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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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參加了姜深的葬禮。出門時,我的鞋剮蹭到,在光亮的皮質上留下了一道淺痕。
這道淺痕讓我心情更不美妙,而姜深的死亡,也讓姜家被劃了刻骨的一道傷。
光明小區的人都在讨論姜深的事情,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着對美好生命逝去的惋惜和對惡人的憎惡。
墓碑上的照片是姜深大學的入學照。他眼型上挑,像柳葉的形狀,眼珠是剔透的琥珀色,嘴角彎彎,唇色紅潤而健康。
他沒有太重的書卷氣,平日裏給我的感覺也比較難以捉摸,有時候我覺得他難相處,會被他的鋒芒給逼迫到,有時候又覺得他體貼周到。
但他沒對我做什麽壞事,甚至還給我補習過,這個機會是爸媽厚着臉皮求來的。
弟弟不會的題目,也會厚臉皮地跑去求教,我後來寧願硬着頭皮不做,也不再去問。
青春期時不知道哪裏來的這種別扭勁,只是現在,沒這個機會了t。
照片裏的姜深在對送花的人微笑,也在對我笑,當然,他也不會再有別的鮮活表情。
我和弟弟并排上前,将手裏的花放到墓碑前。弟弟紅了眼眶,他瞥見我木着一張臉,還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我說不上自己有什麽深刻體會。
這是我第一次出席同齡人的葬禮,驚懼、後怕、遺憾、還帶着一種麻木。
姜深在我心中是一座越不過的高山,就像珠穆朗瑪峰,是我的世界裏的最高峰,或許還是小區很多孩子的大山。
但現在他輕易地崩塌了,在我遲鈍的心裏引起了一場核爆。
我像個扭動發條的小玩具,跟着家人進行悼念,全程找不到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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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眼睛都沒紅一下,你真那麽讨厭深哥?”
在這肅穆的環境,弟弟壓低聲音質問我,言語裏帶着一種譴責。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梁晟晟,于是瞪他一眼,繼續保持緘默。
有的人在哭,應該是姜深的親人們,這哭聲聽着很酸楚,也讓人覺得嘴裏嘗到了眼淚的鹹味。
太陽升起,我看了眼湛藍的天,被陽光刺過眼,便又快速垂頭。
姜叔叔和李阿姨也沒有哭,但好像一夜之間蒼老了,面色不好,身形也顯得單薄。
我的思緒亂飛着,忽然思考着,不知道開席的時候會有什麽菜。
悼念後,我們入席去吃飯,菜很好,席間開始有各種讨論聲。我沒有表現出多餘的神色,只是邊吃邊豎起耳朵聽。
很多人在感慨姜家失獨,這太慘。也有鼓勵再生一個孩子的,趁着現在還來得及。
這話聽着無情,可有一定的道理,我是贊同的。室友分手後,也會立即找新男友,可能道理差不多吧。
“那孩子可憐死了,天妒英才。”
“就是,那麽多受傷的,就他一個死了,真是造孽。”
“以後孩子也別培養得太優秀,那種情況下,怎麽好冒頭呢。我得給我家的說說,幹什麽都得保護好自己。”
“可不是,聽說去看遺體的時候很慘,臉都砍壞了。”
“那狗日的判了死刑,學校和市裏也給了獎章和撫恤金……”
“這能買孩子命嗎,換我我是不願意的。”
“總比什麽都沒有要好啊。你看看一年出意外的孩子有多少,這還是死得光榮的。”
我聽得入迷,喝湯被嗆到。旁邊的弟弟笑話我,說我活該,随後他轉動餐桌,将餐巾紙抽了一張給我。
擦掉嘴上的湯漬,我又扒了幾口飯,這飯很好吃,我拌着菜吃了三碗。
結束時,爸媽還要留下來幫忙,讓我和弟弟先結伴回去。
“姐,你真的什麽感覺都沒有?”
路上,梁晟晟扭着頭看我,非要從我這裏得到一些反饋。
我目不斜視地看着街面,“要什麽反應。”
“你不覺得很震驚嗎。”
“覺得。”
“不想哭嗎。”
“……”
“你真有那麽讨厭深哥?”
“梁晟晟,你八門功課的暑假作業都不夠你消遣的,是不是。”
提到這個,梁晟晟陡然瞪大眼,眼圈一下紅了,說道:“完了,以後再也沒有深哥給我輔導作業了,你又比我還文盲。”
他現在真情實感地痛了,好像切實地體會到對門的孩子不存在了。
梁晟晟一下子不說話了,他低着頭看路面,過了幾分鐘,又說道:“姐,你在外面讀大學要小心,千萬要保護自己。”
我回他,“彼此彼此。”
“我肯定做不到深哥那樣,他是我們小區的英雄。”
姜深的死因并不蹊跷離奇,但也讓人意外。他生前處處優秀,甚至死亡的原因也是值得敬佩的。
放暑假的半個月前,晚上他從學校宿舍離開,然後在公園附近的山道夜跑。
很糟糕的,他遇見了男女感情糾紛問題。當時女方已經被男方連砍八刀,倒地出血,還有被牽連的受傷路人。
男方砍紅了眼,多次砍向想要報警和規勸的人。姜深沒帶什麽能用的器械,就這麽上前阻止,他給旁人和那位女性争取了時間。
警察來時,姜深的臉被劃了五刀、脖子、胸腹、大腿都有戳刺傷,失血過多,送去醫院搶救已經來不及。
聽說是擡上救護車時就沒了。
生命脆弱,不管是學霸還是學渣,這一點倒是一視同仁的。
這次的事件造成一死兩重傷四輕傷,在他讀大學的當地引起了輿論,行兇者的女友搶救到前幾天才脫離危險。
打開當地的新聞搜索,甚至是視頻網站,都能找到流傳出的幾十秒片段。
我根本不敢看,梁晟晟比我膽肥一點,他看了後給我描述。
他說一開始姜深已經奪下菜刀并且扔遠了,只是沒有料到,那個男的褲兜裏還有一把水果刀。
這10厘米的水果刀,要了姜深的命。
這就是一起窮兇極惡的人命案件,因為英雄的頭銜,而使得兇案不那麽充滿血腥與戾氣,還多了一絲崇高。
可我還是覺得後怕,姜深當時有多痛,臨死前在想什麽,是否後悔。
回了家,從電梯出來,梁晟晟去開門。我沒有馬上進去,而是看着對面的深灰色密碼門。
這個門鎖好幾千,是姜深家裏前幾年換的。我媽那時念叨了很久,覺得這門特別智能特別好。
姜深家有錢,姜叔叔是公司二把手,李阿姨開了個樂器培訓班,加起來年薪百萬是有的。
姜家不炫富,但由于兩家關系還挺好,所以多少知道些情況。我爸媽就是普通單位的普通員工,也沒當什麽領導,但是夠養活家庭了。
盯着智能門鎖看了許久,如果我再靠近一點,就會觸發門鎖的感應,把我這賊頭賊腦的樣子給記錄進去,并實時反饋到綁定的手機上。
為什麽我這麽清楚,是因為前年就發生過。
那時高考結束,我和朋友聚完餐回來,夜裏回到家我又忘記鑰匙。
家裏沒人,爸媽去了鄉下看親戚,弟弟上了晚自習才會回來,也要到九點半。
我沒好意思去敲姜深的家門,百無聊賴地在門口站着。鬼使神差的,我對他家的智能門鎖産生好奇,就去湊近觀察。
幾分鐘後,門打開了,我驚慌地後退擡頭,對上姜深憋笑的表情。
“梁從容,你在做什麽。”
我感到臉皮發麻,內心又驚又後悔,又不好逃跑,只能故作鎮定地搖頭,“沒什麽。”
“我家的鎖很好看,是不是。”
“一般。”
“進屋吧。”
“我忘記鑰匙了。”
“我說進我家。”
“哦,謝謝。”
聽到我生疏地道謝,他哼了聲,低聲說:“這樣顯得我倆很不熟。”
我垂頭看着鞋面,嘴上不知道怎麽回,心裏覺得的确如此,我倆雲泥之別。
低頭時,我發現了他拖鞋上的可愛小蜜蜂圖案,這和他可不怎麽搭配。
更多的細節有些記不清了,那天他家沒大人。
他說了下高考填志願的事情,還展望了自己的未來,而我是一臉茫然,覺得他在講天書。
對牛彈琴着實沒意思,于是姜深拿出手機說了智能門鎖的事情,所以他才能知道我在門口鬼鬼祟祟。
當時我尴尬地腳趾頭摳緊,直到梁晟晟晚自習回來,才覺得得救。
後來,他家的智能門鎖調了聲音,不再靜音,而是會有警告。
我現在已經想不到他當時說了什麽未來了,好像是要搞什麽科研,還要出國搞幾年再回來,學霸的世界我不懂,也沒法懂。
想着報效國家的棟梁被埋在了土裏,我這個迷茫混日子的平凡人還茍活着。
我好像沒什麽價值,他卻已經因救人而犧牲,他是高尚的。
也會讓世人在大談男女對立的時候知道,這世上有惡男,也會有金子般的少年。
“你已進入監控範圍,請離開。”
當我被機械的男聲提醒時,我才發覺我已經走近了防盜門。但是姜叔叔和李阿姨都不在家,不會有人開門再來笑我。
是的,姜深不會再在手機反饋的監控裏看到我,并給我開門了。
他無法,再開門了。
我意識到,這個假想敵徹底沒了。內心來遲的鈍痛讓我抽緊喉嚨,鼻腔酸得很。
“姐。”
“姐,你進不進屋啊。”
“梁從容,你傻了,對着深哥家門看什麽。”
梁晟晟狗膽包天地叫我名字,只是我這會兒沒空罵他,我的眼淚來得太遲,但來勢洶洶,根本停不下來。
“我去!姐你——”
梁晟晟看到我皺着臉在哭,手忙腳亂地拉着我進屋,把揉得皺皺的餐巾紙往我臉上拍。
這紙巾是他在吃席的時候用完了塞褲兜的,狗東西。他急得像猴子吱吱叫,不知道怎麽哄我,瞎嚷嚷着。
“你這會兒哭什麽!葬禮上你不哭,墓前獻花不哭,姐你帶延遲的?”
這蠢貨最近成績下降,媽媽懷疑他談戀愛了,看他這安慰人的手法,肯定沒談,就是玩游戲導致的下降。
走神地這麽想着,我又抽噎兩句,繼續自己突如其來的傷感。
我要是能落淚成珠,這會兒應該發財t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