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貓

黑貓

星期六一早，顧遠哲開車來到梁瓊家樓下，聽見聲音，梁瓊到陽臺看了一眼，招呼他上樓。

鼎豐縣原本是海城邊上一個小縣城，與海城市中心相距百來公裏，這些年海城規模一擴再擴，幾年前在行政劃分上把鼎豐縣變成了海城市鼎豐區。

梁瓊家住的是以前縣政府的老家屬院，房齡老舊，設施落後，留下的都是些安土重遷的退休老人，或者經濟困難無力換購商品房的家庭。

早些年，梁瓊家和顧遠哲家都在後者之列，這幾年，他倆都靠自己努力在海城市中心區域買上了寬敞漂亮的商品房——好似為了紀念某種“患難交情”，他們的新房也買在同一個小區。

今天是她們搬新家的日子。

江媽媽坐在客廳沙發，看着梁瓊和江瑤忙裏忙外打包衣物，眉間夾有憂愁。

梁瓊打開門，顧遠哲第一眼就落在她唇瓣的血痂上，開口調侃，“你這……”

梁瓊立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悄悄指了指媽媽，顧遠哲對她比了“OK”的手勢。

“江姨，看看我給你帶什麽來了。”顧遠哲把藏在身後的烤板栗和芝麻酥餅拎到江媽媽跟前，獻殷勤道，“我跟後巷老李頭訂了一道珍珠大肘子，我記得你和梁瓊都愛吃，今天中午我們就能吃上。”

江媽媽一向不會冷臉朝人，見到顧遠哲面色立刻變得和煦，聽他這話，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什麽老李頭，人家孫子都快趕上你肩膀高了，你奶奶要是還在，非得揪你耳朵。”

顧遠哲笑容淡了一層，“這不是她不在了嘛。”

江媽媽意識到自己失言，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顧遠哲抓幾顆板栗在手裏邊剝殼邊搖頭，“我奶奶這個老太太她就是沒福氣，江姨你可不一樣，梁瓊買了那麽大房子給你住，你得好好享受，等瑤瑤在美國安頓好了，讓梁瓊休假，也帶你出國，去看看世界。”

江瑤正好抱着一摞書經過客廳，贊道：“這個提議好，我同意。”

江媽媽好笑又好氣，“你同意有什麽用，我不同意。”

江瑤“哼”地一聲，扭頭走了，江媽媽的笑意散去，擡眼望向對面電視機旁邊挂了滿牆的相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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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梁爸爸江媽媽認識，到他們結婚，到梁瓊和江瑤先後出生、長大，一直到去年過年新拍的母女三人全家福，一整牆帶有遺憾的幸福。

顧遠哲跟着看了半晌，知道江媽媽在不舍什麽，便道：“江姨你要實在舍不得這裏，就跟梁瓊先過去住一陣子，等她把這邊房子翻翻新，重新裝好了，你再搬回來住。”

“不行！”江媽媽忽然有些激動，“除非我死了，否則誰也不許動這房子！”

梁瓊一直注意着這邊的動靜，聽見媽媽生氣了，連忙過來安慰，“媽，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先陪我過去住一陣子，等天氣暖和點，我就送你回來住，這裏的東西都不動，以後你想住哪裏就住哪裏，住這邊我就周末回來陪你。”

“周末我也不用你陪，你給我去談戀愛才是正經事。”江媽媽嗔怪道。

梁瓊笑着應下，“好，到時候你想我了也別給我打電話。”

母女倆一秒和解，江媽媽轉頭對顧遠哲道：“你也一樣，年年這麽一個人漂着像什麽話，早點找個對象成家過日子才是正經。別以為現在就沒人管你了，你奶奶可是托了我盯着你。”

顧遠哲低頭一笑，沒說話。

提到顧奶奶，江媽媽忍不住又是一嘆，看着自己面前兩個明明很般配的年輕人，恨鐵不成鋼，“真是搞不懂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一個個心裏都在想些什麽。”

“還能想什麽，想暴富！”梁瓊笑着起身，抓兩顆烤板栗邊吃邊招呼顧遠哲，“我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先來幫我搬。”

顧遠哲随她進屋，屋裏放着兩個行李箱，兩個紙箱，一個收納盒。

除了衣櫃書櫃空了幾格出來，房間基本維持着原樣。

顧遠哲問：“就搬這麽點？”

梁瓊打量自己從小住到大的房間，心裏也挺不舍，“看我媽那樣以後估計還會回來住，能不搬的就先不搬吧。”

顧遠哲動手搬起一個裝滿書的紙箱，“其實這房子挺好的，以後等我們老了估計都能再回來住。”

梁瓊搬了一個行李箱跟在後面，顧遠哲三兩下把紙箱放進車尾箱，回過頭來接她的行李箱，梁瓊拎着行李箱站在樓梯上，毫不猶豫拒絕了他，“我能行。”

顧遠哲沖她豎了大拇指，大跨步上了樓。

梁瓊把行李箱搬進車尾箱，突然聽見樓上傳來一聲脆響，心裏咯噔一下猛跳。

擡頭便看見顧遠哲從她的房間窗戶探出上半身，手裏拿着一只碎成三塊的黑色陶瓷貓，滿臉抱歉，“不好意思，不小心撞到桌子，把你這只貓打爛了。”

梁瓊怔怔望着他，心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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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4點，周秉文回到周家老宅。

車剛進院門，就看見爺爺周曜華的私人秘書鐘書傑在門廳臺階下站着。

周秉文輕皺了下眉，待車停穩，推開車門下車，朝鐘書傑恭敬叫一聲，“鐘伯。”

鐘書傑早已迎上來，“阿文，老爺子在書房等你。”

周秉文點點頭，接過司機周凱遞來的文件袋，随鐘書傑去周曜華書房。

穿過大廳出側門，風雨長廊迎面走來三個女人，周秉文擡眼一看，是母親林雲岫和她的好友白鳳珠以及白鳳珠的侄女白嫣。

林雲岫今天看起來心情很好，快步向他走來，“阿文，你回來了！晚上在家吃飯吧？”

周秉文點點頭，林雲岫走近了，視線落在他唇瓣上，略微一怔，立即轉移視線，看看身邊兩個人，笑道：“阿文要去見老爺子，我們先去喝茶。”

轉頭又對周秉文道：“阿文，我們現在去茶室，見過你爺爺就過來，白嫣剛從國外拿獎回來，給你帶了禮物。”

周秉文禮貌應聲，從三人身旁飄然走過，全然沒有注意到有人視線一路追随。

周曜華的書房設在花園後的小別院裏，鐘書傑在院門口止步，周秉文獨自走進去。

老爺子閉目躺在鋪了羊毛毯的舊式藤編躺椅上，搖着椅子，跟着音響播放的黃梅戲嗯嗯呀呀地哼着。

周秉文站在門口聽了一會，敲敲門，“爺爺。”

老爺子停了動作，睜開眼睛朝他看來，“來了。”

周秉文走過去将老爺子扶起來坐正，自己在旁邊沙發坐下。

老爺子今年已經85歲，但精神頭一點不像已年過80。雙目明亮，腳步沉穩，身姿抖擻，這幾年明面上雖說要退居二線，日常基本不在公司露面，但華曜的實際控制權仍牢牢掌握在他手裏。

他的視線落在周秉文手裏的文件袋上，“手裏拿着什麽？”

周秉文打開了遞過去，“新曜項目的合同初稿。”

老爺子沒伸手接，指指茶幾上的遙控，周秉文拿起來，把音響關掉。

“說說吧，談得怎麽樣了？”

周秉文一條條向他彙報，說到跟新銘集團的合作，“新銘承諾他們國內25家工廠除仿生智能機器人‘新寶’之外的智能民用産品生産線全部遷到新曜産業園，計劃新成立兩到三家新公司進行統一管理，另外，新寶的研發公司也會遷過去，除遷移的産線外，新成立的幾家公司新增總投資預計不低于15億。”

“項目總投是30個億？新銘投15億，除開我們承擔的土地和建設投入，剩下投資缺口誰來補？你跟政府談的合同怎麽完成？他們要求的稅收産值指标誰來承擔？”

“新銘那邊可以再帶一批零部件配套企業過去。”

“于立平都答應你了？”

周秉文緩緩搖頭，“只是一個考慮方向，還在談，他們內部可能還需要點時間。”

老爺子目光一沉，“新銘這幾年是靠‘新寶’在人工智能民用産品領域聲名鵲起的，但‘新寶’卻不遷過去。華曜出錢、出地，都是真金白銀，後續配套給他們的支持力度也是前所未有的，新銘如果就拿幾條生産線成立幾個小小子公司來搪塞我們，對得起新曜産業園這個項目名嗎？”

周秉文連忙解釋：“搪塞肯定不是……”

老爺子目光犀利，“新銘集團裏是有你什麽人嗎？”

周秉文心中一驚，頓時失語。

老爺子端起茶碗，揭開杯蓋慢悠悠地吹，慢悠悠喝一口，“雷豔青是怎麽回事？”

這個問題周秉文心中早已有所預備，“濱城那邊出來一塊地，我去了解過，适合做高品質樓盤，她在濱城開發經驗最豐富，讓她過去，最合适。”

手指一松，茶蓋落在茶碗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周秉文随之繃緊了神經。

老爺子靜靜想了一會，放下茶碗，語氣依然和緩，“你想自己做這個項目也可以。但那天我就提醒過你，華曜的地和錢是要用來賺錢的，不是用來給你鬧着玩的。”

周秉文沒說話，老爺子又道：“依我看，新銘合作誠意不足，我這裏另外有幾家公司，回頭你鐘伯會給你資料，都談談，南城那塊地潛在價值很高，能不能開發出來就看你的本事了。”

周秉文沉默點頭，“我周一上班就約新銘再談談。”

老爺子擡眸瞧他一眼，視線掃過他唇瓣的血痂，伸手拿過茶碗慢慢品一口。

屋裏靜了好一會，老爺子悠悠開口，“昨天你奶奶去西龍山進香，回來又跟我唠叨，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正經成個家了。這幾年由着你的想法，你說要先把公司接手做起來，現在來看也做得可以了，再過些年，有阿楚和你大伯幫襯着，華曜交到你手裏我能放心。眼下你該重點關注的是婚姻，你父母心裏也着急，但他們不敢當你面說，所以我來說。你先說說吧，你心裏到底是個什麽想法？事業是幹不完的，你別再拿事業來當借口。”

周秉文沉默片刻，直言道：“我目前沒有成家的打算。”

“理由是？”

“沒有理由，不想而已。”

椅子停止搖擺，老爺子靜了一瞬，起身站起來，走到書桌前，半晌，轉身朝他發出一聲斥責，“胡鬧！”

周秉文不為所動。

老爺子沉了沉氣，再開口語氣已然平靜，“既然你自己沒有想法，那就讓我們做長輩的來安排。我和你奶奶最近給你留意了幾個家世相當的女孩，人品相貌性格，都配得上你……”

周秉文突然起身，靜靜看着老爺子，語氣平和但不容質疑，“爺爺，我的想法是目前沒有成家的打算，不是沒有想法。”

老爺子終究還是動了怒，“這件事情你到底要跟我作對到什麽時候？周家這麽大的家業以後交到你手裏，是指望你一代代傳下去，你不成家，以後要傳給誰？”

周秉文依然一臉平靜，甚至好整以暇，“爺爺，當年我就說了，我自願放棄周家的一切，是您不許的。除了我，您還有兩個孫女，一個孫子，兩個外孫女……您要是覺得不夠，還可以讓我大伯和我爸繼續生，他們應該都還有生育能力。”

“夠了！”老爺子氣得一拍桌子，腮幫子鼓起來又癟下去，“你是我周家長孫，你生來就肩負我周家興旺發達傳宗接代的責任，周家這些年對你的養育和栽培，是你說放棄就能放棄的？”

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好笑的話了，周秉文沒忍住輕嗤了一聲，想再說幾句，看看老爺子的臉色，到底還是沒開口。

老爺子又靜了一會，再開口語氣頗為深長，“你如果只是為了跟我作對，那就大可不必。我過不了幾年就該入土了，你到時候真想找什麽女人我也管不着，只是以後沒有我坐鎮，你孤身一人，周家這麽大的攤子還真不一定收拾得了。你父親一輩子困于一個情字，成不了什麽事，你母親本家這些年是越來越不成氣候，現在都指望着我們。我給你挑的岳家，自然是要能給你助益的，華曜到今天，不是某一個人單打獨鬥出來的，華曜從起步那天起，靠的就是資源整合。你回去好好想想吧，轉眼就要三十了，是時候該你來挑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