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梧桐公寓

第22章梧桐公寓

沈克回到蒲柏路的梧桐公寓時,已經是半夜。

夜雨剛剛停歇,蒲柏路非常安靜,偶爾會有雨水從葉尖滑落的聲音,月光照在新生的梧桐葉上,将葉面上的雨跡照出一片翡翠色。

蒲柏路的環境十分安逸,還有許多時髦的商鋪和咖啡館,曹家數十人在這裏租下了一整棟西式公寓,在租界也算是很轟動的一件事情。只是這種轟動,多半還帶着某種嘲諷,這讓許多人都認定曹餘慶這個地主家的傻兒子,是個不谙世事的暴發戶。

沈克住在徐世初的隔壁,他倆各自住着一間單人公寓,沈克這間從一進來就置辦了許多新鮮玩意兒,比如沙發和留聲機什麽的,很是惬意。而徐世初那邊,卻一直樸素得像一間禪房。

沈克一推開房門,就在客廳裏看到了曹餘慶。

有趣的是,曹餘慶已經趴在沙發上睡着了,此時桌上擺着點心和一壺茶水,點心碼放得很整齊,茶水還是溫熱的,也沒有倒出來。

“喂喂,起來回你自己房間睡去。”沈克無奈地推了推曹餘慶。

“啊,沈道長!你可回來了。”曹餘慶猛然驚醒。

“行了,叫我沈克就好,我不介意。”沈克摸着溫熱的茶壺,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坐在曹餘慶對面道,“我說小少爺,你不會是在這裏等我吧?”

“唉我心裏有事,晚上睡不着,本來想找徐道長排憂解難的,結果,我說了半天,徐道長只是跟我說,你看這盆小花養的如何?沈道,沈克你說,徐道長這句話是不是有什麽禪機,你給我說說?”曹餘慶一臉殷切。

“你當這裏是道觀啊,隔壁是抽簽的,我這裏是解簽的?”沈克笑了出來。

徐世初哪有什麽禪機,他就是不想理你而已啊笨蛋。

“主要是,我也想開酒店,曹安卻不同意。”曹餘慶愁眉不展。

“想開就開呗。”沈克順手抓起一塊點心咬了起來,“桂花糕不錯。”

“是吧我覺得你應該喜歡吃,曹安說你喜歡用桂花糕和餅幹喂妖精……”

“咳!”沈克頓時不爽道,“诶我說,你可是曹家的小少爺,曹安不過是你們家的一個下人,你開酒店幹嘛要聽他的?”

“曹安很能幹的,他和曹平兩兄弟,從小在平遙的總號做學徒,兢兢業業幹了八年,現在已經是可以撐起一家分號的掌櫃了。如果不是因為租界裏的西洋文化太過迥異,我們現在早就安安生生開着票號過日子了。”曹餘慶道。

“文化迥異怎麽了?與時俱進不會就學啊!學新東西很難嗎?你們這些生意人的适應能力,怎麽還不如我這個騙子?”沈克不屑道。

“曹平也這麽說,曹平精通俄語,在平遙時就負責俄羅斯的商路,來租界裏應該很快就能适應。我本來覺得,帶着他們兩兄弟是萬無一失的,曹平膽大而知進,曹安謹慎而知退,有他倆在,我爹才放心我出來,只是,只是……”這樣說着,曹餘慶的聲音變小了。

“膽大的人多半死得比較早,是不是?”沈克放下了茶杯。

“曹平是我害死的。”曹餘慶的聲音有些哽咽。

“行了行了,不就是想開個酒店嗎?”沈克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我跟你說,我和陸雪舟已經看好一個地方,在靜安寺附近,地段很不錯,我們已經趁夜找到賣家談妥了,明天就去辦手續,等我過兩天再給你打掃打掃幹淨,你想開什麽都行。”

說起打掃幹淨這件事情,沈克說的十分輕松。

“是喬公子他們看上的宅子吧?”曹餘慶蹙眉道,“你們這樣做,是不是不太好。”

“這樣做怎麽不好了?曹餘慶,我自出生起就是這樣過來的,如果我不去争不去搶,我早就死了。”沈克沉聲道。

“可是我爹說……”

“你爹的那套鄉下理論早就過時了,你看看現在上海灘的這些大亨,哪一個身家清白?這個世道就是殺人放火金腰帶,我們不殺人不放火,已經很正派了。”沈克振振有詞。

“好吧我說不過你。”曹餘慶道。

“再說,你幹嘛要顧忌喬家人?今天喬公子那桌人我都看過了,都跟你一樣,是新進租界的華商。這我大概也能理解,現在租界裏的好房子都被顯貴和青幫占着,這些新來的外地華商沒什麽背景,也只能啃啃兇宅這種沒人要的硬骨頭。只是曹餘慶,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不叫你一起?那位喬公子還是你的同鄉呢。”沈克憤憤不平道。

“我不喜歡出去喝酒。”曹餘慶臉紅了。

“曹公子?這可不像你吧?”沈克擡頭看着曹餘慶這張臉,怎麽看都像是酒色財氣俱全。

“這個,我的意思是,喝酒我自然是喜歡,只是我……我很害怕和陌生人一起同桌吃飯,我不喜歡酒局應酬這些事情。”曹餘慶支支吾吾道。

“曹餘慶,我這麽拼命,才能換來進入百樂門的資格,你呢,你天生就有這種資格,可是你不想去的原因,只是因為你害怕和陌生人一起吃飯?”沈克都開始怒其不争了。

“我……”曹餘慶被他說得面紅耳赤。

“一個生意人居然害怕酒局應酬?你不應酬你怎麽出去跟人談生意?”沈克都快要氣笑了,“曹公子,真的,你別怪我說你,我真擔心,你們太古曹家這麽大的家業,早晚會耽誤在你手上。”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急得睡不着覺。”曹餘慶說。

“不過,我們現在的洋行也算不錯,你在擔心什麽?”沈克問。

“我總覺得。”曹餘慶的臉上一陣困惑,“租界的房市是一種畸形繁榮,資本的聚集是因為戰争避難,這種國難財,我們不能發一輩子。”

這句話仿佛在沈克的心裏紮了一下,他不悅道:“哎我說曹餘慶,什麽叫國難財,這也太難聽了吧?你連自己都管不好,還有閑情去管國家大事兒?我就問你,曹平為什麽要救你這個慫包?我要是曹平,直接就霸占你們家的家業了。”沈克攤手,“他為什麽會甘心做下人,養着你這個小少爺?”

“曹平是真的對我很好,曹安也是,沈克,我是一個很笨的人,我不懂你對于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定義。我只知道,曹家的每一個人對我來說都很重要,尤其是曹平和曹安這些學徒,我們從小一起玩到大,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是真心對我好。外面的人只想從我身上賺錢,只有他們才會在意我過得好不好。”曹餘慶認真道,“我爹說,做東家的,就要将掌櫃們都當成兄弟,我出事了,他們拼命來救我,大概也是如此。可我卻害死了他們,全是因為我不擅長和街坊相處,要是我的态度好一點,不那麽嚣張的話,街坊也就不會瞞着兇宅的危險不提醒我了,所以……”

曹餘慶眼圈一陣泛紅,都快要哭出來了。

沈克愣住了。

他好像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這個世界,和他在出雲觀十幾年的人生裏所見識的世界,完全不同。

兩人沉默了許久,沈克看着桌上溫熱的茶點,突然問道:“我說,曹餘慶,你們曹家,還缺掌櫃嗎?”

“什麽?”

“就是那種,和曹平一樣機靈,膽子賊大,特別能忽悠人,特別喜歡酒局和應酬,能幫你開酒店的那種?”沈克說。

“你說你自己啊。”曹餘慶笑了。

“是我是我。”沈克笑嘻嘻地說。

“曹安說你這個人,腦後有反骨,很難用的。”曹餘慶道。

“劉備腦後也有反骨,他從來都是不甘人下,不然也不會據蜀稱王。可是漢獻帝不一樣要依靠這位劉皇叔?”沈克得意道,“更何況,人家還自帶關二爺呢。”

這樣說着,沈克指了指隔壁。他知道,曹餘慶特別迷信關二爺。

“你這番話要是跟我爹說,他準保把你給打出去。”曹餘慶道。

“可是我在跟你說。”

“沈克。”曹餘慶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能忽悠人是很好的商業能力,但是做生意要誠信為本,才能走得更遠。還有酒局這件事情,我爹說過,酒桌文化和門生制度一樣,都是中國傳統的陋習,我們無力改變,卻并不代表我們認同。”

“所以呢。”沈克不以為意。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很好,真的,我的确需要一個人,去做我不敢做的事情,只要你保證以後不再坑蒙拐騙,曹家的掌櫃,你可以做一輩子。”曹餘慶道。

“好的呀,少東家。”沈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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