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暗雪行舟

第21章暗雪行舟

沈克佯裝舉着酒杯尋找坐席,卻是在那一桌人周圍晃了好幾次。

很快,他就将這一桌人的談話拼成了完整的信息。

原來,他們在讨論一棟在火災中燒毀的育嬰堂,那一桌人講的繪聲繪色,說育嬰堂原本是上海梁氏的公子資助的慈善機構,但是梁公子在十年前離奇失蹤,而育嬰堂也遭遇了一場大火。最可怕的是,不知為何,所有的育嬰堂的孩子都被鎖死在了房門內,活活燒死了。

據說,至此之後,梁公子的近親相繼離奇去世,育嬰堂雖然還是梁家的産業,卻變成了一座無人問津的兇宅,半夜常常有嬰孩啼哭撓門的聲音,再加上育嬰堂附近本來就是墳山,更是無人敢接近。

“育嬰堂,在靜安寺附近的墳山上,外形像一座教堂,應該很好辨認。”沈克回桌時,已經帶回了重要的地址信息。

“幹得漂亮,沈克,你天生就是幹這行的料。”陸雪舟笑道。

“說什麽呢,我們可不是原來那一行了,要是能做正經生意,誰願意天天騙人?”沈克被他說得有些心虛,雖然探聽消息确實是他以前的千門功夫。

“對,你說得對。”陸雪舟的面色突然認真起來,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有些低沉。

“怎麽了,小陸?”沈克問。

“其實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擔驚受怕。”陸雪舟的手有些發顫,攥緊了雪白的桌布,“如果不是遇到了你們,我可能永遠都是一個坑蒙拐騙的混混。”

“我也是。”沈克嘆氣,“但是起碼我們只謀財,不害命,對吧?”

這兩個人,此時已經失去了佯裝富家公子的興致。

“是,不僅如此,從今往後,我們可以堂堂正正地謀財,我們開洋行,當買辦,做正經生意,好好賺錢,不用再騙人了。”陸雪舟擡頭望向沈克,一臉誠摯。

“這個……倒賣兇宅也沒有那麽正派啦。”

沈克被他說得心中一軟,一種溫暖的情緒正在悄然流淌。

“那也比下九流的騙子要好許多呀,而且,這全是因為你和徐道長,你們天賦異禀,又不嫌棄小弟,肯帶着小弟一起堂堂正正賺錢,小弟是真的很感激。”陸雪舟抓住了沈克的衣袖,“我知道你們心裏都挺瞧不起我的,但是,我一點都不介意,真的,我感覺好開心的。”

“誰瞧不起你啦?”沈克頓時拍桌道,“我才沒有瞧不起你,我也是下九流,我自小就是沒人要的孤兒,如果不是自己有點小聰明,早就餓死街頭了,可是你看看他們。”

沈克說着,指了指宴會廳內觥籌交錯的年輕公子們。

“他們的頭腦和資質,未必就比我們強,可是他們自出生起,就含着金鑰匙,過着我們想都不敢想的生活,你說,誰不想過這種優越的生活?這就是這個社會的階級,我們沒有出身,沒有資本,我們想過這種生活,只能拼命向上爬,在這個過程中,用些手段又算什麽?上海灘本來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沈克道。

“小聲點,小聲點。”陸雪舟有些害怕,忙勸他。

“抱歉。”沈克連忙低頭喝了一口水。

“但是,沈克,你說的對,物競天擇,适者生存,這個世界的本質就是如此。”陸雪舟堅定點頭。

“物競天擇,适者生存?”沈克突然來了興趣。

“對,這句話出自西方的一本書《天演論》,在租界和西式學堂裏非常流行。意思就是說,世間萬物自出生起就活在殘酷的競争中,此乃物競;而自然本身是有選擇的規律的,優者勝,劣者汰,此乃天擇。适者生存就是說只有強者才能活下來,而弱者,從來就是強者的食糧,正是弱肉強食的本質。”陸雪舟認真道。

“我懂了,所謂逐鹿天下,只有強者才有逐鹿的資格,而弱者不過是鼎中被烹食的鹿肉。”沈克瞬間就中西貫通。

“沒錯,沈克,你我的出身都是鼎中之鹿,但是我們絕不會任人狩獵,你我的頭腦,就是翻盤的資質,只要我們努力奮進,他日上海灘,就是我們逐鹿的天下。”陸雪舟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說得好!”沈克笑道。

陸雪舟的身上有一種特別的親切,總能讓他想起白雲觀的同門。

“不知道為什麽,小陸,雖然我們才剛剛認識,但是我總覺得在哪見過你。”沈克道。

“可能因為我們都是孤兒吧。”陸雪舟的聲音突然沉了下來。

“原來你和我一樣。”沈克驚訝道。

“其實我也沒有想到,這些人竟然連育嬰堂都想改建,其實,剛才他們說的育嬰堂,是租界裏收留棄嬰的地方,我小時候,就是在那裏長大的。”陸雪舟道。

“租界裏的育嬰堂,條件應該還不錯吧?”沈克覺得,怎麽着也應該比山上好。

陸雪舟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點都不好,我這輩子都不要再回到那種生活了。”

原來,收養陸雪舟的孤兒院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租界裏的育嬰堂,一部分是租界外的南丘兒童教養所,所有的棄嬰都會在育嬰堂養到七歲,因為這七年是最适合被領養的年紀,過了七歲都沒人要的話,他們就好像寵物店那些賣不出去的小狗一樣,被送往城外的南丘兒童教養所。

所謂的兒童教養所,基本上就是一個被遺棄了的世界。

第一次來到教養所的陸雪舟,才知道什麽叫人間噩夢。

他被分配到一個陰暗而狹小的寝室裏,在他進入那個寝室後,就發現床上躺着一個死去多時的兒童。如果不是有新人入住,可能教養所一時半會兒都發現不了這裏死了人,并且,這種事情在教養所裏并不罕見。

教養所裏的冬天寒冷徹骨,甚至于,冬夜太冷的時候,他們都不敢合眼,因為這裏每下一場雪就會死好幾個孩子,傳言說,人受凍的時候一旦閉上眼,就再也睜不開了。

這讓陸雪舟極度讨厭下雪,不過,那年冬天唯一溫暖的事情,就是認識了一個叫做謝小狗的夥伴。這個小夥伴很聰明,有一天晚上跑過來和他說,找到了一個暖和地方,可以一起睡個好覺啦。

那個溫暖的地方就是廚房的大竈,剛好夠兩個小孩鑽進去取暖,陸雪舟和謝小狗就這樣在那裏睡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也不敢把這個地方告訴別人,生怕好不容易發現的寶貝地方被人搶走。

只是有一天,陸雪舟打壞了東西,被教養所的人罰站到清晨才偷偷溜回了廚房,等他回去時,廚房的師傅已經開始生火做飯,他也沒辦法再回去睡覺了。

然而,自那天起,謝小狗就失蹤了。

陸雪舟一直都覺得很緊張,總覺得謝小狗出事了,但是怎麽找都找不着他。直到那一年的年底,師傅們清理竈臺準備過年時,才發現了謝小狗。

準确來說,是他們在掏灰的時候,掏出一團黑色的炭塊,炭塊上依稀可以看到一些骨骼的起伏,和一排幼小的牙齒……這塊炭,就是謝小狗。

原來那天晚上謝小狗擔心陸雪舟,睡得特別晚,所以第二天他沒有趕在師傅做飯之前爬出竈臺。做飯師傅直接将點燃了的柴火丢進去時,壓根就沒有發現竈臺裏睡着人。就這樣,謝小狗在熟睡中就被活活燒死了。

自那一天起,十四歲的陸雪舟就逃出了教養所,開始一個人在租界謀生。

“我要睡在溫暖的大房子裏,永遠都不再擔心自己會被燒死,我要□□致的食物,穿漂亮的衣服,過上等人的生活,我這輩子都不要再回到那種生活了,我需要錢,只有錢才能給我我想要的生活。”陸雪舟說這句話的時候,攥緊了手中的銀叉。

“我不怪那些開孤兒院的人,他們已經在行善了,他們只是沒有那麽多的錢而已,這個世界的資源原本就是有限的,只有強者才能掠奪到更多的資源,你說得對,上海灘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物競天擇,适者生存,我要做活下來的那一個,并且要活得比誰都要好。”陸雪舟望着沈克說。

沈克突然問道:“等等,你說的謝小狗,為什麽叫小狗?”

不知為何,他心中突然湧起一些十分模糊的回憶。

這樣一問,陸雪舟的臉上頓時浮起溫暖的神色,輕聲笑道:“小狗其實沒有名字,謝這個姓氏是他自己起的,因為他很感激收留他的孤兒院,至于小狗,是因為他個子很矮,頭發又很軟,性格就像是小狗一樣親人,特別喜歡拿腦袋去蹭玩得好的夥伴。因為我們總說他很像小狗,他就給自己起名謝小狗啦。”

沈克的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好像許多回憶的碎片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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