打工啊。”楊小國指點江山,“總不能一直在家裏享福。現在的這群小孩一個兩個都奇了怪了,脾氣又大,還真把自己當少爺小姐……”
鄭毅文沒有反駁,楊悠樂冷笑一聲,說:“又沒吃你的。”
楊小國盯着她。
楊悠樂說:“你把我姨媽的錢吐出來都夠我弟活得好好的了。”
楊悠樂戳中了這個男人最不願意提起的事情。
飯桌上的氛圍陷入一片死寂,楊小國把筷子放下來,突兀地伸手打了楊悠樂一個巴掌。
“哎!”小老太太跳起來,哭喊道,“你幹什麽啊!你幹什麽……打孩子算什麽!”
鄭毅文只覺得他像是被人扔進了水裏,頓時不能呼吸,周遭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模糊起來。楊悠樂推了鄭毅文一把,一邊和她爸對罵,一邊讓鄭毅文走。
“等下……”鄭毅文努力看清手裏的東西,喃喃自語道,“我這只蝦剛剝好……”
他把蝦肉塞進嘴裏,動作機械地咀嚼兩下,頭也不回地跑到院子裏,再次騎上楊悠樂的車,一言不發地沖進夜色。外面一點風也沒有,一點蟬鳴也沒有,星星如此黯淡,正如鄭毅文的生活。
只過幾個小時,鄭毅文的好心情就全沒了。忽地,他的前方出現了一棵樹,鄭毅文氣喘籲籲地停下來,在夜晚擡起頭注視這棵樹。他把手覆蓋在樹上,手心摩挲過樹幹粗粝的表面,想起周鈞南曾經路過這裏和他打招呼。
可以去見他嗎?為什麽會在這一刻這麽想見他?或者……他可以留在周鈞南家裏嗎?這個想法有些大膽,但鄭毅文覺得可以試試看——
“成功了。”鄭毅文走進周鈞南的家,坐在沙發上的時候,忽然說了一句話。
“什麽成功了?”周鈞南一頭霧水,“你晚飯吃過了吧?還要吃面嗎?”
鄭毅文說:“可以吃。”
周鈞南笑道:“什麽叫可以吃……到底吃不吃?”
“吃。”鄭毅文改口。
周鈞南沒有自己下面,而是拆了兩桶方便面,這還是之前網購時候的湊單。非常不健康,但怎麽說呢……一段時間不吃了還有點兒想念。
在村裏住的這段日子,周鈞南算是徹底戒掉外賣。他去廚房燒水,把料包都依次拆開。兩碗泡面被端出來,兩人這回沒在茶幾邊上吃,而是去了周鈞南奶奶留下的那個大圓桌。
“上菜了啊,注意注意。”周鈞南把泡面放在轉盤上,一手托着腮,把鄭毅文的那碗給他轉過去。
鄭毅文伸手要拿,周鈞南卻壞心眼地又給他轉走了。
“你把握住機會。”周鈞南歪着頭看鄭毅文。
逗他玩兒呢。鄭毅文頃刻間恍然大悟。
第二次他拿到了,和周鈞南一起打開泡面,用塑料叉子拌了拌,随後慢慢地吃起來。
最近,他好像有變聰明一些。鄭毅文吃到一半,努力從泡面桶裏千辛萬苦地撈出一小塊牛肉粒,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似乎又多了解了一點周鈞南。
泡面的白色熱氣在燈光下升起,無風的夏夜很安靜,周鈞南和鄭毅文坐在一起,沒有對他說起不久前楊悠樂打來的那個電話。
他肯定心情不好。喝着泡面湯的周鈞南其實有偷偷看鄭毅文幾次,覺得他整個人都灰撲撲的,就像是……像是一只迷路的麻雀,一只無家可歸的小鳥。
周鈞南想不到楊悠樂電話裏提到的不愉快是什麽,但以他自己和老爸的相處模式來說,周鈞南忽然也覺得可以理解。有些沖突是無法解決的,倒不如讓鄭毅文出來避一避。
“吃飽了嗎?”周鈞南語氣很溫和,“你好像還是留在我家吃晚飯了,早知道可以不回去。”
“不是故意的。”鄭毅文放下叉子,看着他說。
他有時候講話很跳躍,但周鈞南近些日子也完全可以理解了。
周鈞南本來想着自己收拾,可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又想起楊悠樂,于是笑道:“那你把東西收拾一下吧 ,放廚房裏就行。”
“好。”鄭毅文乖乖地照做。
免費勞動力就是好啊。周鈞南繼續癱在沙發上,指揮着鄭毅文說:“我想喝飲料,正義幫我從冰箱裏拿一瓶可樂!”
“好。”鄭毅文說。
周鈞南說:“再幫我把投影打開。”
“嗯。”鄭毅文忙得像個陀螺。
結果就是——
兩人又開始玩起游戲,林克還停留在白天下線的地方,周鈞南上去做了點吃的,把血回滿。鄭毅文抱着枕頭看了一會兒,看着看着眼睛快要閉上。
“困了就去睡。”周鈞南側目道。
鄭毅文眨了眨眼睛,說:“……要洗澡。”
“嗯。”周鈞南關了游戲說,“我給你拿衣服,但是內褲沒有新的啊,你只能穿我的,都是幹淨的。”
鄭毅文不知道在想什麽,像是忽然被人用什麽東西戳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嗯,好。”
除了以前住在楊小國市裏的家中,鄭毅文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待在外婆的那間房子。他沒什麽朋友,自然也沒體會過睡在朋友家是一種什麽感覺。
周鈞南家的浴室裏很幹淨,沐浴露和洗發水都放在架子上,但是那上面都是英文,沒中文字,鄭毅文只能通過瓶身上的圖片來區分到底哪一瓶是洗頭的。
“衣服給你放外面了。”周鈞南說。
“嗯。”鄭毅文從頭到腳被熱水淋濕,覺得心裏暖和起來。
周鈞南給他找的衣服尺寸都蠻大,挺适合鄭毅文,簡單的黑色T恤和灰色運動褲,很運動系,穿着舒服。鄭毅文走到樓上去,看見周鈞南的房間亮着燈,他旁邊的那間客房也有燈,折疊床上放着枕頭和小毯子,給誰準備的已經不言而喻。
鄭毅文想,哦好吧,原來是分開睡。
他走進那間客房,在折疊床上坐着,又想,自己好貪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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