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長夜依舊
長夜依舊
延陵無喃喃自語完便沉默了。良久之後,她終是嘆出一口氣,給自己複又斟上了酒。
一口飲盡,空了的杯子執于指端緩緩旋轉着。
“也許我當初,真的做錯了。”
她的神思似乎飄到了那年的天雨之下,虛辰也被感染,靜靜聽她說話。
“淺城召來了天雨,龍虎圖成天瘟劫起,那場人間浩劫因我而生,為了她,我也不可能放任不管。天怒之期将至,若要解天瘟,我就要承此大劫。我下定了決心要救她的人間,哪怕在劫難逃,我也要做!”
“只是,我清楚她的決絕,我願為她而死,但不願見她殉我。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她可以過好自己的一生的……于是我便心想,是否恨我,反而能讓她活下去?所以,我便擅作主張,與她斷情絕義。”
“糊塗!延陵無你太糊塗了!你知道她視你如命,區區斷情絕義,又怎可能讓她舍命相忘?!”
虛辰拍案而起!這個關心則亂的蠢人!她以為恩斷義絕就能令那人恨她甚至忘了她,何其蠢笨!西緘攸愛她入骨,食髓知味,如何能忘?!
延陵無看不到虛辰眼中的恨鐵不成鋼,可事實确如她所言,時間根本無法磨滅西緘攸心中的情意,只是愛被淹埋,日生夜長,成了走火入魔的恨!
“我答應過她,等事情了結,回京之後就和她共育一個孩兒。那時我已清楚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所以便将靈力一點點輸入她體內,令其在腹中積聚,加上我給她的玉佩乃是靈氣之源。此番一來,靈力在她腹中便能自行生胎,十月過後就能如尋常胎兒一般出生。只是那畢竟不是凡人的血脈,懷孕期間所受痛苦乃是常人百倍,子胎更會吸收母體精力以生長,吸血食髓,使其疲憊力竭。而到了降生之時,其母更是要受蝕骨錐心之痛!”
“我是個不負責任的懦夫,我給了她血脈,卻無法陪她走過這段痛苦無比的路……我沒有想到,她為了這個孩子甘願忍受這許多苦楚。我甚至想過,我若真将她傷之至深,待她發現了這個孩子,興許會怒極将她堕了也可能。後來,我聽說太女出生,還以為她會更狠些,将對我的恨意都發洩在孩子身上也不定!……原來終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畢竟是她懷胎十月的親身骨肉哇。”
看着眼前又陷入無限懷想的延陵無,虛辰穩住了那激動的心緒。
“你的确是想錯了。西緘攸對青兒很好。她有多愛你,對待青兒便有多寵溺多用心。她後宮養了那些多女人,卻一個都不準碰她女兒……青兒還小時,曾有個後妃看她可愛,便違令捏了她的臉。一個不當心力使大了,把那小臉給捏紅了一小塊兒。結果就被西緘攸砍了雙手,挑了腳筋,打入冷宮,沒幾日便病重身亡了。死後屍骨也沒個掩埋之地,被侍衛擡出宮去扔在了亂葬崗,落得個野狗分食的下場。從此之後,再沒人敢動她女兒一分一毫。”
“她狠,卻是在護犢,護着你留給她的,唯一的血脈。”,虛辰皺着眉緊緊盯着延陵無。
延陵無卻似乎比之前還要出神,雙唇微張,眼神渙散,令虛辰看不懂她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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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久,延陵無仍是沒有反應。虛辰忍不住開口叫醒了她,“我很好奇,那麽兇險的天劫,你是怎麽生還的?”
延陵無被虛辰喊回了神,放下手中玉杯,同她娓娓道來,“天怒歸元,我自知必死無疑。可哪知,就在最後關頭,孑飒與孑肆竟會出現舍身救我。”
延陵無說着,朝二人招手示意他倆上前,又向虛辰介紹他倆。
她先指着孑飒,“這是孑飒,是哥哥,乃現任狼王兼任妖君。”
随後又講孑肆,“這是弟弟,叫孑肆,是狼族祭司大長老。他二人早年與我相識,也算主仆一場。當初玄天雷劫九九八十一雷,我受到最後一雷,僅餘一寸心脈尚存,是他們從那雷霆萬鈞之中将我搶出,而後又費盡千辛才救回這條殘命。這些年來,也是一直倚仗他們照顧,才能恢複成這般模樣。延陵無能有命活到今日,實在都是他們的功勞。”
說罷,延陵無仰頭看向二人,眼中帶着謝意。
一旁始終不曾說話的孑肆開口,“主人何談言謝!當年若是沒有主人出手相救,孑肆早已傷重而亡了,孑飒一人受奸人迫害更是難以存活!我二人能有今天的一切,都是主人給的!我兄弟二人一日奉主,自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延陵無又聽到了他言之鑿鑿的誓約,這些年可說了不知多少遍了。尤是低頭輕笑,也不回話。片刻過後,她才繼續與虛辰說道。
“找回一條性命之後,我便在那仙狼山中隐居避世,只求在那處聊度殘生。見她,不如不見……我曾将她獨自棄在那暴雨滂沱之中,雨淋了她滿身,打得她睜不開眼,每一根頭發絲都在滴着水……她求我,甚至想困住我,可我竟真能冷言冷語,與她刀兵相見。我都不懂,那時為何能做到如此心狠?她是我延陵無最愛之人,她的肚子裏,還有我剛剛孕育而成的親身骨肉。可我就那麽丢下了她們母女,在看也看不到頭的雨裏……”
“其實,也不能這麽講。”
虛辰來到她身側,握住了她的肩。延陵無眼裏的追憶似是一把鈍刀,這些年已不知刺了她自己多少回,今天提起,依舊和當初一樣疼。
“她現在坐的江山,主的天下,臣服于她的百萬臣民,每一樣都是你用命換來的……你是傷了她的心,但卻給她西家贏回了整座江山。世上何事沒有代價?她西緘攸空守七年,是代價;你靈力全失雙目瞎盲,亦是代價。老天爺是公平的,她沒有欠你,你也一樣沒有對不起她。”
延陵無似是被她這話說進了心裏,慢慢轉過頭來,雙眼對上虛辰的臉靜靜睜着。
良久,延陵無開口,“你說我沒有對不起她,她也不欠我什麽。那為何她又要恨我?為什麽七年不見,她見到我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取我性命?!”
“你告訴我,這又是為什麽?”
虛辰微張着嘴聽完了延陵無的質問。眼前人越說,嘴角便挑得越高。等話說完,已經笑到了一個堪稱猙獰詭異的弧度。那雙眼裏不知何時爬上了一層薄霧,淡漠的灰色也莫名顯得有了溫度……
虛辰一時回不上話來。
她心裏明白得很,延陵無不說,西緘攸就永遠不會懂。
其實,只要她們之間任何一個人松口,能夠安靜坐下來好好說講清楚,所有的誤會就都能解除!
只是她們不會。
因為她們是西緘攸和延陵無。
西緘攸恨了太久,以致其心變得愈發冰冷,她已經忘了愛是什麽滋味,她的心就像苦寒之地的凍冰,三千丈,不可融。
可在她心底,又始終燃着一團火。打破這團火表面冰層的利錘,就是延陵無!一旦她出現,西緘攸什麽都不會再顧及!她心底那團火就能破冰爆燃!那火會燒死延陵無,連帶着西緘攸一起,同歸于盡!
而延陵無,她更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在她心裏,寧肯西緘攸恨她殺她,也不會忍心把真相說出來的。西緘攸已經把恨她當作了一種習慣,成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如若此刻告訴她,其實她恨了七年的人,一心守護着她的心願,為她寧受魂飛魄散之苦。
這麽決絕可怕的轉折,無論是誰都會崩潰的!強大如西緘攸,怕是也難例外。所以延陵無寧願西緘攸就這麽恨着她,直到她死,直到這個秘密與她一同消散……
虛辰低頭,一聲淡淡的冷哼從她喉間一閃而過,帶起戲谑與無奈。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情深不壽……
她怎麽就遇到了這樣兩個人!明明都是愛對方愛到寧死不枉,卻又都要拿出一副鐵石心腸來傷害彼此。一個是她從小就傾慕的桀骜少年,另一個是她關系上的情敵輩分上的祖宗。她被夾在這兩人之間,清楚一切,卻連半個字都不能插足。明知她倆這樣遲早兩敗俱傷,卻什麽都做不了。她只能當個局外人,默默看這一切悲劇的發生。
她又是何其悲哀?!
“延陵無,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把剛才這些說給西緘攸聽的。”,虛辰這句話說完,延陵無便點了頭。
虛辰嘴角一挑,“那我倒來問你了,你既要将這些真相埋在心底,那又來天都做何?!”
延陵無等了她好久也沒等到回答,反倒又是這麽一句質問。思量片刻,延陵無不怒反笑。
“你當我是自己想回來的麽?我說過,我本想在仙狼山上聊度殘生的,若非她苦苦相逼,縱火燒山斷我後路,我哪至于要跑到她天子腳上,正大光明地活給她看!”
虛辰好笑,“那你回來,就為奪她半壁江山?!”
延陵無聞之大笑,“我用得着奪她天下?!對,我是廢了,但虛辰你不要忘了,我自有虛幻一界,臣民千萬。我的兩位父君皆乃創世主神,六大境界都要稱我一聲少主人。若我想要,整個寰宇都得向我俯首稱臣!你區區一個人間天下又算得了什麽?!”,延陵無眉眼之間的桀骜一如當年靈力全盛的幻王,哪裏像個尋常凡人!
虛辰被她這狂妄的神情所惑,立時都要敗下陣來,延陵無卻先行收斂了這份張狂。
“沒人要奪她的半壁江山。我要的,自始至終都只是她西緘攸而已……”
壺中熱酒也已凍涼,虛辰起身欲要離開。
延陵無聞聲,也站了起來。
“今日之事,你不會與她說吧?”
虛辰此刻已背對她,點過頭以後才想起延陵無是看不見的,便又出聲應答。
延陵無得到肯定後欣然一笑,“那你會不會幫我?”
虛辰側過半張臉,“你我畢竟也是血親,你與她之間我更是比誰都清楚,自是脫不了幹系。”
延陵無笑着點頭,“那便好。”
過了片刻,“我還有一事問你。”
“何事”
“你答應幫我,可若是我要你做出任何傷害西緘攸亦或西玦青的事情呢?”
虛辰自是看到了那人輕挑的嘴角。也不與她争辯幾多,兀自冰冷開口,“那我必先殺你。”
夜半涼院,忽然傳出開懷徹骨的笑聲,幾乎有些瘆人。
“甚好!甚好!”
虛辰聽到那人笑聲,暗自皺緊了眉頭,“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去吧,替我照顧好她母女……”
虛辰走時,延陵無那高亮的笑聲仿佛還回蕩在夜空中未能散去。
黑影閃過屋頂,隐沒在夜色盡頭,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
靜谧冰冷的長夜依舊繼續。
不是天亮了,太陽就會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