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紅殿鎖門
紅殿05 鎖門
早飯的疙瘩湯煮得太透,面糊糊黏在鍋邊,關越用大勺子攪了許久,才終于盛了一碗看的過眼的拿來給蘭澤。
蘭澤眼睛紅紅的,看起來又是沒睡醒的樣子。
“吃吧。我一會兒上山,你吃完想跟我一起上去也行。”
她接過碗,什麽都沒說,就先喝了一口。太燙的溫度讓她皺了皺眉,手指在碗邊敲了敲,再嘗了嘗,溫度雖然沒控制到她想要的,好歹已經能夠下口。
她坐在關越的椅子上,他就從旁又搬了一張,坐在她旁邊,重新拿起剛才放下的顏料和工具包。手在抽屜的拉手上放了一瞬,看見蘭澤在專心地吃着飯,才迅速地将抽屜裏的那張圖紙拿了出來。
蘭澤瞥了一眼,裝作沒看見,火速把一碗疙瘩湯咕嚕咕嚕喝了下去,就跳下椅子要跟關越一起上山。
關越問:“要不要給你搬個椅子上去?上邊沒什麽有意思的事,我一弄就是一天。”
她咂巴着嘴想了想,問:“帳篷能帶上去嗎?”
關越失笑,揉了揉她的腦袋,不置可否。
雖然蘭澤并不是開玩笑的,可關越的态度,擺明了不讓她在上面搭帳篷。她也不生氣,跟着他出了門就往山上走去。
*
大約是今天天氣不錯的緣故,紮布讓的游客比平時多了些。藏族人、漢族人和外國人都不少,也有挂着工作證的導游,一邊喘着氣一邊介紹着古格的歷史。
關越和蘭澤穿行在游客之中。
平常幾分鐘輕而易舉的山路,今天的蘭澤走得格外吃力。
自她有記憶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在身體中感受到無力與疲憊。一股深深的困倦萦繞在她的身體裏,朝着海拔更高的宗教區走去,呼吸也不免加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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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想到惡咒的效果生得這麽快。
從岡仁波齊至今,才過去幾天時間。她原本以為會慢慢到來的結果,正在以瘋狂的速度吞噬着她的身體和力量。
沉重的呼吸聲落在了身前關越的耳中,他停下了腳步,扭過了頭:“你還行嗎?”
“嘩?小看我?”
蘭澤瞬間将呼吸聲抑制了下去,亮晶晶的眼睛裏又閃爍起驕傲的光芒。她的腳步也不由得快了起來,試圖從他身邊擠過去,走到他的前頭。但路過他的那一瞬,她又停了下來,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這雙手她牽過許多次。
他的掌心有繭子,指節上也有,是能幹粗活的。但她也見過他拿着一根小刷子,在紮布讓的宮殿裏一點點刮刮刷刷的細心樣子。
她主動将手鑽進了他的手心之中,十指相扣,牽着他的手,站到了他的前面。
“走吧。”她笑着說道。
關越嘴角勾了勾,乖乖被她牽着手向上走去。
半遮半掩的白殿裏,睿子正在警戒線之內,拿着小針管和手電筒,小心翼翼地為起甲的壁畫填塗着黏合劑。而另一邊的度母殿內,也有組員正執畫布,将壁畫一比一臨摹下來。被時光所滄桑的歷史,正在被一點一點地還原。
兩人的目光默契地在殿中停留片刻,又望向那一間同樣挂着警戒線的紅殿。
國內外游客們如今的旅游素質已經很高,在參觀時,已經擯除了亂塗亂畫的惡習。蘭澤牽着關越,越過警戒線前向裏張望着游人們,來到了紅殿的正中。
有着“游客禁止入內”的牌子,游人們不難猜到,兩人是屬于這裏的工作人員。
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男人,說着不太标準的普通話,叫住了兩人:“您好,我是一個藏學的愛好者。我想問一下,這間殿大約什麽時候可以開放?”
關越将工具包放在梯子腳下,回頭往外望了望。
門外聚集的人群越來越多,如同早幾年的敦煌。藏學熱潮讓來到這裏的游人們眼中充滿着對古格歷史的探究欲。如今的紮布讓,似乎已經恢複了些許王朝鼎盛時期的生機。
他和蘭澤對視一眼,忽然松開了她的手,朝着門口張望的游客們走去。
“很快。這些壁畫很快都能被修複完成。”關越含笑說道,“但是不好意思,這幾天紅殿暫時暫停參觀。請各位退後,我要把門鎖上。”
在游客們的唉聲嘆氣裏,那個曾經被蘭澤“偷走”的門鎖,被關越重新挂在了門上。
他一邊勸導着游客們上山,去山頂的王宮區參觀拍照。一邊從裏将紅殿的大門反鎖,劄達旺盛的陽光被擋在了厚厚的門板之外,殿中失去了光照和人氣,瞬間有了些陰森的冷氣。
蘭澤站在那幅描摹她的壁畫之前,饒有興趣地問道:“鎖門做什麽?”
“畫畫。”
偌大的殿堂裏,只剩下了他們二人。關越把工具箱打開,給蘭澤和自己都戴上頭燈,又取了張報紙放在地上,算是給她弄了個座位。
蘭澤倒是沒直接就座,看着他熟稔取出各種材料的動作,試着問道:“畫什麽?”
關越笑笑,下巴朝着面前的公主圖一擡。
除了它,當下的他還會對哪幅畫感興趣呢?
他答應過她,等到黏合劑的問題解決,就會為她畫一幅屬于她自己的畫。如今,黏合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而他終于也找到了這幅壁畫上,那條彩帶的真相。
他要來兌現自己的諾言。
鎖上門,不僅是怕游客們的打擾,也是擔心組員們的不理解。在沒有同工作組商議的情況下,破壞古老的牆面,以自己的想法在老壁畫上繪制新內容,這件事,一旦東窗事發,他或許會遺臭萬年。
關越身為這一行業的翹楚,對行業的規則再熟悉不過。
他知道自己面臨着的罵名會是什麽。他自己也沒想到,當初他極力拒絕了吳主任的任務,如今會被自己重新拾起來,不計後果地開展了下去。
他要為蘭澤,畫一幅屬于她的畫。
她承載着古格十萬人的秘密,承載着古格末代的歷史。她值得一幅畫,也值得他為此豁出一切。
*
古法制畫的工藝複雜,需要對牆體進行加固處理。但這一面誕生于三百餘年前的牆面,在當時已經被處理過一次。關越需要補救的部分并不多,主要還是細心的活。
他知道,屬于自己的時間并不多,處理完牆面,就要趕緊進行勾線和上色。否則戰線拖得越久,這幅畫不能完成的風險也就越大。
時間在這裏流逝得總是格外地快,當他把工具包裏的最後一個針頭也用歪了,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已經在這裏幹了四個多小時。蘭澤裹着他的衣裳在地上打着盹,感受到他頭燈的光照下來,終于眯着眼睛醒來了。
她腦袋脹脹的,頭也發暈,睜開眼睛,眼前似乎糊着一層薄霧。
“吃飯了?”
“中飯的點過了,晚飯的點還沒到。我口袋裏有零……”
“噓!”
剛才神思還在美食之中的蘭澤,忽然伸手在嘴前比了比,讓關越噤了聲。她抻着地站起來,揉了揉眼睛,站到了牆壁的前邊。
她看見了,在這一面老牆上,被他輕輕描摹上去的新的線條。
即使曾在他的那張紙上看見過他想畫的內容,可當草稿上的線條真正出現在了牆面上,她內心的震動,又一次強烈而澎湃。
這一幅屬于她的畫,彩帶不再是紮布讓中屢見不鮮的華麗的菩薩和度母。
象泉河水浩浩湯湯,從岡仁波齊一路流淌至此,終于附着在了牆面之上。
這是屬于她的河。
看着在牆體上繪制的波濤與水紋,一切關于象泉河的記憶都在她腦海中回蕩。她想起在象泉河中生下自己的母親,那是她的第一次誕生。她也想起,在一場盛大的祭典後,自己透明的身體裏被象泉河所灌滿。她的血液就是象泉河的河水,或者說,象泉河,就是她本身。
願意為她的畫,填上這一條象泉河的人,或許比她自己更了解她。
她出神的樣子,讓關越心生欣慰。他站在她的身邊,輕聲問道:“喜歡嗎?”
蘭澤吸了吸鼻子,搖搖頭:“不喜歡。好醜。”
“真的嗎?”關越輕笑道,“那我把它鑿了吧。”
說着,他裝模作樣地拿出了小鑿子,就要将牆壁上的線條鑿下來。蘭澤當然不依,抓着他的胳膊,連忙改了口:“現在還都是線,看不出來什麽。你先畫吧,把顏色弄上去了再說。”
“嗯,好,都聽你的。”
她抱着他胳膊的樣子,看得關越的心軟得不得了。被她嫌棄已經成為了常态,她的罵聽在耳朵裏就是誇,幹活也幹得高高興興,沒有一點異議。
既然醒了,蘭澤就沒再往地上坐,站在他旁邊,看着他細致地繪畫。
頭依然是暈乎乎的,時不時哈欠也會襲來。但是看着他将象泉河畫在牆面上,她的精神也算好了些。
直到太陽一點點向西墜落,對講機裏傳來群培的聲音,呼喊着組員們下山吃飯。關越終于開始收拾東西,牽着蘭澤的手往山下走去。
當然,下山時,他也沒忘了把紅殿的大門又一次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