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紅殿為她嘩然

紅殿06 為她嘩然

蘭澤的燒是在半夜發起來的。

這一夜,她依然是睡在帳篷裏。原本住在宿舍的關越對此毫無察覺,可緊挨着紮布讓的那條小溪,在三點出頭時,水流聲莫名地響了起來。稀裏嘩啦泛濫的聲音,将他從夢中驚醒。

他再睡不着,出門打算抽根煙。可一出門,看見蘭澤紮着的帳篷,心裏的悸動忍不住,不禁走了過去,掀了她的簾子。

本想看看她的睡顏,卻沒想到,看見了蜷縮成一團痛苦的她。

“蘭澤?蘭澤!”

帳篷裏的少女,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活力。一層虛汗密密麻麻地鋪在她的額頭上,不知她究竟有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唯一的回應,只有喉嚨裏微微的呻吟。

關越擦去了她的汗,就感受到了她過高的體溫。

他一下子明白了那條小溪突然漲水的原因。小溪本就是象泉河的一條小支流。在象泉河中誕生的她出現了危險,這裏的一切水,都會為她而嘩然。

他慶幸着自己因溪水聲而醒來,更慶幸自己有着克制不住的看着她的欲望。若非如此,她恐怕還要孤獨地在這裏痛苦着。

沒有猶豫,關越一把将她抱進了懷裏。

上一次她昏倒,還是在岡仁波齊時尼古丁中毒。那時将她背在背上,只覺得她有點太輕了,到底還是小姑娘身體,骨頭和肉都沒多少分量,在他背上還會下意識地聳聳腦袋。

可今天抱着她,他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她的虛弱。再沒有那些俏皮的神情和話語,她像是一灘水集在了他的臂彎之中,随着他快步走路而晃蕩着,毫無生機。

他小心地将她放進了車裏。附身為她系上安全帶時,她身周流淌着的高溫,燙得他驚心動魄。

可憐的傻姑娘。

他多想遭這一趟罪的人是自己,可他也知道,自己沒時間在這裏悲春傷秋。此時此刻的正事,是帶她去看病配藥,讓她擺脫這樣的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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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在漫漫繁星下點着了火,車燈把黑夜燙出了兩個洞。

從紮布讓去劄達的夜路不好開。夜色昏沉,同樣泛濫的象泉河水已經蓋住了周遭原本沿河的車轍。他不敢開得太快,又怕太慢了耽誤帶蘭澤去看病,油門和剎車就在難行的夜路之中糾結。

開到半道,關越亂糟糟的心思沒集中注意力,車輪在一塊凹陷處駛過。車身猛烈跳起了一剎那,他下意識地扭頭去看蘭澤的情況,卻見她迷迷糊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蘭澤?你醒了?”

小姑娘的眼睛像蒙了一層霧,沒有了那道水亮亮的光。朦胧的視線望在他身上,輕輕呢喃了一句:“贊卓。”

“什麽?”

關越以為自己聽錯了,扭過頭又想看她,就聽見她又開了口。

“贊卓……”

她輕輕的兩個字,聽進他的耳朵裏,就在他的心裏掀起了風雨。太多關于贊卓的回憶湧上了腦海,可他腳下踩了踩剎車,想再跟她對話時,她的眼睛又已經閉上了。

他探了一只手過去,摸了摸她的額頭,依然燙得吓人。

車速不敢再放慢,他也不敢讓自己再沉浸在剛才她無心說出的那個名字裏。沉睡中的劄達縣,在天光遠遠未亮之際,迎來了今日的第一車訪客。

劄達縣深入阿裏地區腹地,藏在一重重的山坳坳裏,又有土林環繞。因此,始建于六十年代的劄達縣醫院,至今也沒有完善的設施和醫療資源。

關越驅車抵達時,急診室裏只有一個打瞌睡的護士。

護士被關越急切的拍門聲驚醒,看見被關越打橫抱着的蘭澤,打着哈欠拿了根體溫計插在她嘴裏。但還不等水銀在刻度中攀升,護士順手用手背感受了一下蘭澤額頭的溫度,眼睛瞬間便瞪大了。

“你等等,我去叫醫生過來!”

護士一路小跑,奔向不遠處的值班室。而躺在病床上的蘭澤,嘴裏的體溫計刻度也終于固定了下來。

四十出頭,逼近四十一的體溫。

這樣的溫度,換做是兒科的小朋友都已經到了危險的程度,何況是一個身體發育完全的成年人。稍有不慎,會造成終生的損傷。

關越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與她貼了貼,眼睛和鼻子都酸澀着。好想親親她,又怕她不舒服。旁邊放着的被子想給她蓋上,卻也怕她太熱了。

他手足無措,好在一陣急切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擡頭望去,穿着白大褂的值班醫生終于趕到。

一口郁結的長氣,被他緩緩地吐了出來。

*

天還沒亮。

護士給蘭澤抽了血,但化驗科還沒有上班,血液檢測結果遲遲沒有出來。

醫生也知道蘭澤的情況緊急,先配了退燒藥給蘭澤吃下去。但兩個小時過去,她的體溫依然在四十以上波動,完全沒有退燒的跡象。

上一次送王安林來這裏,同樣是昏迷不醒,好歹他那時已經退了燒。因此,醫生建議把他直接送出西藏,送去成都的華西醫院接受治療。這裏的醫療條件實在是太有限,關越心急如焚,想帶着蘭澤去地區行政公署的醫院走一趟,也擔心她經不起折騰。

別說去成都了,就算是去普蘭或者去地區,他都怕她被車颠簸得散架了。

鹽水給她吊了起來,關越坐在輸液室裏,陪着她,直到窗外遙遠的地平線升起了太陽。

晨光照亮了這座深藏在土林裏的邊境小城,炊煙從遠處象泉河谷裏的黑帳篷內袅袅升起,街上逐漸有了行人和牦牛的動靜。

護士拎着一瓶新的鹽水進了輸液室,給蘭澤換上時,告訴了關越:“化驗科的人過來了,一會兒血液檢查就能出結果。查出了病因,到時候對症下藥,效果肯定會更好。”

“謝謝了。”

關越提心吊膽了幾個小時,身體和心都疲憊着,神色蔫蔫。

護士瞧了瞧他,又看看蘭澤,好奇地問道:“她是你的家人?妹妹?”

蘭澤是典型的當地藏族姑娘的容貌,而關越,雖然皮膚被烈日曬得與當地人所差無幾,但說藏語的口音像是拉薩一帶,而五官的藏族特征也并不明顯。半漢半藏的樣子,讓護士不禁好奇起來。

關越的回答,在一段短暫的沉默過後。

“不是妹妹。”他輕輕拂開了她出汗的額頭上沾着的碎發,“她是我愛人。”

護士錯愕了一瞬,說道:“那你們結婚得很早。”

蘭澤雖然還在昏睡之中,但依稀可見她的稚嫩。光從外貌上看,比關越小了不少,護士這樣講,其實無可厚非。

但,誤打誤撞地,這句“結婚得很早”,似乎又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時候。

從三百多年前開始,他就有幸擁有了“她的愛人”這一身份。六道輪回,鬥轉星移,他的靈魂離開了古格三百年。這是命運多麽大的禮物,讓他重新結識了她,重新回歸到這個身份之中。

收拾好舊藥水袋子的護士,端着盤子走了出去,也到了和白班護士交班的時間。

尚且沉浸在對過去的追憶之中的關越,隐約聽見兩個護士之間用藏語的閑侃:“昨晚你聽見下雨聲了嗎?”

“昨晚沒有下雨。”

“那就很奇怪。明明沒有下雨,可象泉河的水忽然漲了很多。我上班的時候,看見山谷裏的水大得像下了三天的大雨。”

“或許是上游下了大雨吧。”

養育着劄達百姓的象泉河,在它失去平靜的日子裏,引起恐慌在所難免。

可不會有人知道,象泉河沸騰的原因,就在于此刻高燒不退的少女身上。她在象泉河的源頭,神山之王岡仁波齊的垭口下,為了他,用一段惡咒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和神通。

古老的雍仲本教咒術,起效和失效都過烈過猛。天地之間的靈氣和力量,在過短的時間裏降臨在她身上,将她和她的象泉河,都折騰得天翻地覆。

聽着身邊姑娘微弱的呼吸聲,關越突然想起那一天。

她在紅殿裏,告訴自己岡仁波齊雪水的那一天。

他原本以為,她只是出于對他的信任,想要将修複壁畫的秘密告知于他。可後來的他才明白,那一天她交給他的,是古格的将來。

那時的她已經做好了準備,要讓他成為古格新的守護者。她帶着他去往岡仁波齊,用他的衣服,作為交換生命的信物。她知道這樣做會給自己帶來什麽樣的後果,可在即将流逝的生命面前,她依然選擇用自己剩餘的命數,換他今生與來世都能重回古格的機會。

那天,她就是這樣笑着,把自己和古格的命運交到了他的手上,仿佛那只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天。

他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她這樣的信任。

這是象泉河的愛,是神明的愛,是她的愛。或許原本就沒有理由,只是在無盡輪回之中,命運早已決定的安排。

可他也知道,正如在岡仁波齊遇到的那位身中流淌着孔雀河水的老者所說:劄達可以失去他,卻不能失去象泉河。

比起那虛無缥缈的來世,他只想要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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