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見延陵無
再見延陵無
冬日的暗夜總是早早來臨,街上亮起璀璨的星燭,燈火通明。天都巷照例是最熱鬧的,只不過經得前幾日影莊之亂,那塊兒地界,就成了熱鬧擁擠的天都巷上唯一冷清黯淡的地方。
影莊的牌匾已經被卸了下來,新挂上去的匾額,底子竟是用的羊脂白玉。上頭龍飛鳳舞三個大字“天下閣”,用夜明珠粉摻着金漆寫的,着實華貴。
天下閣四處沒有店家開門更沒有商鋪攤點,甚至周遭的老板都在琢磨着要出手自己的鋪子,去別家地方再做了。
黑魆魆的夜裏,天下閣門口也沒挂燈籠,只那一塊白玉鍍金匾額,就已足夠照亮門前一片了。
夜半,人群漸漸散去。燈燭也開始熄滅,最終只餘天上一輪半殘冷月。
一抹暗影在街邊樓頂滑過,快得讓人只以為是個錯覺。
一襲夜行衣在天下閣後院落下。
眼前的屋子裏隐了燭光,在外頭已能感覺到裏間人虛浮的呼吸,足見屋中之人是個半點功夫不會的普通人。
黑衣人向屋子走去,無聲推門而入,循着氣息來到床邊,過程中不曾發出丁點兒動靜。
屋外暗淡的月光将屋內映得尚可視物,床上躺着個人,穿着幹淨整潔的白色裏衣,身上蓋着軟綿的錦被沒及胸口。
烏黑青絲襯得這人皮膚異常白皙,甚至有些發青的慘淡虛弱,面頰兩側有些凹陷顯得極清瘦,卻又無形銷骨立那般令人發麻的過分之感。安靜的睡顏幾乎令人挪不開眼,更不忍發出聲響吵醒了她。
黑衣人紋絲不動地站在床邊,盯着這人的睡顏……良久。
“看夠了沒有?!”
嬌嫩卻含着些微怒意的聲響忽然從身後傳來!
黑衣人驚得猛然回頭,便見門竟開了,外頭站了個人。月光倒映,看不清眉目,卻也看得出其人穿了一身鮮豔的紅衣,聽聲音也該在十五六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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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個小孩兒。
“你怎麽來了?為何不是她?”
黑衣人在看向紅衣少女的同時,床間之人緩緩睜開眼,只盯着床頂,默默出聲。
黑衣人又是一驚,再回頭,白衣人也跟着轉動視線看了過來。
兩廂對視。
白衣人眼中的黯淡灰色顯露無疑,再一次令黑衣人倒吸一口涼氣。
“你還是看不見?”,黑衣人緩緩發問。
白衣人不置可否,輕輕點頭。
黑衣人聞之眉頭一皺。半晌,嘴角挑出一抹疑惑又好笑的弧度,“那你怎知是我而不是她?到你開口之前,我明明未曾發出任何聲響。”
白衣人一聲輕笑,撐着床沿坐起身來,“因為味道。她的味道世間無二,我不會聞錯的……況且,我與她以血盟誓,哪怕五感皆失,我的心也知道。”
黑衣人眉頭蹙得更緊。
白衣人似乎能看到眼前人的表情,接着說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虛辰。”
虛辰漸漸回過神來,看向延陵無臉上淡淡的笑容。
“她不會來的。”
延陵無依舊在笑,“為何?”
虛辰跳過了她的問題,她有更想知道的事情!
“那你呢?你這七年究竟去了哪裏?當年的雷劫,我以為……我以為你逃不過了!可你明明活生生地就在這裏,你為什麽不回來找她?!”
延陵無看不到虛辰的樣子,卻能感受她此刻的心情。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洶湧難掩的心情。
延陵無低頭,發出一聲淺淺的嘆息。挪腿到地上,摸索着床沿緩緩站起身,剛巧與虛辰錯身而過,朝着門外走去。
走到門口時,站定已久的孑舞陽不知從何處抽出一件外袍來,拉過延陵無的手将她帶到身前,給她細細穿好。又變出件雪白貂裘為她披上,“夜深天涼,無無你就不要到外面去了吧。”
話雖是這麽說的,可手中動作卻未停。邊說邊給延陵無系緊衣領帶子。
延陵無笑着伸手,正好摸到她腦袋,“你也會說夜深天涼,大半夜的小孩子就該乖乖睡覺去,出來亂跑做什麽?回去吧,我不會凍着自己的。”,說着拉起孑舞陽的手,将她往外帶。
虛辰見延陵無已走到院中,還指着朝西的方向讓孑舞陽去睡覺,便也走出了屋子。
孑舞陽出了院門,孑飒與孑肆便擦着她肩進來了。院門口,孑舞陽還被孑肆拉住說教了幾句,也無外乎是責備她不好好睡覺到處亂跑之類。
送走了孑舞陽,孑飒孑肆來到院裏石桌邊上。孑肆将手中端來的一個酒盅兩個白玉杯放到桌上,便與孑飒一道站到了延陵無身後。
延陵無一路來到石桌邊,半點岔路都不打,就像是看得一清二楚似的。
延陵無落座,朝着自己對面的位子伸手示意虛辰坐下。
虛辰走上前來入座,延陵無擡手給她和自己斟上了酒,半滴不帶撒的。虛辰都不禁懷疑,她的眼睛到底是真瞎還是假瞎?虛辰伸手朝她眼前揮了揮,甚至那眼珠子還會跟着氣流變動而轉移。可說除了眸色灰暗之外,幾乎與常人無疑。
延陵無放下酒盅失笑,“別猜了。我是真瞎,此乃天傷,無法轉圜。不過是日子久了,習慣罷了。”
虛辰聞之再次皺眉,“真的,再也看不見了嗎?”
延陵無欣然點頭,并不見她有絲毫遺憾之色。
半刻沉默,延陵無擡起酒杯,“夜涼如水,來,喝口熱酒暖身吧。”,說着,朝虛辰眼前舉杯一敬。
虛辰輕聲應和,也舉杯同延陵無碰了下,遞送到唇邊淺酌了一口。
這一口剛入喉,虛辰剛舒展的眉頭便又擠到了一塊兒。她舉着酒杯緩緩開口問延陵無,可那語氣卻是肯定的态度,“醉心樓的梨花白?”
延陵無不置可否,只是自顧自飲酒。
虛辰用質問的語氣開口,“那李醉心是什麽人?與你有何關系?”
片刻,虛辰眼神一凜,“她是你的人!”
延陵無一口幹盡杯中溫酒,不禁失笑。
“我不過是用她的酒招待你,你怎麽會想到這處?況且,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是淺氏後人,該清楚我乃萬靈之源萬獸之主,凡世間生靈皆為我足下。即便李醉心是我的人,又有何幹?她不過就是個酒樓老板罷了。”
虛辰豁然而起,“不!她不僅僅是個酒樓老板!她是你布在西緘攸身邊的耳目,為的就是替你監視于她!”
“可笑,可笑,真是可笑!”,延陵無擡頭看向她,暗淡的瞳仁中猛一瞬精光乍現!
“監視?若我真要監視西緘攸,大可在她的朝宇廟堂深宮後院部署。即便天都酒肆裏她最中意這醉心樓,也不能日夜待在那兒吧。我派個人在她西緘攸不常去的地方作甚?你當我是吃飽了空的麽?”,語畢延陵無又是眼角一挑,一道斜睨的目光正好射向虛辰。
虛辰被她最後那眼一驚,竟一時找不出反駁的話來,只得呆愣在那裏。直到延陵無伸手,準确地牽到她胳膊,将她又拉着坐了回來。
延陵無将虛辰拉坐下來,又接着問她先前的問題,“你還沒答我,西緘攸她為何不會來?”
虛辰緩緩回過神來,“她怎麽可能會來!她已經不是當初的西緘攸了。”
虛辰的語氣莫名悲涼,延陵無卻似聽不出其間含義,還笑着反問于她。
“怎麽不是了?是容貌變了?性格變了?還是其他什麽?”
虛辰将對面戲谑的笑意盡收眼中,實在不知對方是在裝傻還是真傻,她緩緩吐出一口氣來,滿眼的無奈與躊躇,“一個都不是,什麽都沒有變……除了她的心。”
延陵無的笑容漸漸收起,眼中的笑意也演不下去了。
“心?”
“對,她的心。”
虛辰看向延陵無轉而凝重的臉,“你走得太快了,她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只以為你是不要她了。她真的以為你會回來的!我明明知道一切,卻一個字都不能和她說!她每年都到明風海來,苦苦得等了一年又一年……攸她,她真的太苦了!她等了你整整七年!”
虛辰一字一頓,仿佛她自己便是西緘攸一般。
“她和你不一樣。她只是個凡人,凡人能有多少年歲啊。十七歲她認得了你,二十三歲你扔下了她一個人。每一年的癡等,都将她的心磨得越來越冷。”
虛辰看清了延陵無神色之間的愁苦,她知道延陵無所付出的一切,可西緘攸也是受害者!此刻,虛辰就是她的代名人,将她這麽多年的苦楚,統統倒給延陵無聽!
“西緘攸拿她一生最容華繁盛的十三年,愛你,等你。可最後她又得到了什麽呢?一個人守着愛人虛假的承諾回京,一個人登上通天高臺孤獨稱皇,一個人懷胎十月受盡苦痛、最後還要自己動手剖腹産子,一個人帶着從娘胎裏便失了‘父親’的女兒長大……我們的皇帝專好女色,後宮數十佳麗,雖無三千之數,但卻個個是傾國傾城之貌。我見過了的,每一個都與你有相似之處,或是神态,或是動作,或是長相……西緘攸這一生,愛你愛得太狠了,她所有的情意都耗光了。可你卻偏偏不歸,直把她的相思,都耗成了無盡無休的恨!”
“她已經不是當初的西緘攸。她的心,死了……”
延陵無低頭,眼神投在石桌上的白玉杯中,似在愣神。
虛辰同她一般的面色凝重,“再過幾日,正月初一,玦青就要六歲了。”
聽到這個名字,延陵無猛地一震,擡頭看她,“玦青?!她取的名字嗎?”
“是”,虛辰點頭苦笑。
延陵無一聲自嘲的笑意,随即表情化為戲谑又茫然,“玦青,西玦青……你真的,已經絕了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