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象泉一夢三百年

象泉02  一夢三百年

夜幕降至,辦公室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盤桓着。今夜的天空被一層厚厚的烏雲籠罩,看不到星星,只有滿月的光從雲層深處透出來,亮了小塊穹頂。

雨中的土林彌漫着一股潮濕而腥澀的味道。

一道燈光穿過了雨幕,落在紮布讓城堡之中。拎着工具包打着頭燈的關越,頂着大雨出了門。

城堡底的土路,每一腳下去都是一個泥坑。這裏很少有這麽大的雨,關越的鞋子顯然也沒适應這樣的路況。好在他爬山爬得快,很快就濕淋淋地到了紅殿門外。

他脫了被澆透的衣裳,拿粗布擦了頭發,确保了身上的水汽不再強烈後,才開了鎖進了殿。

當頭燈的光再一次照在黑暗之中的那幅壁畫上時,公主身下那片原本空白的區域,已不再是空空如也。關越靜靜地看着早先被自己填補上去的色彩,在光的照耀下,半幹未幹的顏料,正閃爍着礦物材料的光芒。

就像象泉河在日光照耀下的波光一般。

這樣的用色,使得這幅在角落的畫作與整座殿裏其他古樸而典雅的壁畫有了明顯的差別。雖算不上格格不入,卻也能讓一個外行人一眼看出不同之處。

關越卻并不擔心這點。

正如蘭澤超脫于歷史之處,這一副屬于她的壁畫,與那些沉重的歷史畫作,本就是該不一樣的。

他戴上了口罩,回到了白天自己繪制的地方。

細如針尖的畫筆再一次蘸上了他親手用藍銅礦和青金石磨制的天然顏料。筆尖落在牆面上,他用最細致的功夫,描摹着象泉河最細膩的顏色。

大雨還在落下,這一夜的象泉河出奇旺盛。雨聲和河水中騰騰浪花聲,穿透了土林千萬年的時光,來到這座沉默了幾百年的殿堂之內,為他的繪制伴奏。

嘎吱——

雨聲裏,紅殿的門,被一只秀手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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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年前,曾有人在深夜裏,一次次悄悄推開紮布讓城堡中富麗堂皇的殿門,只為見那位象泉河中誕生的公主一眼。而今,她重新回到這裏,自己成為了推開殿門的人。

關越将頭燈關小,向她望去。

少女剛退的燒又有複發的跡象,雙頰的紅色格外明顯。眼睛裏的血絲也條條密布,只是眼中水亮亮的光芒一如既往。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留了太久,張口便幹澀。

“好看嗎?”

少女輕輕地走到了他的身邊,借着光照,看到了日益完善的畫作。和她上一次離開時相比,象泉河彩帶的大致形狀并沒有什麽不同。可若是湊近了仔細看了,便能發覺關越細膩筆觸下構建的諸多細節和巧思。

向西流淌的象泉河,在其源頭,是一座金字塔形的雪山。

那是神山之王岡仁波齊,是象泉河朗欽藏布的發源。從岡仁波齊的每一處冰川、每一片雪原流淌而來,一路向西,淌過了芝達布日,越過了重重土林,澆養了劄達,最終來到古格,來到了紮布讓的山下。

他筆下簡單的一筆,便是一座神山、一片綠洲、一條誕生了神明的河流。

她笑了。眉眼盈盈,嘴角彎起。

“不好看。”

可眼神中的那道光,怎麽都消散不開,久久地落在了這幅屬于她自己的畫上。

這個回答,完全在關越的意料之中。她就是這樣的性格脾氣,從三百年前開始就是這樣,不會改,也不必改。

站在她的身邊,關越輕聲又問:“還有什麽想加的嗎?”

少女搖了搖頭。

她想要的只是一幅屬于自己的畫,想要有人能記住自己。關越為她所畫的一切,已經足夠了。

這不僅是一段關于古格和她的故事,更是她與他之間的故事。畫上河流流經的每一個地方,都有着他們共同的回憶。

她只問:“今晚能畫完嗎?在明天天亮之前?”

關越笑了。他與她想到一塊兒去了。如果不是為了今晚把它畫完,他又何須深更半夜偷偷山上來呢。

他笑道:“你想要的話,就可以。”

蘭澤也笑:“那就畫吧。”

*

夜越來越深,山上的溫度也越來越低。

關越戴着手套執着畫筆,精神緊繃着,并不覺得冷。但身後的的小姑娘已經有縮成一團的趨勢,呼吸聲也重重沉沉的。

他回過頭,她正好打了個哈欠。

“困了?”

“嗯。”蘭澤眯着眼睛,剛點了點頭,又立馬睜了開來,“嗯?不困。不想下山。”

“我沒想讓你下山。”

關越一邊說着,一邊放下了手裏的畫筆和工具,收拾進工具包裏。蘭澤看到他的動作,以為他今晚不想再畫了,疑惑地眨了眨眼。

卻被他摸了摸腦袋:“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給你拿東西上來。”

“什麽東西?”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留了個手電筒給她,自己帶着頭燈下山去了。目送着他三步并作兩步地出了門,蘭澤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打起了哈欠。

困困的,也冷冷的。

不過,只一會兒功夫,剛剛下山的關越又回來了,手裏還抱着一床厚棉被,棉被裏塞着一股囊的小零食。

之前三令五申規定組員們在殿裏要守規矩的關三組長,自己當了這個犯大忌諱的違規人員。又是吃又是睡,這事兒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他估計一腳就踹過去了。但是為了蘭澤,他的底線總是一點點往下降。

見到小零食的蘭澤,眼裏的光芒尤甚。

她笑道:“這是上路飯。”

在岡仁波齊時,她就說過這個詞語。那一次,關越給她解釋過上路飯在漢語中的另一個含義,希望她能別這樣亂講。但顯然,她沒把他當時的話放進心裏。

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笑着。

他想告訴她,帶着奶油蛋糕的王安林明天就回來了。但這奶油蛋糕實在被她記挂了太久,他想給她個小驚喜,話在嘴邊過了過,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明天她就知道了。

夜深人靜,雨聲綿綿。

蘭澤裹在被子裏,一會兒困倦一會兒清醒,嘴裏含着糖,看着牆邊的男人為她作畫。

集中了注意力的關越全神貫注,在每一個細節上精益求精。這條彩帶不算長也不算寬,可承載着的信息,對他而言無比的重要。他力求每一筆都是錦上添花,也求每一筆都能讓身後的小姑娘真正喜歡。

時間在兩人的無聲之中流逝着。

土林東盡已有破曉的曙光從漫漫遠處泛起,當紮布讓山頂懸挂的經幡,在第一屢晨光中彌散開一夜的雨汽,關于象泉河的最後一筆,也終于在關越的筆下完成。

他笑着回過頭,想再問問她,卻發現身後只剩下了一床被子,和被拆開的糖紙。

那雙總是望着他的水亮亮的眼睛不見了,那雙眼睛的主人也不見了。依然注視着他的,只有牆上那一幅繪制了三百多年的關于她的畫作。

而她。

無影無蹤。

*

蘭澤的消失,就像她的出現。

無聲無息,沒有預兆。

不僅是她的人消失了,跟随着她一同消失的,還有所有人關于她的記憶。

天光大亮,紮布讓上下的人們,與往常無異般從睡夢中醒來。群培早早地準備好了早飯,睿子和老明嘻嘻哈哈地,分食着剛剛回來的王安林所帶來的奶油蛋糕。

沒有人還記得蘭澤,就連群培,也沒有對離開的少女問起一句。

如同那一日忽然消失的十萬古格人。

糌粑和牦牛肉,在邊聊邊吃早餐的人群之中傳遞。關越手持着藏刀,又割下了一塊肉,放在了蘭澤留下來的那只木碗裏。

睿子看見了,好奇地問:“哇,這碗不錯。三哥,你哪裏弄來的?”

“不是我買的。”關越一笑,“是有人留給我的。”

“誰啊?男的女的?”

“她叫蘭澤。”

“蘭澤?一個藏族姑娘嗎?好看嗎?”

關越失笑,只能再次用牦牛肉堵住他的嘴。可笑罷,一陣惶恐和無奈也纏繞上他的心頭。

在岡仁波齊,他的遇神之地,那個流淌着孔雀河血液的老人家所說的一切,對他而言都只是虛幻的言辭。他無法确定事情是否真如那人所說,只要他換下瑪尼堆的衣服,那麽蘭澤即使受到惡咒的反噬,也能夠涅槃重生。

他也擔憂着,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麽,讓事情并不如預期般發生。

蘭澤的消失,是他孤獨的恐懼。

可在恐懼之上,還有着對蘭澤的承諾。

補全了的彩帶,并不是那幅壁畫唯一欠缺的東西。壁畫上那一件血紅色的衣衫,因漫長時光而改變的顏色,也需要他用耐心一點一點地修補。

日子,在他的等待之中一個個過去。

滿月漸缺,夏日将盡。

喧嚣了許久的象泉河,在那條衣裙終于恢複了它最原始顏色的那天,重新回歸沉靜。

忙碌了多日的關越,終于得到了休息的空閑。坐在紮布讓山頂的平臺上,望着象泉河的方向,忽然聽見身後傳來游客們的讨論聲。

“你們剛才瞧見了嗎?象泉河裏,好像有個女人!”

“女人?河裏怎麽會有女人?”

“不是說,古格故城到處都是當年那十萬人的亡魂嗎?或許,那是個古格留下來的怨靈。”

“也許不是亡魂,是個妖女也說不定。”

游客們嘻嘻哈哈,聊着笑着,走了開去。

而關越,卻依然遠望着象泉河,望着在潋滟水光之中,一抹紅色的身影。

那是什麽?

妖女?怨靈?

關越絕不同意這樣的有失偏頗的評價。

她是十萬人的精血所結。她的身體和心靈,承載着十萬人瀕死的恐懼和怨氣。可即便如此,三百年來,她從未作惡。她的眼神中,永遠閃爍着天真如象泉河的水亮亮的光芒。

她用三百年的生命抵抗着身體裏喧嚣的惡念,用最純粹的方式守護着她的家國。

曼陀羅城中的六道,都不足以形容那個紅衣的少女。

如果一定要找個詞語來描述她。

他想,

她或許是古格的一場迷夢,

象泉河上泡影彌漫,

一夢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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