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七年初一
七年初一
漣衍宮中,殿內擺了數個炭火盆子,上官衍側着身斜躺在卧榻之上,手邊放着小幾,上頭擺了酒與點心,一名宮婢跪坐邊上正給她按肩,卧榻之下還跪着一個,在給捶腿。
上官衍手中端着酒杯小酌,面上兩道柳眉豎着,嘴角拉直,一看便知她正在生氣。
安靜的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小跑的腳步聲,不一會兒門口的太監便打開了門,外頭一個穿着體面的宮女走了進來。
來者是上官衍的陪嫁丫鬟春央,也是現下漣衍宮的首席宮女。因為她主子在宮中素來地位超然,籠獲聖寵,所以這春央也是自傲得很。總之這奴憑主貴的道理,自古都是說得通的。
春央急匆匆走了進來,拍了拍身上的落雪。
到了近前,上官衍擡眼看她一眼,微微張口道,“外頭下雪了?”
春央應聲帶頭,“是。剛下起來,還不出半刻功夫。”,說着她走到上官衍身邊,彎腰湊近了低聲說道,“皇上剛才半場離席,聽在場太監說,是被雲總管沖撞了,走時面色不佳。另外,太女遲遲未出現,只怕是有關了。”
上官衍聞之擡頭,皺了皺眉,又問,“虛王是什麽反應?”
春央答,“陛下一走,虛王爺拉上雲總管就跟着追去了。”
上官衍轉過頭思量片刻,揮手止住了身邊兩名宮女,又朝着殿內衆人擺手,“你們都下去。”
待衆人散去,上官衍坐起身來問春央,“今天晚上是哪路侍衛值得班?”
春央答道,“今夜家宴,皇上沒讓任何禦林軍值守,聽說是孟護衛帶了人親自值的班。”
上官衍眉頭一皺,問“那大哥現在人在何處?”
春央想了想,道“大少爺現下應該在宮門口候着了。等家宴散,後半夜就該輪到北衛軍守夜了。”
“那好。你速速派人去請大哥過來,就說聖上上召見。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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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等春央去了,上官衍站起身來,理了理裙擺,又叫進了宮人将酒食都撤了,火盆也換上了新炭。
半個時辰不到的功夫,春央便領着上官拓來了。
進了殿上官拓正欲行禮,還未出口就被上官衍伸手止住了,“又沒有外人在,自家兄妹用不得這麽多禮。哥哥快坐。”
說着,她便引了上官拓坐向自己對面。
上官拓見聖駕并未在此,心中自也了然。免去君臣之禮,他也不生疏了,先行開口問了上官衍近日身體可好之類,上官衍随意答完也就過去了。
上官拓自然看得出,自家妹妹大晚上的把自己叫來,一定不會只是話家常這麽簡單。那些面上話說完了,他也就直言問道,“妹妹急匆匆叫我來,到底為了何事?”
上官衍見終于到了正題上,趕忙回應,“方才家宴,不知哥哥可知皇上中途離席之事?”
上官拓猶豫了片刻,無聲點頭。
上官衍一見他點頭,原本一直緊繃的臉色一下就松弛了下來。往前湊了湊,繼續問道,“那哥哥又是否知道,到底皇上是為了什麽事默不作聲便走了的?”
上官拓聽了,下意識咬了咬下唇,蹙了下眉頭,仿佛是思索再三才開口,“這也是我剛收到的消息。太女殿下遲遲未有出現,雲總管獨自一人闖進宴庭,在皇上耳邊低語幾句,皇上便怒目而去了。不難推斷,此事定是與太女有關了。”
上官衍聞之,面有不佳,“這些妹妹已知曉,我問的,是後續如何?太女小小年紀,定不會單獨走失到哪兒去,雲顏也不可能這麽冒失。此事背後斷不是表面如此簡單!”
上官拓微微點頭,“我也是如此想的。剛才我來的路上,看見孟統領正帶了人往禦花園處去。只怕是太女已然找到了。但卻并不見皇上蹤影。”
說到這兒,上官拓頓了頓,略作思慮,突然像是靈機一動似的,加快了語氣問道,“妹妹你快想想,皇上自回宮這幾日,可有什麽不尋常的?”
“不尋常?”
上官衍皺眉癟嘴,一番深思,“真要說不尋常,那便是今年冬巡,皇上比以往晚了兩天回京。而且皇上回宮當晚影莊之事也必有蹊跷,自那日過後皇上好像總有些心神不寧。那所謂天下閣的,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道理。突然冒出來,也不知它是江湖組織還是其他。回頭,我定好好查查。指不定今晚這事也和那天下閣有關系?”
上官衍緊着點頭,“哥哥說得是。待查出了什麽眉目,可一定要立刻通知妹妹呀!”
“自是一定。時候不早了,一會兒家宴散了我還要帶人巡邏,就先走了。這天氣尚寒,妹妹你也要顧念舊疾,早些歇息吧。”,上官拓說完便要起身告辭。
上官衍将人送至門口,道了別,讓宮裏的小太監送去。
回到殿內,上官衍在榻前坐定,斂眉沉思。半晌,她召來春央,“現在什麽時辰了?”
“亥時剛過。”春央見上官衍欲言卻不語,猜猜也知道她想說什麽,“家宴那塊兒差不多也該散了。”
“沐浴更衣,去絕浪殿。”
春央一愣,“娘娘,這大晚上的,皇上一會兒該要歇了吧?”
上官衍睨了她一眼,“歇什麽歇!太女才找回來,大年初一就遇到這事兒,皇上能那麽早就睡下麽?!更何況,方才家宴之上本宮頂撞了皇上,現在合該是去賠罪的時候。”
春央一抖,立刻回過神來,“是!奴婢這就命人去備水。”,說完彎腰低首退了出去。
上官衍仍端坐榻上,眉目低斂,卻仍可看出其中心計畢現……
禦花園中,自西緘攸離開,座下便議論不斷。唯獨那五王爺和王妃倒是淡然得很,事不關己,五王爺也只顧着讨好自家愛妃。
終于,宮侍尖銳的傳報響起,西緘攸又在一衆暗衛的擁簇之下出現在了禦花園口。
君臣行禮,西緘攸也不落座,只是淡淡解釋幾句,随後舉杯與衆臣飲過,雲顏上前暗指衆人宴會将歇,衆臣這才紛紛起身告辭。
宴席散去,院中只剩西緘攸、雲顏、孟喬及一衆暗衛。
西緘攸雙手背于身後,低眉斂目在院中站定,半晌才開口問雲顏,“青兒回來了?”
雲顏趕忙點頭應答,“是!現下王爺正陪着在殿內。”,雲顏擡眼瞧了瞧西緘攸臉色,繼續道,“殿下神色如常,看來并未受任何驚吓,人亦無事。皇上大可放心。”
西緘攸沉默,好一會兒才轉身,看向身後站立的孟喬,“看清是誰送青兒回來的麽?”
孟喬上前一步,“來者身手極快,屬下尚未來得及細看便過去了。”
“連你都看不出,那功夫是得有多高!”
孟喬一見西緘攸皺眉,便知她心中定然已經惱火,連忙彎了腰畢恭畢敬地自悔,“是屬下無能!還請聖上息怒!”
西緘攸強壓怒氣,擺手搖頭,“算了,朕沒有怪你的意思。”
孟喬這才舒出一口氣,緩緩起身,“屬下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是。依屬下看來,那擄走太女的,只怕是似人非人。”
“似人非人?”,西緘攸一下兩眼放空,似是陷入沉思。
“屬下只是猜測,皇上不可盡信!”
良久,西緘攸一挑嘴角,伸手拍了拍他肩,“說得好!可不就是似人非人麽。”
說完,拂袖而去,只留一院子摸不着頭腦的人。
絕浪殿內,西玦青坐在大大的龍床沿上,虛辰搬了張小凳坐在她面前,彎了腰仰着臉看她,“青兒告訴幹娘,是哪個壞蛋把你抓走的?”
西玦青看了看虛辰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往後縮了縮,收着下巴撅着嘴小聲講,“黑衣大哥哥才不是壞蛋!”
虛辰一看眼前皺着小眉頭的娃娃就想笑,但耳朵還是準确聽到了黑衣大哥哥這個詞,趕忙接着問“什麽黑衣大哥哥的?”
西玦青一聽被發現了,擡起腦袋直搖,“沒什麽黑衣大哥哥!是我自己亂跑而已!”
虛辰眯起眼睛看她,盯得小家夥明顯有些心虛,兩顆貝齒小牙咬着下嘴唇視線亂瞥,都不敢看她。
突然,虛辰直起腰站了起來,伸手摸亂了西玦青軟軟的頭發。
西玦青緊緊閉着眼,腦袋被虛辰的手壓得往下,就看到一個小小的頭頂心。
就聽到她幹娘用很溫柔的聲音說道“今天的事你就當沒發生過,不要再和別人提起哪怕一個字了。尤其是你母皇,知道麽?”
随即虛辰撤了力道,西玦青慢慢擡起頭,仰着臉看虛辰,“為什麽不能告訴母皇?”
她頓了頓了,又很輕很輕地念叨了一句,“無無也這麽說。”
也不知虛辰是不是聽見了,只是輕輕一皺眉頭就立刻緩和了,快得像是假象。
虛辰緩緩蹲下身,與西玦青平視,“總之你聽幹娘的話,這事兒不能告訴其他任何人。這是你母皇心底最不能碰的東西,說出來的話,她會傷心的。”
小小的孩子哪裏懂得什麽叫作心底最不能碰的東西,只是她幹娘說了母皇會傷心,會難過,那她就絕不會講……
随後,虛辰讓西玦青躺下,給她蓋好了錦被鋪蓋,哄着慢慢睡去。
西緘攸回來的時候,遠遠地就見殿內燈火微醺。悄無聲息推門進去,便見大大的龍床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睡得小肚子一起一伏的。床邊坐着虛辰,正給拍着哄着入睡。
西緘攸一下有些愣,床邊的人猛一眼認錯,看成了青兒真正的娘。
虛辰聽着西玦青平穩的吐納也有些困乏,根本沒注意到門口何時出現了個人,更沒在意何時那人又神情落寞地關上了門離開……
天下閣的院子裏,延陵無問身邊的孑飒,“她現在是什麽模樣?七年,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長了白發,是不是又瘦了,是不是累得會忘記吃飯,是不是這麽冷的天,一個人會睡不着覺……我看不到她,摸不到她……”
孑飒第一次見到這般的延陵無,用回憶的口吻一下說了很多話,卻不知她到底是在和誰講。或許她只是自言自語,自己卻能聽出其中的意味深長。
院子裏有一塊高聳的靈湖石,通體雪白,只可惜是一塊未經雕琢的頑石。
孑飒看了那石頭半天,閉上眼想了想,睜開眼時朝那石頭揮開衣袖。而後上前扶住延陵無,将她帶到了石頭面前。
“她,就是這樣。”
……
那一晚,西緘攸坐在絕浪殿前的石階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徹夜難眠。
那一晚,延陵無站在靈湖石前上下摸索,抱着石質的肩膀,默然一夜。