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姐姐
姐姐
梁瓊幾乎是落荒而逃。
回過神來,她才驚覺自己掌心發麻,手腕傷處更疼了。
那一巴掌,痛的不只是他。
唇舌強勢侵入糾纏的濡濕黏膩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她不自覺舔了下嘴唇,火辣辣的刺痛讓她倒吸一口涼氣,腥甜味在舌尖彌漫。
梁瓊走進洗手間,鏡子裏的女人眼神驚慌,發絲淩亂,面色嫣紅,唇瓣更是滴血一般,帶着一股她自己都陌生的魅惑。
她彎下腰,打開水龍頭,接起一捧冷水撲在臉上,唇瓣破皮處疼得她心口發顫。
她其實最怕疼了。
洗完臉,仍然無法冷靜。
心跳無法平靜,血液無法冷卻,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似乎都在為闊別多年的熱吻而叫嚣。
大腦完全沒辦法思考一切都是怎麽發生的。
手機在振。
梁瓊擦幹淨手,拿出手機,看清來電顯示手指停在半空。
周秉文。
梁瓊把手機放在洗手臺上,盯着這個名字出神。
電話響起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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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瓊始終沒有接。
一個吻而已,她在逃什麽?
許久,手機終于安靜了,梁瓊彎腰又接了一捧冷水撲在臉上。
水珠挂在額前碎發、眼睫和鼻梁上,噗簌噗簌往下滴,梁瓊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仿佛看見深藏在瞳仁裏的周秉文。
他緊緊将她抱着,箍得她肋口生疼,溫暖的聲音帶着顫栗,像鼓點一樣在她耳膜上重重敲了兩下,“姐姐。”
“別走。”又兩下。
她就是在這一刻潰不成軍的。
手機突然又振了一下,思緒被拉回,梁瓊扯一把紙擦淨手和臉,拿起手機,解鎖屏幕。
周秉文打了五個電話,發來一條信息。
Babylon:【你還好嗎?對不起,剛才我太沖動了,你別生氣,好嗎?】
梁瓊盯着手機,眼前浮現一雙黯淡可憐的桃花眼,垂着眼角有一點厭世,眼神卻牢牢盯着她,光芒看似都收了起來,實則聚成了一個點,每次她都被精準狙擊。
又一條消息跳進來。
Babylon:【你的手腕剛才有沒有事?藥還在我這裏,我給你送過去,可以嗎?】
梁瓊擡手打字:【不用了,我沒事。】
深呼吸,靜止片刻,再次深呼吸,繼續打字:【今天的事情我們就當是個意外,以後不要再提了。以後我們還是不要再單獨見面了,保持适當的距離對你我都好。】
周秉文或許是沖動了,但她也并非全無責任。
她沒有立刻将他推開,也沒有在他吻上來那一刻表示拒絕。
她甚至不可思議地給予了熱烈的回應。
手機安靜了很久很久,久到梁瓊已經完全說服自己接受這場意外、接受自己對前男友還存有餘情的時候,周秉文的消息再一次跳進來。
Babylon:【姐姐,我很想你。】
梁瓊“啪”地一下把手機反扣在臺面上。
-
回程列車準點啓程,周秉文沒有出現。
離開酒店的時候,張琪給梁瓊遞上那個裝了藥膏的紙袋,什麽也沒說。
梁瓊猶豫幾秒,還是接過紙袋,欲蓋彌彰地扯了扯口罩。
窗外風景飛逝,往事紛至沓來。
周秉文第一次叫她姐姐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
海城位置偏南,并不是每個冬天都會下雪。
那年的雪卻下得紛紛揚揚,積雪蓋到了腳踝。
雪停後,家屬院的大朋友小朋友都跟出籠的小鳥似的,撲棱着翅膀飛到隔壁公園裏打雪仗堆雪人,梁瓊和江瑤也不例外。
玩得正開心,周秉文突然出現,一個雪球扔過來,砸在她腳邊。
梁瓊回頭見是他,立即叫人對他進行反擊。
一群人打了一場混戰,周秉文被砸了滿身的雪,梁瓊笑得差點跌到雪裏打滾。
笑着笑着聽見了哭聲,轉頭一看江瑤和她的好姐妹惹了禍,玩得太開心把幾個比她們更小的小朋友堆的小雪人給踏平了。
梁瓊走過去當和事佬,讓江瑤和她的好姐妹賠禮道歉重新給小朋友們堆小雪人,這時,周秉文大大的手掌伸到大家的視線中心,托着一只溜圓的小鴨子。
小朋友們頓時爆發尖叫,梁瓊耳朵差點被震聾。
“我要小鴨子,大哥哥,我要……”
“大哥哥,我也想要……”
“大哥哥,我想要白雪公主……”
“大哥哥大哥哥,我想要孫悟空……”
衆目睽睽之下,周秉文變魔法似的從他那寬大的羽絨服側兜裏掏出兩個堆雪人神器,小朋友們瞬間沸騰,梁瓊被吓得連退幾步。
周秉文用堆雪人神器夾了一堆小鴨子小恐龍分給小朋友們,然後把神器也留給他們,自己拿了一只小鴨子和一只小恐龍出來找梁瓊。
“喜歡哪個?”逗小朋友的語氣。
梁瓊瞪他一眼,正要伸手去拿,周秉文手往回一收,輕輕挑眉,“叫哥哥。”
梁瓊的拳頭瞬間捏圓了,還沒來得及砸出,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兩人腳邊響起,“哥哥。”
四五歲的小姑娘睜着一雙圓溜溜的葡萄眼,脆生生地又喊一聲,“大哥哥。”
梁瓊抿着嘴笑,周秉文還沒來得及說話,羽絨服下又冒出一顆小腦袋,“大哥哥,我喜歡小恐龍。”
兩個小雪人最終被瓜分,周秉文想聽的哥哥自然也沒聽見。
到晚上吃過晚飯,兩人把江瑤送回家,偷偷跑到家屬樓頂層樓梯間角落,裹在周秉文那件大大的羽絨服裏接吻。
親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周秉文突然輕輕咬她一口,引誘着道:“叫哥哥。”
梁瓊重重回他一口,“你想得美!你比我小,不叫我姐姐就算了,還想占我便宜讓我叫哥哥……”
“哎。”周秉文立刻應聲,得意地揚起了頭,梁瓊發覺上當,踮起腳追着他咬,“叫姐姐,叫姐姐……”
周秉文擡手捧住她後頸,深吻而下。
那天一直到分開,梁瓊使出渾身解數都沒能讓周秉文叫她一聲“姐姐”,氣鼓鼓地回了家。
到家沒多久,江瑤突然開始發高燒,梁瓊和媽媽一起送她看急診、挂水,回來喂水、喂藥,一直到晚上十二點多才安寧。
忙完回房一看手機,周秉文給她打了五個電話,發了十幾條信息。
還沒來得及看信息,周秉文又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梁瓊接起。
“姐姐,別生氣了,好嗎?”
充滿磁性的男低音,綿軟中帶一點可憐巴巴和小心翼翼。
一瞬間,梁瓊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她使勁憋着笑,裝出一副漠然的語氣,“你叫我什麽?”
“姐姐。”乖順得讓人想要抱着腦袋撸。
“哦。”梁瓊憋笑憋得嘴角抽筋,“你再叫一遍。”
“……”周秉文聽見她在憋笑,語氣松快了些,帶上一股幽怨,“我叫一聲姐姐讓你這麽開心嗎?”
梁瓊把頭埋進被子裏,笑了足足有一分鐘,“對啊,乖弟弟,你再叫一聲給姐姐聽,好不好?”
周秉文輕輕哼了一聲,“不好。”
梁瓊一秒變臉,“臭弟弟。”
周秉文又笑了,聲音裏帶上一點誘惑,“想聽也行,你先把窗簾拉開。”
梁瓊略微一愣,光腳跳下床,“嘩”地一下拉開窗簾,不由怔在原地。
窗外大雪紛飛,周秉文穿着白天那件寬寬大大的黑色羽絨服,倚着車門而站,一只手舉着手機,另一只手裏拿着幾根焰火棒,看見梁瓊,他把手機放進兜裏,拿出打火機點燃手裏的焰火棒。
橘色火星在綿綿雪花中閃爍,繪出三個簡單的符號:IU。
銀灰夜色下,周秉文溫柔真摯的目光穿透茫茫飄雪和跳動星火向她看來。
那一刻,梁瓊想起小時候去天文館看星星,一個志願者姐姐對她說:“我們在地球上肉眼看到的星星很多都是上百年甚至幾萬年前發出來的光,它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才在這一刻照亮我們的夜空。”
她想,周秉文肯定是很多很多年前就開始這樣注視她了,說不定是上輩子上上輩子就開始了,他也跟星星一樣,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才在這一刻照亮她的夜空。
焰火棒快要燃盡的時候,周秉文騰出一只手拿出手機,貼在耳邊問她:“還生氣嗎,姐姐?”
梁瓊笑出了聲,帶出眼角一縷濕意,“傻弟弟。”
說完她轉身準備下樓,周秉文連忙阻止她,“別下來,外面冷,回床上睡覺。”
“那你不冷嗎?”
“……冷。”
“笨蛋!”
那晚周秉文還發來兩條信息,梁瓊至今仍存在手機相冊裏。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姐姐,晚安。】
自那以後,“姐姐”兩個字就成了周秉文的獨門法寶,每當惹了梁瓊生氣或者想“哄騙”她做些什麽的時候,他就叫她姐姐,乖巧的,可憐的,逗趣的,深情的,溫柔的,魅惑的,意亂情迷的……每一次梁瓊都樂在其中。
包括今天。
可他們已經不再是當初十八九歲的少年。
橫亘在他們之間的,不只是五年的分別,還有無法跨越的家庭背景差異。
列車抵達海城,梁瓊終于讓自己徹底平靜下來。
空中花園永遠只屬于南城。
-
黃昏降落,南城賓館套房裏,周秉文坐在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裏,遙望窗外一點點沉下去的夕陽。
一縷青煙袅袅盤旋,垂在沙發扶手外的修長手指間有一點猩紅在昏昧中隐隐綽綽,明滅閃爍。
杯中紅酒在夕陽光照下,宛若沉靜剔透的紅寶石。
時間仿佛靜止。
夕陽褪盡,夜空化為深藍。
猩紅寂滅,青煙彌散,紅寶石黯然沉寂,凝固成黑血。
夜光指針在昏暗中有規律地跳動,一秒,又一秒,微光渺渺,像時間小心翼翼的呼吸,又像人斷而未絕的心跳。
“嗡”地一聲,一道強光刺破寂靜與黑暗。
周秉文輕輕皺眉,眼睫微眨,指間沉冷的香煙灰無聲掉落在地毯上。
他擡手扔掉煙蒂,指尖在眉心輕掐。
手機屏幕暗下去,周遭回歸寂靜與黑暗。
呼吸放輕,意識努力下陷,卻再也無法回到方才的夢境。
周秉文睜開眼睛,擡起手腕看一眼時間,伸手撈過手機。
張琪:【周總,梁小姐已經順利抵達海城。】
點進梁瓊的對話框,又退出。
周秉文伸手拿過酒杯,仰頭一口喝盡。
酒精刺激唇瓣破皮處,引發灼痛。
左臉挨了巴掌的地方也開始隐現浮痛,周秉文擡手撫上去,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他從未想過自己竟如此怯懦,連向梁瓊開口求證的勇氣都沒有。
他也從未想過自己的道德底線原來可以這麽低。
若沒有這一巴掌,若梁瓊願意,他竟然不介意……做她見不得光的男人。
黑暗中手機再次亮起。
張琪:【周總,鐘總剛才來電,董事長希望您明天能回老宅用晚餐。】
周秉文手指收緊,眸光沉凝。
該來的總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